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上都处于半眩晕的状态,睡也睡不着,直到到了半路我旁边的人下车,我看了看空着的座椅再也撑不住,便躺了下去,缓了好一会才看清车顶天花板,也终于能喘气了。
过年坐车的人很多,司机一路上走走停停,竟走了四个小时之久,简直是要了我的命。等到下了车,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我还是没有恢复正常状态,坐在出站口的栅栏上,任冷风吹透了我的棉衣。
电话又随之而来,问我到了哪里,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我看了看手机来电显示,一路上难受的根本没有听到电话铃声,只说,已经下了车,一会就回家。
我带着豆豆上了出租,让司机关了暖气,将窗户裂开一道缝,冷风迅速灌了进来,勉强保持着半晕半醒的状态,直到了半路,才感觉自己终于清醒过来,我转头看着司机冻得发红的手指,心生愧疚,将窗户关了上去。
司机说:“你晕车晕的还挺厉害。”
我也向他寒暄几句,“长途汽车走了四个多小时,路上很堵,差点没把我熬死。”
他说:“过年人都多,就是走走停停的才会晕车。”又问我是从哪里坐过来的,在外面是工作还是上学,问我的狗,我与他闲聊着,很快到了家。
下了车我将豆豆从笼子里放了出来,魏明已经在胡同口等着我,他穿着的缝制的棉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魏明接过我的行李,又去摸了摸豆豆。
我看着豆豆说:“它怎么就不咬你?”
魏明一笑,说:“回家又有得受了,老妈绝对停不下来的去骂它。”
我苦笑一下,满心的无奈。
果然,豆豆刚进门母亲就开始了,“啊呀呀,你怎么又把这死狗带回来了,怎么还没把它扔了?!”
因为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如果我将她此刻的表情录下来,便能看到母亲的表情中所包含的大量厌恶已经远胜过她的言语,她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狰狞来形容,感觉如果不在下一刻将豆豆扔出去,她就要爆炸了。
她咬牙切齿的说:“什么烂狗还当块宝似的养着,还打疫苗吃狗粮,吃.屎都便宜了它……”
又说:“你再天天养着它我就杀了你,我真会杀了你!”
又说:“魏明别碰哈,它身上脏,有毒,它咬人,是条疯狗子。”
又指着我,“你也别碰,沾一身狗毛谁也看不上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人了。”
……
她有着丰富的折磨死人的语言,是她多年的生活里积攒下的,随时随地都可以调动运用起来,将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鞭笞的体无完肤。
但我早已习惯,已经没有任何表态,可能是她看我没有任何表态,脸上有着让她怨恨的视若无睹的悠闲,于是母亲又换了其他的话题,“买衣服了没有?”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没有。”
“过年不买衣服吗?说出去让人笑话死,今天下午我们去市里买衣服,再不去人家商场就关门了。你多大姑娘了不知道打扮打扮?有哪个人能看上你?也不看看自己的熊模样,年纪也不小了,心里一点死数都没有。人XXX都三个孩子了,你说你这么大的都有谁还没结婚?……”
我随口说:“XX没结婚。”
母亲回:“人家多能耐哦,什么菜都会做,年纪小小的时候就会杀鸡杀鱼,会调馅包饺子,你能跟人家比,你啥也不会,你放心人家不愁嫁,谁娶了谁享福。”
我又说:“XXX也没结婚。”
母亲说:“人家长得多漂亮,你有人家那个姿色吗?你比得上么?人家是要等有钱人家的,可不能随便把自己给嫁出去。”
我无心再与她争论,心里计算着自己的欠款,实在没有钱去买衣服了,就说:“我不买了,去年的衣服没怎么穿,我洗了洗带回来了。”
母亲说过年不买衣服,哪有这样事儿的,拉着我就要去市里买衣服,父亲魏明也要一起去,父亲和母亲还没有买鞋,魏明要买一件棉衣。
我知道,他们这一堆东西必然也是要我付钱,我已经毕业工作多年,和家里人出去让他们付钱总觉得不合适,可如今我付钱的途经除了信用卡就是花呗,还要还着信用卡欠款。我想起我三张信用卡倒钱的落魄日子,看着手机日历上设置的一系列还款日期,担忧着我身上唯一的一点存款要在这个新年拜个干净。
事实如我所料,我提前准备了一千二百块钱准备过年,在回家的第一天就花了个干净,兜里只剩下了五十二块钱。
我知道在这之后的十几天时间里,我只能继续从信用卡里套钱过活,然后在回到潍城以后过上更加辛苦的日子,或许我需要准备一包咸菜,多买些馒头冻在冰箱里。
我坐在房顶上看着满街的红灯笼,一副喜气豪奢的样子,听着远处传来的鞭炮声,看着天上的烟花,忽然觉得心累。似乎每次靠近父母,总会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加艰苦,他们总让我的任何计划消散殆尽。
我已经不是刚毕业时候的年轻,就算身上只有七十块钱,也可以只剩下买票的零钱将其他的花个干净,兜里没钱心里没底,在这个时候,信用卡总是给了人最大的安慰。一开始信用卡欠款我总是慌张的,恨不能省吃俭用立刻把钱还上,然而生活总是教会我们,没有最苦只有更苦,比之信用卡欠款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于是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我信用卡里的欠款越来越多,只是为了我不至于过分辛苦的生活。
魏明带着烟花上来找我,说:“你怎么呆在这里?不冷么?”
