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城的大小官员站在淮南王的车队前,一个个都耷拉着脸,说话也是装着官腔官调,张嘴闭嘴都是舍不得殿下离开。
谢有尘要是真的开口说不去了,这些人怕是又一个脸色,正烦闷的时候,他注意到魏知府脸上脖子上一道道结痂的伤疤。
东一道,西一道的伤口,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抓伤的。
待上了马车,杜方海露出挪楡的笑,“魏夫人去中都的前一天和魏大人吵了嘴,据传是把魏大人骂得狗血淋头,这脸上也是挂了彩。魏夫人都没在家里过年,我看这次她气势汹汹去中都是准备和太后娘娘告状,殿下最好也去给太后娘娘问个好,以免她在乱嚼舌根,太后怪罪下来。”
谢有尘没接话,打开身边的锦袋,从里面拿出来一块江米条递给了杜方海。
杜方海一看便知道这袋唐果子是那位钟姑娘送来的,便识相地摆摆手,“殿下客气了,这个还是留给殿下吃吧,这去昌州,怎么着也要赶个七八天的路,殿下身上的伤才刚好,还是多吃点补一补。”
谢有尘点点头,掀开车帘看了看窗外的春光,“杜大人还有什么要奏报的吗。”
杜方海端正神色,“没有了,殿下。”
谢有尘对着外面的侍卫扬声道:“卫寅,把你的马给杜大人,让他骑着回城。”
杜方海愣住,“殿下,我回城作甚?”
谢有尘回道,“思来想去,还是留个人在临州为好,你在这里盯着钟家那些人,还有魏知府。我去昌州这段时间你就住在南街坊的宅子里,别整日在外头闲逛,曹嬷嬷年纪大你照看着点,还有在暗室里住着的苏牧,每日记着教他认字写字,回来后我是要检查的。”
“住在隔壁的槿姑娘,记着家里有什么吃的,就去给她送去些,另外夜里别睡得太死,听见动静就出去看一看,也记着照看一下槿姑娘,近来春寒,你若是在巷子里遇见她,别忘记提醒她添衣物。”
谢有尘冲他挥挥手,“去吧,少去酒楼里喝酒,你前些时日不是还说要绘制四海方图吗,趁着这些时日抓紧绘出来,到时候我上奏陛下,请朝廷派人按照你的图去海都郡探看一番。”
杜方海焉焉地下了马车,卫寅将马绳递给他,“杜大人,您就先回去吧。”
杜方海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卫兄弟,这是个什么情况啊,殿下怎地把我给扔在这。”
卫寅回道:“处理完昌州的事,临州的事还没结束呢,殿下还要回来好好清算一下,总之你在这里好好盯着钟家的人就行,千万别掉链子啊,最要紧的是护着槿姑娘,别让她出事。”
卫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杜大人,干好这件事以后保管你仕途昌顺。”
钟予槿站在山腰上,脚下野草葱茏,漫山遍野的小野花和春风一起摇曳,一旁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芥菜,胡荽,和韭菜花,一呼一吸间,全是草叶的香气。
书画指着城外,“小姐,你看,城外好多人。”
钟予槿刚采完一篮子的小野花,发丝间不知何时沾染了几朵蓝色的花瓣,春风过山头,吹起她额间的碎发,眺望着城外那长长的队伍,心里头忽然升起一些愁绪。
她转头看向书画,“走,我们回去做春盘吃。”
第64章 春盘
在张家吃了许多现炸的春卷, 又喝了不少新酿的米酒,酒足饭饱后,骆氏嫂嫂还给她装了几箩筐的新鲜芥菜, 春笋, 特别是庄子上熬制的豆酱, 拿回去蘸春卷吃,是最好不过。
钟予槿还顺道去制糖坊里看了眼, 有了上次的经验, 这次熬制的白糖量大,糖铺里有了充足的货源,也该着手准备推销了。
张锦言将一袋白糖放在车子上,“我这万事俱备只欠槿姑娘的的卖货本事了, 想当初你父亲扛着一个扁担硬是卖出了好几间铺子, 如今积攒下来这么大的家业,我看有其女也是有这个本事的。”
钟予槿笑着自谦道,“当年我父亲身边只有个扁担,可现在我有整个山庄的相助, 这路比我爹爹要顺多了。”
