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思嘉不耐烦地起身,“我吃饱了,去读书。”
钟思敏放下筷子,“那我也吃饱了,我下去。”
“你站住。”郑氏叫住她,“你说你在上元节看见槿姑娘和一个男子很是亲近,是哪个人啊?”
钟思敏垂下头,扯着身上的配饰,“隔得远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常出门,认识的男子也没几个,就是看见她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公子哥在江边散步,我还以为她这么快就找到新欢了呢。”
郑氏叹了口气,教训她,“什么新欢旧欢的,赶紧去绣你的嫁衣去,等今年秋榜一放,窦公子若是能考个好功名,你们两个就赶快把婚事给办了,再磨磨唧唧,小心他反悔。”
钟思敏欠身道,“知道了,母亲。”
瞬间堂内便恢复了安静,有个小厮站在那庭前许久,一直等到郑氏训完话,也没往前走。
郑氏将那小厮唤过来,“下次别站在这等,直接去后院里头,让人看见了总不好。”
小厮规规矩矩地低头应下,“是,夫人,这不是前头兄弟们在外头探看了一些情况,想着赶紧来和夫人说道说道。”
郑氏看了看周围,用手帕擦拭完嘴,“这前院是能说道的地方吗?跟着我过来吧。”
第65章 推销
“哎, 夫人。”小厮低头轻声应下,紧跟上眼前身着紫锦衣裳的女子往后院的花苑里走。
雨水后,枝条上的春芽乍起, 趁着大好日光, 肆意生长, 三两个夜便长满了枝头,院子里片片绿荫, 很是清透, 一呼一吸间土尘气和嫩芽的草木香融在一处,有种别样的芳香。
各种修建整齐的花树里有一棵高大的木槿树很是显眼,这棵树栽在这里已有五六年,是钟老爷的心头所爱, 家里的花匠也精心照顾。现在已经满枝绿意, 临州城靠南,大约等到四月份就能看见满树的粉色木槿,从暮春一直到九月金桂香时才慢慢衰败。
午后的花苑,静得只能听见鸟雀鸣声, 郑氏抬头瞥了眼绿荫如盖的花树, 径直走进凉亭,边上的绿荫晃动, 夹杂着花香的风穿亭而过,趁着这股风, 她从衣领上取下手帕擦拭着耳后的薄汗。
紫色纱袍上隐约透着牡丹云纹, 风一吹,那布料波光闪闪, 贵气无比, 满头珠翠更衬得她像是大户人家的主母, 一双杏眼透着精明威严。
在边上候着的小厮唤作小竹子,是郑氏的心腹之一,时常被派出去查探消息,长着一张精明的小眼睛,低眉顺眼之时也不忘向上偷看。
这么一瞧,小竹子心里头琢磨了好一会,眼前这位夫人可不比从前的隐忍稳重了。
穿戴这么贵重的衣服和头饰,从前钟老爷在时,她是从不穿这些贵重的衣服和头饰,一言一行都合规矩,又能忍让隐忍,钟家这么多亲戚,阖家的心眼子聚在一起外人都不敢惹。可这个郑氏自从进到钟家就一直退让,绝不和姑嫂兄弟拌一句嘴。
就是靠着忍让的本事,她才能在钟家矗立这么久,旁人都当她是性子软,不愿掺和是非,她又爱烧香拜佛,捐钱捐物,只说她心善。
靠着十几年的伪装,如今没多少人记得她当初是如何嫁进钟家的事情了。
先帝还在时,郑氏的家乡平县遇到洪灾,她跟着家人逃到临州避难求生,彼时她母亲已在逃难路上去世,她跟着父亲在街上乞讨。
没过几日一个富商在街上瞧见她,心生色意,便向她父亲扔了几两钱,可怜她父亲是个卖女求生的祸害,接了钱抹了点泪,就要将她送出去。
正哭喊着,路过的钟氏夫妇看见这一幕,心中不忍便出手将她救了下来,让她在铺子里做活,后来看她勤快本分,好好的姑娘如今没了亲人依靠,便有意收她为义妹,日后她若有意出嫁,家里自会给她一份嫁妆,当她的娘家人。
