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似乎没有体会过落难者的心情,没有想过那个年轻的妈妈会是怎样的愧疚,余生会落下怎样的心理阴影,她没有任何的同理心,反而将这事当个笑话讲出来听,她的态度表达了一个嘲讽的主题——都是她玩手机才把孩子害死的,活该!
我自然明白母亲想表达的意思,我只是不认同她的表达方式。
父亲一摔筷子,吼道:“你妈是告诫你们不要玩手机!还有什么好笑的……”
可能是见饭桌上出现二对一的局面,父亲及时出身捍卫了母亲身为长辈不可动摇的权利,于是再无人反驳他们,我们沉默的吃完了这顿饭,再无人发表自己的看法。
我多希望魏明能明白,错的并不是他,错的是母亲的态度和父亲的权威。
我们家吃饭很少会说话,寥寥几句,也是要么是嘲讽别人,要么是贬低自己,再无其他的主题。父亲和母亲像两尊不可动摇的真理,他们永远都是正确的。
年二十三的晚上,凌晨十一点钟,我刚把魏明赶出去,正躺在床上玩手机,父亲突然尖利的一声吼,我从未听他如此急迫的声音,吓得我立刻从床上跳了下去,跑去了他们卧室。
父亲托着母亲的双臂,告诉我,“扶着你妈的头,让她坐着。”然后挨个的打电话。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的身体沉重无比,关节似乎失去了活动能力,一直往下垂,但她太胖太重,我扶不住她,我说:“你坐着!”
父亲吼道:“她坐不住你看不到吗?!”
我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只听父亲又喊道:“快打120!”
我与父亲对着120对面的人大呼小叫——我讨厌这样大呼小叫的自己,简直像个疯子一样。情绪的不稳定以至于我们描述了好几遍都没有描述好正确的病情和地点,直到父亲联系过的亲戚们都赶了过来,对面才确认好信息,挂了电话。
我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聚在家里的人越来越多。120很快回了电话,问父亲要去哪个医院,然后亲戚们一人抬着一条腿,将母亲抬了出去。婶婶收拾好衣服和脸盆,问我找了个塑料袋装上了常用洗漱用品,跟着出了门,临走前又嘱咐我:“你就别跟着去了,留在家里照顾魏明。”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陆续远去,嘴里一直发苦,我不知道人活着一生有什么意思。
魏明还在睡觉,家里一晚上的折腾并没有惊动他。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关门,婶婶却突然赶了回来,问我找一条母亲的裤子,我知道,母亲大概是尿失控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病,连续几天亲戚们陆续从家里带走一些东西,同他们交谈,我才慢慢知道,母亲是脑溢血。我去网上搜脑溢血是什么,搜到的症状似乎没有能与我所看到的母亲的样子对得上的。
魏明还在玩游戏,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父母不在,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大呼小叫,他看起来更加放松了。
魏明过来厨房抱起馒头和咸菜跑去了我的卧室,电脑音响的声音开到了最大,我怀疑他的耳朵可能会聋掉。
过不久,他又抱着馒头跑过来,推开门问我:“姐姐,老妈的病很严重吗?”
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魏明该是看到了我沉重的神色,所以才意识到了什么,跑过来问了一嘴。我能体会魏明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应该担忧,却不知道怎么去担忧她,从没有人教过他“担忧”是应该怎么去表达的。是要像母亲嘲笑那个淹死的孩子和玩手机的年轻妈妈一样,当个笑话一样去笑出来么?
年二十八,亲戚们带来消息说母亲已经醒了,年二十九,父亲打电话让我过去,因为别人还要过年,而母亲很胖,父亲自己照顾不了她,于是只能让我过去暂且顶着,等年后大家都忙完了,才有空继续轮流照顾她。
我看着母亲安稳的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第一次见她如此平和的样子,说实话,有些陌生。
大妈问我:“你还要回去上班吗?”
她问这个问题的语气让我开始犹豫——到底是应不应该回去?
接着,她很快说:“别去了,你不得留下来照顾你妈吗?”