我问他:“不打游戏了?”
他坐在我旁边,说:“别说了,气死我了,全输了。”
他气愤的向我解释他们队是怎么输的,但因为我不玩游戏,所以完全听不懂,只能听出他对他那个队友很是无奈的样子。
魏明点着了手里的烟花棒,一丛丛五色烟花飞上天,飞向旁边的一户人家,魏明忽然问:“那边之前是住的谁家的你知道么?从来没见过有人,那房子是荒废成鬼屋了么?”
我冷眼看着他,“你闭嘴。”
可能是我的语气重了些,魏明觉到自己说错了话,神色沉默了下去。事实上他并没有错,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听不得“鬼屋”两个字。
一丛丛烟花飞向旁边的院子,带着火星落在院子里,我担心院子里的野草会引起着火,便站起身,从屋顶上走了过去。
魏明在身后跟上我,满是慌张的问:“姐,你过去干嘛?”
又说:“老妈说里面死过人,阴气重,让我不要过去。”
我明白有一些小孩子看到荒废的老房子必然想着探险钻洞进去玩儿,想来魏明小时候也必定干过这种事儿,所以母亲才会吓唬他阻止他。
我从我们家房顶走过去,跳到对面的房顶上,落在院墙上,又爬上铁门,最终落在了院子里,魏明站在我家房顶上隔着墙惊讶的看着我,“你身手还真是不凡,黑漆漆的你不害怕么?”
魏明胆小,不敢过来。
我看了看满地的青苔和野草,看了看碎掉的花盆和玻璃窗,墙角放着一口硕大的陶罐子,上面压着大理石板,满墙钉着的铁丝网,网上固定着横斜的枝杈,我伸手摸了摸枝杈,爬墙月季还没有完全枯死,那陶罐子里装着的正是这墙月季的肥料和挖土的铲子。
如果是在白天,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墙上的一滩红色血迹,这便是流传在村子里的鬼屋的由来,大约十年前,有一个人撞死在了里面。
魏明压低声音喊道:“姐,你快上来,老爸老妈叫我们了,让他们发现就完蛋了。”
我又顺着原路,爬上铁门,爬上墙,爬上房顶,又走到我们的房顶,父亲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魏明在前面边走边回头看着我,引着我快点下去。
天黑夜重,他看不到那破碎的玻璃窗旁边钉着的一张纸,上面写着爬藤月季所需肥料的配比和施肥日期。
那是我钉上去的。
第16章 神的力量
年前的日子总是忙活着,这都是为了年后那几天的享受,父亲、魏明和我进行大扫除,母亲蹲在水龙头旁边洗刷着锅碗瓢盆,顶灯被我们一个个拆下,里面积满了蚊虫,老旧的电路换成新的,魏明爬上房顶看着电闸,我在插口那里等着父亲的命令,卧室里电脑游戏解说的声音一直在响着,每一个休息的间隙魏明就会过去看上一眼,直到父亲再次把他叫过来,训斥上几句。
每年大扫除的时候父亲总是最为仔细,所有平日里够不到的地方他都要清理一遍,天花板的夹角处也不放过,将石膏板一张张拆下来清理干净再放置平整。
与雪白的墙面和时尚的装修对比的是厨房里满地的狼藉,永远也擦不掉的水渍;是卧室里成堆的过了几十个年头没穿也从不扔掉的衣服;是沙发上缠在一起的床单被罩及刚晒过的棉被;是我卧室里满地的卫生纸,沙发上永远摊着的凌乱的书籍;是窗台上一整排的饮料瓶,它们偷偷滚落在桌子的角落里;是碎掉一扇门的书架,以及里面凌乱的分不清头绪的电线和插头,这么一对比就会发现很有意思,所有的凌乱和狼藉都被藏在了平整的外表之下。
冬天很冷,暖气烧到了最旺屋子里也感觉不出暖意,可能是因为这扇门似乎总是合不上,所以房子也跟着四处漏风。
年三十我们开始准备贴对联,父亲是建筑工,他会把每一张对联贴的平整,幅度不会有任何倾斜,胶带稍微褶皱他就会忍不住狠狠“啧”一声,然后将褶皱处理到最小,我没有这样的眼力,看不出他说的倾斜是往哪儿倾,我只是个小工。
魏明去倒垃圾,我去扫地,父亲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两个小葫芦,绑上了红绳挂在柱子两边,母亲见状不忿起来,“哎哟,别瞎挂东西哟,小心得罪了神仙。”
父亲啧声道:“你知道个啥?”
