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姑姑
钟予槿神色自若, 悠悠道:“这位是孟书堂的教书先生杜先生,也是我请来给书画教书认字的老师,正好留他在店里歇息, 没想到三姑母不请自来, 实在叫人没个防备。”
上来就先呛这一声, 钟家三姑母没好气地拽紧手帕,脸色刻薄, 当日这个丫头怂恿薛哥儿去郑氏那里偷东西, 害得她在族里丢尽脸面。今日才见面就开始话里带刺,若不是此行迫不得已,她才不会——
“大姐你看,咱们的阿槿现在出落得多好看, 我都快不认得了。”说这番话的是是钟予槿的二姑母, 亲和的声调一出来,让人以为店主和来人关系极为亲切。
望向后面的二位妇人,钟予槿心中长叹,一个刺头就够她费嘴皮子了, 三个人加起来是要她半条命。
可眼下都被人堵在了店铺里, 她也只能见招拆招,钟予槿扯动嘴角, 向她三个姑姑行礼,“姑母们安好。”
房梁上悬挂下来的竹编隔帘, 先前的青色已经泛退, 被铺子里的烟火气熏染成姜黄色。三个容貌相似的妇人齐齐地站在一处,大眼看去都是一幅慈祥和蔼的脸。
钟予槿弯眼, 对着后面的书画示意道:“书画, 快去沏壶好茶选些刚出锅的点心送过来, 我许久没和姑母们说话,这回可要好好聊一聊。”
书画机灵劲上来,大声地回道:“哎,小姐我这就去沏茶待客。”
钟予槿一边将身子不大利索的大姑母扶进隔间,扭头对向书画眨眨眼睛。
看出来这是家事,等人走后,杜方海拿起图册,掀帘离开了槿记,临走时心里还嘀咕道,要是抢劫打杀的事他还能明面出手,这家常理短碎碎念,清官都难断的事他可招架不住。
“去年大哥一走,家里没了主心骨,才过两个月,你又离开钟家,年节的时候兄弟们就像是一盘散沙,那一堆这一堆,就是聚不起来。”
钟家大姑母看着有三分真情,连说带叹气地握住钟予槿的手,叫人不敢动弹。
剩下两个姊妹听她说着家里的近况,脸上渐渐地浮现出来愁绪。
从他们大哥走后,这家里风波就没断过,各家本是想这十几年来钟家一直都是大哥主管家务,忽然没了管家的人才会如此混乱,可从去年晚秋到今年开春,愣是越来越理不清。
看着郑氏慢慢地将家中权力收到她手中,二房三房忙着争抢仅剩的家产,各个族亲全都在盘算自己的利益,特别是去年为了迎合郑氏的提议,各家凑了许多货交给她,最后却一个子都没见着,如今仓库的钥匙被郑氏握得死死地,她连救急都不愿。
这才觉得家中只剩下郑氏在主管全家实在不妥,想找个能制衡住她的人,可忙活来忙活去,家里没一个中用的,还是大姐提了句要是能槿姑娘还在家里也不至于让一个外人如此嚣张。
众人这才拍板,要将槿姑娘请回来。
听着面前的大姑母讲家里的乱像,钟予槿心里感慨万分,这么大的家族确实在钟老爷创业时帮衬不少,可成也于此败也于此,一窝子人聚在一起早晚要出事。
看着她潸然泪下,钟予槿急忙沏茶递过去,“大姑姑,您喝杯茶歇息一会。”
“姑母说的这些事我在外头也知道些,可是现在我是钟家的罪人,我看着干着急,却没办法啊。”钟予槿无奈地转过身。
二姑母拽过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道,“好姑娘,我就知道你还是心系我们钟家的,怎么会没有办法,你可是你爹爹亲自教养出来的,往常你管家的时候可是雷厉风行,其他的商户都羡慕我们有这么个好姑娘呢。”
“我们既然来了,就是来给你想办法的,再过个把月,就是清明了,我们全家要合起来祭奠大哥,要在金钟寺里大办一场法事,好好为大哥祈福,阿槿是大哥的心头肉,钟家的嫡女,你不去能行吗?”
