谢有尘看出她的不自在,便主动退后一步,向钟予槿作揖道,“是我唐突。”
他这般客气,钟予槿更加局促不安,脑子里转悠来转悠去都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第62章 月色
“谢, 殿下万安。”钟予槿及时改了口轻轻侧身,向他行了礼。
湿润的江风吹过,偏僻的小径里不时有鸟虫的鸣叫, 钟予槿嗅到岸边树枝抽芽的草叶香, 内心慢慢平复下来, 她起身抬头,注视着谢有尘背对在浮光后的脸。
谢有尘看她的眼睛里没了慌乱, 才温声缓缓道, “槿姑娘也安好,上元佳节,本想着等你回家后请你来府上小聚,谁料是我等错了, 一直听到江边上的烟火声, 才恍然想起这么热闹的节日,肯定还在外头看花灯。”
他眺望着江上的灯火,“我在家里养半个月的伤,听见外面的热闹, 开始贪恋外头的景, 出来的时候曹嬷嬷还在后面劝,说外面风大。”
钟予槿微微一笑, 对面的人依然温朗入怀,仿若这头顶的明月照在江水里, 明晃晃地照着人。
可是纵然这样, 她心里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在后世她一直理解不了电视剧男主变成高富帅后, 女主疯狂躲避的情节, 轮到她经历这种身边人忽有一日变成王公贵族的狗血桥段, 她就有些理解了。
这个人为了圆虚假的身份,一言一行都是装出来的,再回想起来都不知道他的每一句话是真是假,而自己又要重新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心里总是有些逃避。
就如现在,钟予槿更习惯于和邻居谢先生说话,完全不懂该怎么和她不熟悉的淮南王殿下相处。
钟予槿扫了眼他身上的玄色披风,即便是在暗处也能看出那衣袍上明晃晃的绣线,“春寒料峭,殿下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曹嬷嬷能不着急吗,这月色虽美,可还是要看顾好自己的身体。”
谢有尘看向她娇俏的脸颊,“我来也不只是为了月色。”
哦,钟予槿心道,难不成是为了我这个人?
她看了眼他闪烁的眼神,开口道,“既然这样,那我就陪着谢先生在这江边赏一赏月,错过了今晚,就要再等一年才能看见这美景了。”
谢有尘松了松肩膀,对他身后的侍卫示意道,“不必跟得太紧,我和槿姑娘在江边散散步。”
钟予槿握了握书画的手,“你不是想去那边看别人放灯吗?你先去玩,我等下就来,但是可别跑得太远,等下我找不到你。”
河岸上的青草露出嫩芽,芦苇丛里时不时传来水鸭咕噜的声音,这般静谧,正是好梦的时候,只是画舫舟船上的歌姬依然唱着婉转的歌调,哄闹的人群还等着放天灯祈福。
河水潺潺流动,水面上一波波的金色浮光,是花灯里的烛火的投影。
到了明亮处,谢有尘慢慢停下脚步,看着河水里的光影,“你们刚才在放花灯?”
钟予槿点点头,“上元节嘛,我们也来凑个热闹,殿下要是想放,前面那个阿嬷手里还有许多。”
谢有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底显露出无限温柔,“那等下我也去买几个。”
“几个?”钟予槿摇摇头,“哪有一下子许好几个的,那收到愿望的神灵一定不大乐意。”
“神灵。”谢有尘若有所思,“江里这么多花灯,每个花灯里都是一个愿望,我看神灵这一年都忙不完,多我这几个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况且许愿,许得就是个开心,既然许一次愿,能让人开心一日,不妨多开心几日,反正这一年到头也没几个能许愿的日子。”
他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找借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钟予槿歪了歪脑袋,沉思了一会,也跟着赞同,“这个理由倒也合理。”
临江的商户门前,个个都悬挂起了灯笼,一路走来,灯影在两人的脸上晃动,整张脸都陷入一种温和的光芒中。
钟予槿柔声问道,“你身上的伤好点了吗?”