骆氏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将一盒子绢花交到她手上,“不单要吃春盘, 还要戴春花,今年一定大富大贵, 要是你在族亲那里受什么委屈, 尽管叫人,我们庄子上的人一定不让他们好过。”
说到后面, 一向温和贤淑的骆氏都咬了牙齿, 那一家人实在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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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人吃春盘也有许多讲究, 譬如将各种新鲜菜蔬放在盘子里和好友邻居互相馈赠。
钟予槿挑了新鲜的春笋,芥菜,嫩黄韭花,先给李婶家送去了些。
过完年,学堂一开课,院子里很少听见小冉带着弟弟读书认字的声音了,好在这个小豆包说话囫囵许多,也会指着书册上的字咿咿呀呀地念给李婶听。
李婶看见她端着一箩筐的青菜,急忙放下针线筐,“哎呦,你这好不容易去山上摘的,自己留着吃就行,还往这里送什么。”
钟予槿将箩筐放下,握了握小豆包的手,“容易得很,那山上遍地都是菜,这笋也正新鲜,再不吃就真的老了,家里总共我和书画两个人,哪能吃得完这么多。拿过来给小冉烙春饼吃,还有这个小豆包,正长个呢,要多吃蔬菜。”
正说着,王娘子带着一篮子的绢花走了进来,“我老远就看见一个俏姑娘站在院子里,正好我这新做了一篮子的绢花,正愁没人戴呢,你快过来试一试。”
除去采摘新鲜的嫩芽菜,也有人家会用绫罗花草制作成另一种风格的“春盘”。
先前是用剪纸剪出来各种燕子,金鸡,花草,后来就用绫罗做成各式各样的花戴在头上,普通人家没钱去买绫罗,就用花草编织成花冠佩戴。
说来,王娘子时常做些绢花卖钱补贴家用,眼下这个时节,正是绢花生意大好的时候,那花篮里放满了各种蝴蝶,玫瑰,海棠之类的花样。
钟予槿从里头挑了一只粉色木槿和一只彩羽雀,从荷包里拿出来几枚铜板递给了王娘子,一番推脱后,终于还是她占了上风。
“这么漂亮的花,簪在头上一定好看,王娘子不如去城外摆摊,特别是普济寺和清音观,我看有不少闺中姑娘约着一起去踏春,看见你这篮子里的花,花几枚铜板就能买下,你这生意一定更好。”
王娘子听见这个建议,欢喜地说道,“你这话真的说到我心里去了,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心里还是有点怯,往常我只在集市上卖过几回,不常出远门。家里本也不靠这些绢花过日子,我这一年做了不少的样式,可实际上没怎么出去卖过,大部分都拿来送人了。”
一时间钟予槿既心疼王娘子的手艺无处施展,又心念念这大好商机。
“怯什么,你这功夫不能白磨啊,这么多簪花放在家里头又占地方又费时间。家里虽不靠这个过日子,可是谁会嫌钱多,人都是往高处走,你有这个本事不如出去闯一闯,我倒是羡慕你这个本领,可我笨手笨脚,只能在后厨里忙活。”
王娘子被她说得心里一热,“好,听你这么讲,我就出去试一试,我也往高处走走。”
看着王娘子热忱地展示着篮子里的簪花,钟予槿心里也快活起来,看见了别人的曙光,自己的前路也明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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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书画已经将箩筐里的各种蔬菜洗净,正拿着一根菜叶子逗如意玩,旁边的吉祥逮住一根萝卜乖巧地趴在地上啃食。
天气越发热起来,钟予槿抬头看了看已经发出嫩芽的木槿树,心里却念叨着等木槿花开了后,一定要炸上一盘。