“你去那里一跪,哭上几个时辰,认谁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到时候我们再帮着说几句,将你送到钟家,这不就顺其自然,十全十美了,你还是我们钟家的大小姐,全府上下我看谁不敢听你的话。”
“我看这个主意实在是不错,又能让姑娘落一个孝女的名声,还能回到钟家。”
“这里头还有大哥的一份忙呢,要说还是槿姑娘是大哥的宝贝心肝,那两个小崽子算什么,上回那个小丫头看见我还爱搭不理,小儿子更是不学无术,整天不读书,就喜欢斗蛐蛐,看人家唱戏。”
“那个郑氏我早就看她不顺眼,整天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一说起来就是自己为难,谁知道她是这么个鬼脸,真叫人恨得牙痒痒。”
三姊妹接连附和,说得不可开交,一时都忘了这间铺子地小人多,隔得可不是墙,是一层竹编帘。
钟予槿只觉得耳边嗡嗡响,也懒得提醒她们,弱弱地握住大姑母的手,为难道:“可我终究是丢了咱家的好多货,让家里受不少损失我无颜回去和诸位叔叔伯父,婶婶交代啊。”
“当日罚我跪在祠堂,那些伯伯们可是指着我骂了好一顿,说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父亲,怎么还有脸面回来,还有让我自裁谢罪。如今想来,叫人伤心,这心里也确实有愧,实在不想回去,姑姑,你们就别劝我了,就当家里再没我这个人。”
钟予槿眼眶湿红,垂下眼睛不敢瞧人,委屈至极地擦拭着眼泪。
她抽泣道:“姑母们待我好,我知道,可是钟家上下那么人,就是你们愿意让我回家,可是有些人还是不愿意的,觉得我丢了钟家的脸面。”
刚才还在兴致勃勃讨论的三姊妹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这事毕竟只是一部分人商量的,郑氏和二房还不清楚,等真到了那日,还没想好对策呢。
钟家大姑母掏出手帕为她擦拭眼泪,“我们既然来了,肯定就能为你作保。傻孩子这个时候我们可不能再犯糊涂,你可是你爹爹的掌中宝,他临死前可是承诺先让你管家的,现在还没等你点头同意,郑氏就先当起主母来。名不正言不顺,全乱了套,堂堂大小姐被赶出家门,留下一个外人独吞家私,清官来了也能断这事。”
钟予槿抽噎了一下,“清官能断早就断了,何苦现在给我申冤,当时你们为了压住消息,说是不想对家知道我们钟家少货的消息,愣是不叫人说出去,又说是为了保全我的名声,叫人有苦难言。”
“我死里逃生赶回家,想着报官也许能追回来咱家的货,要是那个时候你们肯去查一查,我们的货说不定就能追回来了,便不用受这么多损失,你们偏不信,我离开钟家的时候可是下着大雪,你们还冷言冷语地对我。”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钟予槿哭得抽不上来气,脑子昏沉起来,身子往后瘫倒。
书画顾不得手里的茶壶,扔下就往钟予槿那里跑,“小姐,小姐。”
三姊妹也慌了神,怎么哭还能哭断气,跟着喊了起来。
书画对着外面喊道:“郎中,快去叫郎中,算了算了,叫车,赶紧叫一辆车把小姐送过去。”
她这么一喊,店里的客人,两个厨娘,隔壁铺子店主,还有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帮手一下子涌进来,直到钟予槿坐着马车跑远,店里才安静下来。
钟家这三姊妹站在门口面面相觑,谁都不再说话。
看着三位妇人脸色不大好地从槿记铺子里出来,坐在对面茶楼观看的杜方海不由得赞叹道:“钟家小姐以一敌三,实在厉害啊。”
“殿下还让我在临州看护,我看这哪里用得着我们嘛。”
“哎,小——”杜方海看向对面沉默不语的苏牧,话到嘴边的称呼转了个弯,“苏牧,你们家大小姐向来如此厉害?”