她眨巴着眼睛,看向他的腹部,想起那天汩汩鲜血从流出的样子,就心里打颤。
谢有尘摊开手臂,语气轻快,似在安抚她,“好了,伤口已经愈合,只是还需要静养些时日。”
钟予槿不免担忧起来,“是该好好养养。”
谢有尘轻声道,“说来还要谢谢你,那日给我送来一碗鲜汤,连日喝药,我嘴里正发苦,喝了后身上都好受不少。”
钟予槿听出来他夸奖的意思,笑道,“曹嬷嬷的手艺也不差啊,你在家里养伤,她肯定也做了许多吃的,你这个时候反倒夸起我的一碗汤,曹嬷嬷听见了要伤心的。”
谢有尘微笑道,“曹嬷嬷自我六岁时就陪伴在我身边,十几年过去,她听惯了这些话,曾一再令我不要再说这些马屁精话,切莫学那些宫里的做派。”
钟予槿恍然道,“怪不得曹嬷嬷做的糕点那么精致,原来她也是从皇城里出来的,我这手艺在她面前就有些手拙,她年纪虽然大,可每日都在忙前忙后,脚不离地,我对她一直都很敬佩。”
谢有尘转头看她,“槿姑娘来南街坊的第一日,曹嬷嬷也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说一个女娃娃病倒在雪地里,竟也不哭不闹,硬是扛过来了,说完便让我带着棉被和炭火去了你家。”
钟予槿无奈笑道,“曹嬷嬷这话就是在抬举我了,那日的事实在是被逼无奈,我们这种商户之家,人人为了一些私利就勾心斗角。”
“都是一样的,宫里的勾心斗角曹嬷嬷受了半辈子,直到最后她厌了这些东西,头也不回地跟着我去了宫外。”
钟予槿故作轻松道,“正值佳节,我们还是不要讲这个了,说了只会给人心里添堵。”
“这话可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谢有尘将路边石凳上的灰尘擦去,示意她坐下来谈,“我印象里,槿姑娘是个不肯认输的人。”
钟予槿指着自己道,“我最会认输了,打不过我跑得比谁都快。”
谢有尘像是将她看透一般,目光灼灼,真切地看着她,“可你不会就此认栽,数月过去,想来槿姑娘心里也有了打算的,只是在等时机而已。”
短短数秒,钟予槿快速地消化完他这句话,“殿下这样说,是有意想帮我一把?”
谢有尘没和她接着绕圈子,“是有这个意思。”
稍时,他看着少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心中大悟,她是个聪慧的人,定是要拐着弯地同他商量好处。
果然,钟予槿直奔主题,“有句话讲无功不受禄,我和殿下只做了数月的邻居,只是偶而有些人情往来。我如今不过是个落魄的商户女,殿下前途光明,何必来插手,惹这一身烦心事。”
两人沉默许久,谢有尘缓缓开口,“你又从何认为我前路一片光明。”
听完这话,钟予槿有些忐忑了,这厮不会沾染上了什么复仇夺权的戏码吧,她看着他眼中的的亮光,心里头忽然一片茫然。
江边的水流潺潺,春光乍暖,有金光在波动。
月下西沉,画舫里依然衣衫鬓影,乐声阵阵,有间窗子上贴着红梅剪纸,有一角撬开,在风里打转,呼啦啦地响动。
屋内的烛光明亮如昼,照得整间屋子亮堂堂,靠窗的桌台上养着一盆盛放的梅花。
盘曲的枝干被一朵朵红梅缠绕,几片脆弱的花瓣散落在桌子上,又落在地上,在地毯上蔓延,一路到了纱制的帷幔中。
一种比梅香更为甜腻的芳香萦绕在鼻息间,铺在床榻边的白色衣裙,也绣着片片红梅,旁边黑色的衣袍将白纱裙裹挟起来。
似听见一声重重的呼吸,帐中没了响动,陈白梅别过头,将那片白裙从青黑色的衣袍里抽取出来,一头散乱的黑发里隐约能看见背后玉/肌上的红/痕,她穿好衣衫,将头发别在胸前,泛着红晕的脸颊和鼻翼上细密的汗珠,颤动的睫毛下藏着一双妩媚动人的眼眸。
一阵抖落衣裳的悉索声后,一双满是伤疤的手背搭在她的肩头,男人将外袍披在陈白梅瘦弱的肩上,随后伸出臂膀用力地将她嵌在怀中,滚烫的气息扑在她的脖颈里,薄/唇顺着那冰/肌向上,落在耳垂上轻轻一碰,肩膀轻轻地抖了一下。