父亲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研究起神佛和风水,我还记得在以前,他是不信这些东西的,我自然明白他是被生活给磨灭了年轻时的信仰:那些拖欠着的薪水加起来十几万有余,年三十带着一群民工和工程方斗智斗勇,只为了过年的那几个钱。
也有想帮助,想提携他的老板,然而那个项目刚开始没多久却有人自杀,项目也跟着黄了,那个看重他的老板说:“哎呀,看着你日子过的难想帮帮你,可你也真是命不好,这种几十年难遇的事儿都能落到你头上。”
父亲一定是察觉到了某种神奇的力量,那种力量控制着他,让他走到哪儿都很倒霉,就像我一样,只不过现在我找到了原因,他没有找到——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什么。所以他选择了迷信神佛,他以为那是神的力量。
现在父亲不再做包工头,在工程里做着监工,身后带着一群刚毕业的大学生,后来我离家上学工作,他的工资款是否依旧艰难我便不清楚了。
红灯笼高高挂起,一整条胡同都是鲜红色的喜庆,中心路上也挂满了灯笼和彩旗,到了晚上,路灯和红灯笼齐齐亮起,只有南湖那边还是黑着的。我们的村子其实早已不像是村子,路边的树都是经过精修和处理的,水泥地铺满了每个角落,路两边永远停满了汽车。
经过连续几天的清理,凌乱终于不见了痕迹,当然,衣柜里的陈年旧衣服和书柜里的缠绕着的电线依旧在那里,怎么也抹不掉痕迹。整齐不过一张皮囊而已。
年三十我和魏明去送礼,到了晚上,魏明和父亲出去拜年,我与母亲包饺子,看着极其无聊的春晚,不知道他们在嘻嘻哈哈些什么。在外面我凌晨一点睡觉都是常事,在家里十点却已经困得不行,我看着厨房里不断滴水的台面,实在忍不住困滚去了自己的卧室,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零点,鞭炮声陆续响起,我迷蒙的睁开眼,看到院子里一片火光,知道他们在拜神烧黄纸。
我忽然想起魏明所说的“鬼屋”,就在我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想着是否应该爬过去也烧几张纸去去阴气,但我对拜神实在没有研究,还是不去打扰神明的好。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魏明在院子里踢踢踏踏,已经在我门口徘徊了好几次,我知道他急着进来看电脑游戏。
我的卧室没有空调暖气,起床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在被子里穿好衣服,魏明在外面听到了动静,站在门口说道:“姐姐,你起来了没?我进去了。”
我穿好了鞋,跟他说:“进来吧。”
魏明推开了门,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我真担心那颤颤巍巍的椅子担不住他。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魏明痴迷于游戏没有丝毫反感,就好像在无意识中,在我尚且不知道任何答案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在这个家里,魏明已经被挤压的无处可去,他只能躲到游戏里,他只剩下游戏了。
大年初一是最为无聊的,家里人来人往,我并不乐于见人,于是爬上房顶,去了隔壁的院子,将杂草清理干净扔进了堆肥箱,将碎掉的花盆瓦片用铁丝缠绕起来,花盆里的花早就已经枯死的差不多了。我给爬墙月季修剪掉枝杈,重新捆扎,又给它施好肥,用水缸里存着的雨水给它浇灌,这满墙的月季早已是半野生状态,但是长势还不错,让人不操心的月季并不多。或许是舍不得这样鲜艳的花朵,我每年都会回来看它几次,有时是施肥的时候,有时是开花的时候。
等我忙活完,才听到墙的另一面,魏明正和母亲谈论着我,问我去哪儿了,我爬上墙,跳出墙面,然后绕道回家,装作出去玩了一圈的样子。
事实上在家里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村里的发小成亲的成亲,远嫁的远嫁,年初一他们正在各自的婆婆家忙碌着,没几个有功夫搭理我。
年初二的晚上,发小刘维约了一场饭局,我的发小常联系的加上我共有四个,两个是魏家的,两个是刘家的,我们四个人常年分居各地,一年到头只聚这一次。
两年前刘家姐妹闹翻了,我和我堂姐便成了看眼色行事的两个人,下午我刚和姐姐刘珊聊了一下午,去逗弄她的儿子,到了晚上,我和堂姐就去赴刘维的约去市里吃饭去了。成熟教会我们永远合理的处理好各种关系,就像我和堂姐从来不会插足刘家姐妹的矛盾,他们亲戚之间的问题已经波及到了两个家庭,不是用友情就可以简单处理掉的。
我们坐刘维家的车去了市里,年幼的时候,刘维就住在堂姐家附近,所以刘维她老公与堂姐很熟悉,一直在跟她说话,我坐在后面玩着手机听他们聊天。
她老公说话满嘴的刺,逼问到人无话可说,却仍旧继续问:“你说呢,你说是不是?”听了半路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说话可真欠揍,你怎么那么爱顶嘴呢?不管说什么你都得反驳一句。”
堂姐被顶嘴了一路,说的她无话可说,见状也接上我的话,“确实,跟他说话能把我给气死。”
我说:“你这样说话对孩子不好”,我看着他们的女儿,“你没发现你女儿喜欢斜着眼睛看人吗?”
他们的女儿很喜欢翻白眼,在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还以为她讨厌我。
刘维哈哈笑道:“就这样的人还能教出什么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