谁知钟家夫妇为她几经打算,她却跪地一哭,张口便发誓要留在钟家报恩,最后还说出了要给钟老爷做妾的想法。
钟家夫妇一听,哪有这样的道理,只当这姑娘心太过耿直,当做胡闹话劝了几句。再加上那时候的钟夫人身子时常犯病,钟老爷不想让钟夫人心中多疑,就去找了媒婆替郑氏先张罗着。
过了几年,钟家的生意越来越旺,钟老爷算着家中的积蓄,和族亲们商量着买座宅院,再不用憋在这四方小院里。
敲定迁居日期后,钟氏夫妇便和兄弟姊妹们在小院里摆了酒席,先庆祝一番。
也就是在那日,酒足饭饱后的众人忽然听见一声惊叫,家里的小丫鬟本想去给喝醉后的钟老爷送醒酒茶,推开门便看见郑氏和钟老爷躺在一个塌上,吓得喊叫起来。
在场的钟家二伯,三伯和婶婶,姑姑惊慌片刻后,立刻反应过来,将怔在原地的钟夫人拉回屋子,几个人急忙将钟老爷挪到另一间屋子里。
这日过后,钟家的小院里安静许多,郑氏只呆在屋里。醒酒后的钟老爷知道此事后也默不作声,钟夫人想了许久,从伤心愤怒到疑虑,自家夫君的酒量她是清楚的,那日酒席只喝了两三杯,便晕乎乎地起身去了厢房休息,郑氏也是在厨房里忙着做菜温酒,她不过是去和姑嫂弟妹说了一会子话,怎么就出了这事,何况四方小院里不比大宅院里到处是院子房屋。
可是纵然心里有些疑虑,钟夫人心里多半还是愧疚,自己若是多注意些,就不会让一个姑娘受委屈了。
只是还没等钟家夫妇给郑氏想个安置主意,郑氏忽然出了房门和街坊四邻哭诉起来,一时间街里的传言越来越多,没多久郑氏便声称自己有了身孕。
迁居后,钟家将郑氏安置在偏院里,派了人伺候着。既是他们家人先对不住这个姑娘,便不能让她再受罪,只是之间的关系再不如往前亲近了。
可叹的是乔迁新居不过月余,钟夫人病弱的身体更加严重,不到年底就去世了。郑氏抱着孩子在灵前哭诉了好几日。
过了三年,郑氏便被扶上正位,成了钟家的当家夫人。
小竹子看着和从前大为不同大的主子,想起这些年的种种,不由得感叹此时,这位主原是个佛口蛇心的人,一口气算计了这么大的家业,原来的一家三口怕是从来未想到过这个郑氏能隐藏这么久。
这同类之人碰在一起,各自都懒得再装模做样,郑氏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懒洋洋地伸手指着小厮,“说吧,你们在张家山庄蹲守这么些日子,都瞧见什么要和我说道的东西?”
小竹子眨了眨眼睛,“奴才几个在张家附近守了一个多月,这张家人真是老奸巨猾,每日严防死守,生怕有外人进去。”
“年前张家收留了一村子的难民,也没白养着他们,派这些人去地里开了一个月的蔗田,庄子里到处是给张家干活的人,姓张的怪会算计,几顿饭就把人给收拢进去了。”
张家是临州城里产糖大户,现在和那丫头关系不错,若不是这几个月靠着张家的帮衬,她也不能苟活这么久,又是开铺子又是卖糖果,看着挺有势头,还把三妹摆了一道,二房三房的声音都受了不少的影响。
郑氏没怎么掺和,就是想让这家人自己先斗起来,反正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可不想一个个地碰头。
可是如今二房,三房,还有几个姑母现在都愿意混吃等死,甚至不想和那丫头打照面,她可不能坐以待毙,趁早将这小丫头碾死在脚下,才永绝后患。
那丫头的叔叔婶婶姑姑都不愿意管,偏有个张家愿意当冤大头,郑氏问道:“看清楚他们开了几亩蔗田?”