陈白梅怔怔地看着香炉里缓慢上升的香烟,她身子懒,嗓音也娇软,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丝毫不留情,“夜已深,你该走了。”
可背后的男人依然将她抱得死死的,滚烫的胸膛贴近她的后背,烛光照映下,两人好似新婚的夫妻,正是耳鬓厮磨时。
陈白梅垂下眼帘,将心里泛滥的情愫藏在里面,“我要出去看烟火,你在这里呆着吧。”
“江上冷,冻着了怎么办。”身后的男人加重了力道,眼里完全没有了平常的孤冷和高高在上。
傅竞松握住她素白的手,反复摩挲,“在等我一年,我定会替你父亲翻案,也会替我父亲翻案,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
陈白梅抽出手,她神情孤傲,像一株雪中的梅花,“纵然如此,我们也回不到从前,别忘了,当初我父亲为了自保,可是将罪名栽赃给了你父亲。”
“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我陈家一百多户人口,男子斩首,女子充作官妓,你们傅家上下满门,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是你还没死心。”
她平静地讲完两人之间长达数十年的纠葛,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从久远的话本子上看见的,经她诉说,这些血泪都化作清水流淌。
傅竞松露出了狠厉的眼神,一种悲凉的情愫在胸口泛开,如同决堤的江水i,再也无法收回,“陈仪,还是你心更狠些。”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唤起她从前的名字,陈白梅穿上衣服,转头对他婉转一笑,“傅公子,妾唤作陈白梅,下次可不要叫错了。”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春风
是日春光正暖, 钟予槿受了骆氏的邀约,要请她山庄上吃春盘,这个时候的芥菜, 韭菜, 胡荽都发了新芽, 正是口感鲜美脆嫩的时候,错过这几天, 那些嫩芽就开始老了。
冬月里头除了各种坛子腌菜和地窖里的白菜萝卜和少许青菜, 其他新鲜的菜蔬就很少见,就是有,价钱也是极其昂贵,这开了春, 总算是能尝到些新鲜口味。
钟予槿不想错过这个绝佳时刻, 带着书画早早地就到了张家山庄。
山脚下,当日来张家山庄避难的那些难民正与张氏夫妇告别。
经历了数月的奔逃,眼下已经是拨开云雾见春光,又逢播种的时日, 不少人归乡心切, 这几日听闻淮南王殿下要奔赴昌州与燕王商议灾民安置的事情,还亲自带兵在前方带路, 灾民们心里也跟着急切起来,这几日赶着收拾好行囊准备归乡。
张家给这些人都结了工钱, 又借给他们两辆驴车, 送了些干粮和种子。连年的灾荒,有人家中连粮种都没了, 如今有了种子, 回去种上, 也有个盼头。
说来这些人一路乞讨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架势,一行人在村长的带领下齐齐跪地给张氏夫妇磕头。
“老人家,万万不可啊。”张氏夫妇急忙扶起。
张锦言安慰老人家,“这些货于我而言不足挂齿,于你们是救命的东西,何况有你们帮着开垦田地,榨甘蔗熬糖,我张家山庄也屯了不少货,这些东西是你们应得的。”
“若是以后张公子到我们昌州境内,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我们村子的人一定出手相助。”
月前还干枯的枝条上已经抽满了绿芽,青翠绿荫里散发着浓郁草木香,钟予槿抬头望向树荫里的鸣叫的鸟雀,指着那只黑白尾羽的鸟,“书画,你看这个鸟长得最是俊俏。”