作为一个吃货,看见什么花啊草啊,满脑子都是想着,这个能炸,这个能做馅,那个能拿来做花酱,做饮茶,做鲜花饼。
钟予槿扫了眼啃萝卜啃得格外欢快的小黑狗,看来她这个吃货属性后继有人了。
先将吊在房梁上的瘦肉拿下来,切成肉丝,用盐酱油和葱姜蒜水腌制上,再拿来豆干,芥菜,春笋,和油菜嫩苔,全都切成细丝放在盘子里备用。
挖入一块猪油,先将猪肉丝放入炒熟,再盛出备用,用余油把盘里的各种蔬菜丝下锅炒熟,重新放入炒熟后的猪肉丝一起翻炒。
猪油烹香后的新鲜菜丝有种奇鲜,鲜甜和油香混合在一起,实在叫人胃口大开。
拿出来准备好的春卷皮,包入适量的馅料用葱丝捆起来,放进热油里炸,直到外皮金黄再捞出来沥油,刚炸完的春卷,外酥里嫩,里头蔬菜脆嫩清甜,外皮焦脆,配上骆嫂嫂酿的豆酱,过了这个时节,再想吃就要等上一年了。
钟予槿将炸好的春卷分了几样,交代书画给街坊四邻送去,“这个是给李婶家的,这是给王娘子的,这个是给曹嬷嬷家的。”
书画拎起篮子,打趣道,“要是谢先生这个时候也在,小姐是不是就该自己去送了。”
钟予槿拿起擀面杖,吓唬书画,“你这丫头,拿我打趣,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书画躲得也快,以前她在下人房里,没少躲那些姑婆的打骂,身手格外敏捷,笑嘻嘻地带着篮子出了家门。
钟予槿舀出来一瓢热水,缓慢地倒入面粉中,这样揉出来的面团劲道柔软,烙出来的薄饼也软乎乎的。
再将韭黄,胡荽,葱白丝,油菜苔,青萝卜丝,放在盘子里,用盐,胡椒,麻油和酱油搅拌混合,新鲜出炉的面饼卷着这些蔬菜丝,辛辣,鲜嫩,全都在嘴巴里炸开。
刚送完春卷的书画回来看着桌子上摆放的春盘,馋得不行,连着吃了好几个,又喝了一大杯的菊花茶。
“从前在钟府,我们吃得也不过是什么萝卜丝,胡荽裹在面皮里炸出来的春卷,这个要比我在府里吃到得还好,我想起来那个时候小姐还会偷偷地把宴席上的春卷拿回来给我吃,里面有火腿片,冬笋,还有什么鱼片,说是这馅料还用鸡汤浸泡过,我吃的时候那油直往嘴边流,还弄脏了我的衣服。”
“可是太多油,反而失去了菜蔬的香甜脆嫩,反倒腻得慌,我们这桌上的春盘,实在鲜美,我看是那些富贵人家吃不到的,先前羡慕那些小姐公子,如今看来他们未必比我们吃得好。”
看着少女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从前在钟府的日子,钟予槿却记得不太清楚了,她回想起来只能记起满院子的人,有父亲,有族亲,和院子里刺眼的春光,她不能随意乱跑,要和父亲一起坐在前厅里,和各位叔叔伯伯,婶婶姑姑说话,哪怕身上热出汗,也不能跑出去。
钟予槿盯着那盘子里炸得金黄的春卷,念了一句,“翠缕红丝,金鸡玉燕,能值万钱。”
“我从前跟着爹爹去一些世家高门拜访,他们吃的春盘不光有各种菜蔬,还会在盘子里摆着金鸡和用玉石雕刻出来的燕子,可惜这些东西贵重是贵重,终究是为了炫耀自家的财气,爹爹还跟我说,这些东西华而不实,远不如那些春卷香。”
“真要论翠缕红丝,当然还是这现炸出来的春卷更胜一筹。”
隔日,钟予槿便做了一份春盘带到店里头,田婶和焦大娘过罢年,就接着来铺子里忙活,只是前几日请了假,回去忙了几天的农活。
回到店里时,也给钟予槿带了许多新鲜的青菜。“等下个月,降几场春雨,我们就去地头割艾草,回来姑娘可以做青团吃。”
“那我们可得早早准备,这城里这么多卖青团的店铺,全都等着去外面挖艾草呢。”
“哎,还有榆钱,槐花,这些东西他们可抢不到,我家院子里好几棵呢,到时候让我家娃娃晃着树,我在下面用袋子接着。”
焦大娘一边用薄饼卷着葱白丝蘸酱,一边嚷嚷道,“那槐花可不是能摇下来的,得爬树去看枝条,这槐花洗净,再用面粉拌一拌上锅蒸熟,又香又甜。”
她转头对着正在沏茶的钟予槿说道,“蒸熟后的槐花要是吃不完,还可以拿来炒一炒,炒到金黄焦脆,拿来配着粥喝,香得很。”