刚学会开口讲话的苏牧朝着楼下那间小小的糖水铺扫了一眼,垂下头盯着桌面上的茶水渍。
第67章 闲谈
“若不是她们有求于我, 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把她们弄走。”
桌案上摆着捣臼,茶具,碗勺细筷, 钟予槿将研磨好的抹茶粉倒入细筛里慢慢地抖出更细腻的粉质, 茶绿色的细粉堆在碗中, 取两勺放进奶锅,一层层奶绿色随着勺子的搅动螺旋般融化在锅里。
钟予槿从柜台上取下白糖罐, “我就知道她们一来准没好事, 哭哭啼啼地让我当出头鸟,给她们收拾烂摊子。当初和郑氏合伙把我赶出家的时候倒是干脆利落,现在家里那位菩萨心肠的人转眼变成蛇蝎,可有她们受了, 果真恶人自有恶人磨。”
店里奶香四溢, 钟予槿用勺子舀出一勺奶茶,甜味里带着茶香,便将奶锅拎下来,熄了炭火。
刚才哭了好一阵子, 钟予槿眼睛还红着, 但煮了一锅奶茶后,便顾不得眼上的痛楚, 顺便拿出来剩下的花酱方糕,打算填一填肚子。
可捧着奶茶, 钟予槿又担忧起来, 今日来这一遭就让她快要招架不住,若不是这里人多, 她一晕, 邻家客人, 还有外头淮南王留下的人,都来照看,等下次难不成还使这招。
书画嚼着点心,一口闷了好几口奶茶,将糕点顺下去,“小姐说得对,我们在外头潇洒自在,再不用理那帮子人,以前小姐每天费心费神地管家,他们还不领情,都可恶。现在那个郑氏露出原形,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
这才当家了几个月,就让整个钟家开始找援兵,这手段看着狠厉出其不意,可钟家人更不是省油灯,她这样沉不住气,迟早要翻船。
钟予槿慢慢地复盘这数月的变数,钟老爷去世前留下遗言,家业暂时先由大小姐掌管,这点钟家的那些有话语权的长者都作了保,后面才提到若是钟思嘉能够学有所成,也可以参与家中事务,但要是想掌管家业,还需钟予槿亲自交付。
只是又被几个伯伯插了几句嘴,说是女儿嫁人后,若是还带着家业的掌管权,岂不是便宜了外人,那时候她和窦怀的婚约还在,窦家人是不会让儿子入赘的,有了这些思量,才决定等钟予槿嫁人后就将管家权交出去。
这点,钟予槿也不好评判错与对,原主父亲是将家族的兴旺放在了第一位,他以为他亲自教养大的女儿有这么大的家产傍身总不会落得悲苦的下场。
只是他算错了人心之变,没算到钟家族亲为了谋取私利和郑氏合伙将她赶出家,也没想到想来温良的郑氏会藏得如此深,她背后若不是有人支持,也不敢这么大胆地下这么一盘棋。
给钟老爷送完终后,钟大小姐新官上任三把火,先将各家的账本给拿出来查了查,又将一些混吃等喝的远方亲戚给解雇,她跟在钟老爷手底下学会管理家业,行事端正,从不偏袒,颇有些铁面娘子的模样。
从前她就对钟家上下不顾家规,私自克扣家中的财物,吃喝嫖赌的做法看不下去,只是那时她有父亲的依仗,做事能无所顾忌,可眼下真正留她一人时,藏在人心深处的怨恨便显露出来。
钟予槿慢慢品着茶,当初郑氏还没露出原本面目时,原主还以为她是个贤良的人,经常和她一起商议事务,特别是在钟家族亲心有怨愤的时候,是郑氏鼎力支持她这般做,却从未提醒过她要注意紧收有度。
当时家中二房三房都眼巴巴地瞅着那点子家产,暗地里争了好几回,忽然不知哪根筋出错,开始跑来献殷勤,后来钟家和昌州的商人合作卖货,也是这两房提的意见,再有郑氏的鼓动,全家上下都达成一致口吻,要好好做笔大生意,振奋一下人心。