书画倚在她肩膀上,“我喜欢那只花雀,玲珑小巧,眼睛也大。”
很快吵闹的林荫道上只留下了收拾行囊包袱的声音,年老的村长挨个清点着人数,有了两辆驴车,这行进路上不至于磨脚。
那日在临州城里逃难的兄妹两个站在车架子上,眼尖地瞧见站在张氏夫妇身后的钟予槿和书画,便飞快地下车跑上前,扯着脆嫩的童音喊道:“姐姐,姐姐。”
兄妹两个一齐奔向钟予槿的怀里,她惊喜地看着这两个娃娃的脸,拍着哥哥的肩膀说道,“才过完年,你都长这么高了。”
“妹妹也长高不少,小可怜,下次可要牵紧哥哥的手,不能乱跑哦。”
哥哥将自己手里的花篮递给她,“姐姐,给这是我编织的花篮,给你装花用。”
钟予槿接过精致的小花篮,柔和地笑了笑,“真好看,回去的路上要小心点,可不能乱跑,我来时兜里装了几块糖果子,你直接拿去给你们同村的小伙伴分一分。”
清点完人数,老村长向张家人拱手告别,“我们也该走了,这次有淮南王殿下亲自在前面领队,我们昌州的这些灾民们心里都有个底了。”
钟予槿耳朵只听见那句淮南王殿下,垂着眼用鞋滚动着地上的石头,心里嘀咕道,他倒是一声不吭地走了,早上她还惦念着吃春盘的时候给他带回来点,谁知道那宅子里已经空荡荡的了。
她将地上的土块碾碎,不解气地用鞋尖在地上划来划去。
张锦言派人将他们送出城外,转身看见骆氏正在和钟家两个姑娘说话,走上前问道,“在聊什么呢,这么起劲。”
钟予槿笑着说,“等下要和骆嫂嫂去山上挖些野菜,回来做春盘吃。”
“对了,怎么好几日都没见到锦玉了。”
张锦言甩甩衣袖,哼了一声,“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正月初一才跟着她师弟出去转了转,晚上就没回来,只差了个人回来送信,说是跟着她师弟回凤岭山去了,你说这早不回晚不回,过年又给师父叫回去,我寻思着她都已经出师了,怎么还要往回跑。”
骆氏安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好歹师父教导锦玉成人,我们也不能总拦着。我看锦玉不是那种莽撞的人,何况你不是已经派人给凤岭山送去信了,我看这回信过几日就能到,到时候不就清楚了。”
钟予槿好奇地问道,“我听见锦玉的师弟许多回了,倒是从来没见过。”
骆氏回想起来宁枫的脸,满是赞许,“模样很周正,生了一张好皮囊,嘴巴也甜得很,在家里住了几日,每日都向我们请安问好,只是这次走得太匆忙了些,带着锦玉正月跑得没影。”
张锦言叹了口气,“模样周正有什么用,总感觉那孩子有点怪怪的,说起话眼珠子转悠来转悠去,要不是锦玉带回来的人,我可要好好盘问盘问。”
“许是他过于客气,说话挑不出错来,大抵是我们两口子见得人少。”骆氏安抚道,“我看你也该放手,锦玉都多大了,你这个哥哥整日束缚着她,快别愁眉苦脸的,赶紧跟着我们去山上采野菜去,正好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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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扎在城外的难民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跟着淮南王的车队出发了。
虽说燕王管辖的昌州赋税严苛,可那终究是许多人生活好几代的家,真要背井离乡去往外地,没多少人愿意,何况别人的地盘上终究生活得不自在。
不过也有不少人趁着这个机会留在了临州城里,或是做苦工,或是干杂役,或是进到富贵人家做奴婢,但此刻要与亲人分离,心里头也是不好受,正抹着眼泪站在城外和家人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