钟予槿抬头笑了笑,茶水里的茉莉花正散发着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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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大晴,金钟坊里的商户们也都是赶着吃春盘,命人去集市上采买各种新鲜蔬菜,回来让厨房里做出各式各样的春卷吃,馅料就如书画说得那样,里面包得有火腿,腊肉,和鸡肉丝,各种珍馐,吃起来嘴边都流油。
每家每户的窗户上都张贴着各种剪纸,姑娘们头上戴着绫罗簪花,盘子里不单只有翠缕红丝,还有金鸡玉燕。
钟家上下忙活了半天,终于在晌午的时候做出来了一桌的佳肴。钟家大少爷近日从书院里回来,郑氏给她这个心肝安排了好多天的吃喝。
如今府里的下人们对郑氏的嘴脸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外来女,受了人家的救济,谁知道转头就占了别人的家,又将正牌千金小姐赶出去,给自己的孩子铺路,这做法任谁来都看不过去。
可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头嘀咕一下,谁敢和山大王作对呢,现在这个钟家已经被郑氏拿捏得死死的,就是心里头不舒坦,也不能在主子眼皮下闹不痛快。
郑氏夹起盘子里的新鲜笋片放在钟思嘉的碗里,“来,嘉儿,这个专用鸡汤煨煮的笋片,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钟思嘉瞥了眼桌子上的各式菜蔬,自己拿起筷子夹起来,神色冷谈地拍掉郑氏的筷子,“槿姐姐到底去哪里了?”
郑氏笑意盈盈地说道,“你槿姐姐如今是大姑娘,她想自己搬出去住,我拦了许久,实在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你槿姐姐交代过,不要让家里人掺和她的事,我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钟思嘉狐疑地瞧着郑氏,“大姐姐自己搬出去,你们就都放心?”
钟思敏没好气地回怼,“你在这里操心什么,槿姐姐当然过得好啊,她自己一个人开了铺子,生意好得很。”
接着又小声地说道,“上元节的时候,我还看见她和一个男的在临江边上放花灯呢。”
“槿姐姐和自己的心上人甜甜蜜蜜,两人就差贴着身子走了。”
钟思嘉撂下筷子,“胡说什么呢你,你和你的窦怀哥哥才是贴着身子走呢,别以为你和那个小白脸定了亲,就万事大吉,我看等他在中都皇城里当了官,就该嫌弃你了,就和那唱戏演的一样,一朝中状元,就抛妻弃子,娶了什么公主郡主,对了我看就他那样,公主也不一定看上他。”
钟思敏不甘示弱地打断他,“你说什么呢你,咱姐弟两个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你上来就夹枪带棒的,有本事今年就去考个状元去,在家里逞什么威风。”
“等窦怀哥哥回来,我让他教训你。”
“你让他来,他个没出息的小白脸,靠着我们家的接济,真当自己是个菜啊,还敢和槿姐姐取消婚约,跑过来和你定亲,咱钟家两个姑娘全让他占了,他可真有本事。”
钟思嘉是个嘴快的人,其实也最没心眼,他说话快,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看见什么就说什么,郑氏在钟家伪装了数年,如今装不下去,在自己儿子面前也圆不了谎,正是心烦意乱时。
看见兄妹两个吵得不可开交,便使劲拍了拍桌子,“好了,你们两个吵什么吵,思嘉,你姐姐如今已经许给了窦家,以后咱们家也算半个仕途人家,你不许在外头胡说,还有你思敏,都是快要出嫁的人,怎么还是压不住气性,就不能让着你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