为了不让外人觉得钟老爷死后,钟家便走下坡路,原主便答应下来,只是临到出发时,二房和三房接连推脱,说要将这功劳让给原主,找了借口就是不愿掺和进去,时间紧迫,也没时间再去争论,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书画握住钟予槿的手,想起先前的事便泪眼汪汪,“怪不得她们要来请你回去,郑夫人当真是好手段,当初他们把小姐赶出去后,她就跟变了样子似的,将从前对你好的的嬷嬷和下人全都赶到做苦力活的地方,还克扣我们月前和饭菜,二小姐带着其他下人排挤我们,实在叫人气愤,也不知道究竟谁是他们的主子。”
钟予槿有些心疼地说道,“他们盘算那么久,就是为了这管家的权,为了钱为了权,不惜合伙算计我。护送我去送货的家奴全都是他们安排好的,半路上在我的水里下了眠药,和那些劫匪勾搭在一处,要将我和货全都送出去呢,若不是那眠药失效快,我可真要葬身虎口了。”
“我先前记不起来多半也是因为这个,至今都无法回忆全那晚的细节,只知道那山里密林重重,在他们去接头的时候,拉了一匹马逃命,我看不清路,只能在马背上颠簸,耳边全是追兵的声音,幸好那匹马忽然受惊,一下子蹿了出去,我也没力气去拽缰绳,就任由马冲了出去。”
“等我醒过来时,躺在一处隐秘的山崖底,当时顾不得身上的伤我就往前跑,最后是被路过的樵夫救了下来,我用身上的首饰换了些钱,急忙赶回临州城,想和叔叔伯伯们商量着报官,谁知道我还没坐下来歇口气,他们就把我拉到祠堂,轮番指责我,我才意识到这家里已经没有值得我信任的人了。”
“当时只顾着逃命,恨不得脚下生风,过了几个月,当晚的事好像更加模糊了,只是每次回想起来都脊背发汗,想起自己差点葬送在山林里。”
两个姑娘坐在一处叹气,书画感慨道:“当初郑夫人送你走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都以为她是舍不得你,结果她才是那个财狼虎豹。”
“你出事后,家里上下封得很严,都不准我们声张,采买东西也只让几个男丁出去,我不是和你说过家里的下人被郑夫人派出去拉了好几辆马车的货,回来车子就空的事吗,小姐还说这里头肯定有鬼呢,怎么现在又不吭声了,我们得去查查啊。”
钟予槿眼神炯炯,似在谋算,“不着急,先等他们自己狗咬狗,钟家的叔叔伯伯不会由我那个继母一人嚣张,现在就等谁先忍不住,把郑氏做的好事抖落出来,那才有得看。”
槿记店铺外,一男一女正在争论着。
陈莹急不可耐地甩开袖子,无奈被面前的少年拽得死死地,“陈云帆,你别拉着我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怎么还要叫上我。”
“姐,好姐姐。”
“哎,你别拉着我了,你想去请就自己去。”
陈云帆双颊微红,“我不行,你和我一起进去,姐。”
陈莹皱眉,指着他那不争气的模样,“你看你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了,我不想和你一起丢脸,和姑娘说句话扭扭捏捏,没出息。”
“你就带我进去吧,我心里好有个底。”
眼瞅着他耍赖皮,陈莹直接拉起他,一股劲上来掀开帘子,将他塞了进去,“槿姑娘,你在里面吗?”
钟予槿从厨房里出来,惊喜地看着二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快请坐,我给你们沏茶。”
陈莹踩了一脚陈云帆,叫住她,“槿姑娘,不用了,是我堂弟想和你说几句话。”
钟予槿看向旁边身着素白云纹长衫的俊俏公子,“云帆公子,何事要同我说。”
自从那日元宵节,陈云帆每回都要跟着陈莹跑来槿记,时常坐在店里喝点吃点心,不似平常的纨绔公子斗蛐蛐喝酒赌钱,钟予槿对他还是很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