小竹子将手心手背翻了一遍,惊叹道:“足足有二十亩,张家占着一整座山,到处种东西,蔬菜果子,粮食,我看他们仓库估计都堆不下。这几年天子还愿意让我们种甘蔗,我们也不能去官府里告他。”
郑氏嘀咕道,“这么多亩的甘蔗,也产不出多少的蔗蜜,价钱也不算好,还不如饴糖的价格高,也不怕赔家底,不对,张家人可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他能种肯定就能卖出钱来。”
郑氏站起身,“除了这些,还看见什么了?”
小竹子回道,“张家的人都是硬茬,四面八方严防死守,我们只看到了他们堆了不少的甘蔗渣,肯定是在榨甘蔗汁,可是这东西喝多上火,肯定不能天天喝,那庄子里头还天天冒烟,我们想着是在熬甘蔗汁,可是看了几日又感觉不像,这段时间大小姐时不时来张家,每回走时都会带些东西回去,她的糖铺里也是变着法地做新鲜糕点,样式都是别家没有的,生意一直很好。”
郑氏掐下一朵花,用手指碾弄着,“说了半天都没个名堂来,张家那里守的严,你们注意着点,那家人都不是善茬,那丫头的铺子怎么样?”
“槿记那里我们派人守着呢,奇怪的是那附近似乎还有一拨人在守着,起先我们还不清楚,后来天天和他们打照面,觉得有些不对劲。”
郑氏皱起眉头,“还有一拨人,是敌是友你们可知道?”
说到这个,小竹子减了气势,“我们试着给他们打过招呼,可是人家连理都不理我们,看样子不像是寻常家的家仆,倒像是乔装改扮的兵。”
“兵?”郑氏扔下手里碎成渣的花瓣,“那丫头还有这等本事。”
亭子里忽然静了下来,思量片刻后,郑氏有些心神不宁,“我该去庙里烧香了。”
小竹子惊讶地看着郑氏,这个时候烧什么香啊。”
郑氏甩袖走人,撂下话来,“去找人把这棵木槿树给我砍了。”走了一路,瞧着那绿油油的叶子就来气,“算了找个花匠拿药直接毒死算了,省得来年又发新芽。”
她一个小丫头还能翻上天来,早晚有她好看。
-
春光正盛时,槿记糖铺的踏春食盒卖得很是火热。
各家公子小姐相约出去踏春,少则半日,多则要留宿在山间的别墅里,若是不带些吃食茶饮,这肚子是受不住的。
踏春食盒里有用糯米蒸出来的各色米糕,点心酥,花样繁多,又应时下的景,带出去一边赏春景,一边品尝点心,确是一番美事。
客人买下一盒点心,还会送一壶茶饮,茶饮口味也是多种多样,不过一壶茶带到郊外,就失了味道,不少人都愿意换成茶包。
茶包是钟予槿按照方子调配的,里面会放上基础的茶叶花茶,根据口味加入各种果脯,还有些消暑去热的中药材,最后再放入少许的白糖。
有闲情雅致的,会让下人带上茶具,在山野乡间找处山泉水,当场煮茶饮茶。在一众清茶中有人拿出来槿记的茶包,年轻才俊们倒觉得手里的清茶少了点味道。
槿记糖铺的这个踏春食盒既能果腹,也能解渴,不用另外派人去分别采买,两样合起来买,比别家要便宜不少。
富家小姐公子不差这个钱,囊中羞涩的读书郎也能掏出些笔墨钱附一下风雅。
自打到了二月,铺子里的生意就没断过,书画学会了招待客人,一张小嘴像是抹蜜一样,哄得小姐公子一愣一愣的。
“李家小姐,您今日头上的簪花可真好看,是用丝绢做的吧,跟真的一样,您刚进店里我还以为是天上的花仙下凡了。”
对面的李家小姐双颊泛红,羞涩地掏出荷包,买下一盒点心。
另一边,钟予槿正在给前来取经的点心师傅介绍着白糖。
“这白色的糖我是第一次见。”李记的老板看着手心里这白色的颗粒,用手指捻了一点放进嘴里,白糖在化开后一种细腻的甜味立刻泛滥开,嘴里已经没了白糖,可甜味还能留存。
钟予槿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新奇的,这些白糖还是用甘蔗汁熬煮出来的糖,和蔗蜜红糖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只是如今熬制蔗蜜的技艺不熟练,时常会发黑变苦,或是炼化出来红糖,甜味淡了点。”
“您要是想买一些回去做点心,也是可以的。”
李家店主瞪大眼睛,这可是槿记生意大好的秘方,这也能卖,他犹豫问道,“这,这可是你的独门绝技,这怎么能卖。”
钟予槿笑道,“不过是一种做点心的用料,真正的独门绝技还是要靠这双手。”
李家店主刚走,白家点心铺的厨子跟着上前,一脸憨厚的笑容,“你家这个江米条,我怎么做都做不出来,也想和姑娘取取经。”
那人拎着一盒精致的面果递给钟予槿,“这个是我家铺子的招牌面果,我来请教姑娘,不能空着手来。”
钟予槿对这种大方上门请教的师傅很有好感,看着食盒里活灵活现的面果点心,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开水后,把白糖放进去搅化开,然后放入糯米粉,快速搅成团,再拿出来揉成面团,切成条,再切开,最后放进油锅里炸,其中不能少的用料是这个白糖,别的地方没有,这个东西还能拿来做各种点心,您要是想买,可以和您家夫人商量一下从我这里买些,到时候您家的生意一定更火爆。”
白家师傅看着那白莹莹的糖粒,愣神似地点点头,“多谢槿姑娘,我这就回去和我夫人商量。”
送走了一波人后,钟予槿总算是可以坐下歇息,塞了几个玫瑰方糕,又喝了好几杯的茶,浑身上下舒坦不少,打量着小小的隔间,她心里头开始盘算着换间更大的铺子。
对面的人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聚精会神地看着,钟予槿忍不住问道,“杜大人,你今日怎么看起书来。”
杜方海抬起头,“什么叫做今日看起书来,我这一生不知阅了多少的书,才当上官,一路升迁到现在。”
钟予槿起身扫了一眼那书册,里面大多不少字而是各种各样的画,“杜大人是在看医书吗?”
“这是先前我被贬到海郡的时候根据所见所闻绘制的,有的是我听渔民讲的,还有是我出海在岛上见到的,这里头的植物动物千姿百态,什么样的都有,实在叫人称奇,就一个个地把这些东西画下来。”
钟予槿瞧见一页上奇形怪状的树,莫名觉得很熟悉,分辨许久后,这不是椰子树吗。
“杜大人,您这个图册能让我看一眼吗?我记着小时候我在我家的书房里也看过这样的书,那时只觉得好玩,没怎么注意,今日看见你手里这本,觉得很是眼熟。”
杜方海将图册递给她,“怎么可能,这本图册可是我亲自画的,世上只有这一本。”
钟予槿接过书,反驳道:“你都能被贬到海都郡了,想来那地方也不是只有你一人去,这世上总有人也见过这些,也像你一样觉得有趣就画了下来。”
她翻了几页,指着那上面的图画说道,“你看我就是没去过,我也能认出来,我小时候看的那本书还有注释,书里的人还亲自把这些植物做成美食。”
“你看这是番薯,外皮红内里白,可以蒸可以煮还可以烧熟,香甜软糯,最重要的是管饱。”
“这是玉蜀黍,上面的种子是黄色的,煮熟后香甜可口,可以用火烧,可以放水里煮,还可以拿来炒。”
随着她的解说,杜方海渐渐地也听入了神,看着这些图案,脑子里自动变成了各种吃食。
“哟,我说店里怎么不见人,原来是在这里和男人说话呢。”
正在兴头上,钟予槿抬头看着来人,极为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换成一张冰冷的脸,扯着嗓子喊道:“三姑母,您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