我知道,我的理想再一次化成了泡沫。
年三十夜,医院忽然大幅度封禁,父亲看着手机说,外面闹起了疫情。
那一夜,武汉疫情大爆发,全国各地陆续封禁。
持续激增的死亡人数,生活受到影响网友们哀怨纷呈,各种提心吊胆的注意事项,似乎都离着我很远很远。
我所能感受到的疫情,是护士一次次的提醒戴着口罩和定时定点的测量体温,叮嘱着不允许出病房门;是走廊里永远消散不掉的消毒水的味道和电梯按键上忽然贴上的透明薄膜;是出病房做完检查以后,再次回来就被锁上的门,于是只能想方设法研究新的路线回去;是医院一次又一次的封禁消息,似乎永远都在延期。
父亲接了一个个电话,电话那边的人无一例外,都说想去探望,但医院不让进去。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我看着手机里网友们众说纷纭,描述自己的生活受到了怎样怎样的影响,公交瘫痪、小区封禁、在家办公……然而对于我来说,疫情似乎只是网络上一个个不断跳动的数字。对于我来说,只有这个不到二十平病房里的三分之一处是属于我的。
# 黄昏
第21章 疫情
病房里没有能睡觉的地方,疫情爆发后楼下便利店悉数关闭,住院楼的门出都出不去——病房门刚打开,门外就会有护士将我拦在那里。我买不到任何的生活用品,只有一张折叠椅子能供我晚上睡觉用。
椅子硬邦邦的,因为是三人病房,晚上总有一盏灯会因为某些原因亮起,早六点护士又会开灯进来,叫醒所有人,让陪护家属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规整,像是来检查卫生的卫生委员。
连续几天,我几乎没有任何睡眠,每一个睡不着的晚上都逐渐让我崩溃。
母亲尚且无法说话,我和父亲都是话少的人,都各自玩着自己的手机。我很希望能利用闲暇的时间能弥补一下睡眠,却不知道这医院里到底有多少规矩,任何一个穿白大褂的进来看见椅子摊着就会让我折起来靠在角落里,我晚上睡觉用的椅子如今只能坐在上面,无法摆任何懒散一点的姿势,就连堆积在角落里的外套和生活用品都不能凌乱,护士们会叫你收拾整齐,别放在那里。
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大约只有这么几样:去开水间打热水,帮助母亲翻身,和试图让自己睡着。
我几乎连续五天没有睡觉,感觉精神已经到达了暴躁的极端,再不睡觉我大概就要死在这里了。
母亲的临床出了院,我垂着眼看着护士将他的床铺收拾整齐,盖上了防尘罩。
我觉得自己的眼神绝对很像僵尸,但那个护士并没有多看我一眼,她可能见过更病态的神情,所以看不见我的崩溃。
当天晚上,我在陆续开启的顶灯之下终于彻底抓狂,顾不上什么道德和规矩,扑到了那张空出来的病床上,将围帘拉上,挡住外面不断亮起的光线。
第二天父亲拍醒了我,让我帮着给母亲翻身,我甚至不知道谁拉开的围帘,一看手机已经到了九点多。
父亲说,睡病床不好,不是病人哪能睡病床的?
他每天在床与墙的夹缝里打地铺,大概没有体会过我连续五天几乎没有任何睡眠的崩溃,我哪还顾得上什么忌讳不忌讳?
我没有带任何行李,换洗的衣服亦或是洗漱用品,只能庆幸这是一个冬天,衣服穿得久一些也无妨,只是我的头发很长,垂下来已经越过腰际,不洗头比不洗澡要要人命的多,我的头发早已变成了鸟窝。因为没带任何头绳,只能拿根筷子随意插在了那里。
不洗头、不洗脸、不刷牙、不洗澡、不换衣裳,我觉得自己回到了野人状态,最关键的是,医院的封禁消息不断延期,我这样的生活遥遥无期,活着,是我目前唯一的目标。
头皮发痒开始令我难以入睡,无奈,我用父亲的洗发水和毛巾草草洗了一个头,感觉终于活过来一点。我睡觉的病床上的一次性防尘罩开始露出黑色的印记,是我在上面折腾出来的,右下角甚至出现了一个裂口,护士看见也并没有念叨我什么,大概她是记得了我前一段时间无比崩溃的模样。
在医院陪床自然不像在家里,我每天穿着衣服睡觉,睡觉与起床唯一的区别就是,穿不穿长衣外套。
因为疫情原因,除了出门做检查我们很少出病房门,出门也只是上厕所和热水间的两点一线,走廊里人见人都避着,个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我的裤子歪七八扭,鞋带永远都是开着,但我早就感觉不到什么了,衣服几乎就是挂在身上,糟乱的头发上插着一根筷子就是我的日常形象。我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穿着保暖衣的父亲,感觉还不如他齐整。
封禁不断延期,因为没有什么活动,我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体重直线往下降,裤腰带松了好几个口。
我逐渐适应了这样乱七八糟的生活,然后新奇的发现,与家人们相处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捱,至少这段时间里,我每天都与父母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也没觉得有什么煎熬和想逃走的冲动。
直到一个月以后,医院逐渐解封,进来探望的人越来越多,每进来一个人,母亲都要哭一场,在人数最多的时候,母亲崩溃大哭,用她不甚灵便的半边身体,在床上扭曲着打滚,厚重的病床吱呦呦的响。她用她的一只手使劲捶着床面,一只脚上下踢着,脸拧成了麻花,张着半边嘴唇,眼泪哗哗的往外淌,场面既挣扎又疯狂。
来人探望的时候她会哭,给她喂食喂水的时候她会哭,只要是白天醒着她就会哭,但是夜晚不会,所以不得已,我明白了是因为夜晚没有人看着,所以这样的眼泪没有意义。
换尿裤的时候她张牙舞爪四肢不灵便哭着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婴儿,一个巨大的婴儿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婴儿,我内心会觉得有些可怖。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我见到了父亲最为温柔的一面。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沉默寡言的,很少见人也很少说话,记忆中与他的对话都是给他当小工的时候,无论是内容还是情绪,都像在讨论学术研究。除此之外,再就是他喝醉说胡话的时候。
我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温柔哄人的样子,握着母亲的手,温声细语说着好听的话,我的语气稍微平常一点他都要皱一皱眉头,必须要用哄小女孩一样的温柔语气才可以,于是我干脆不再插嘴。
我靠在走廊的窗口,遥遥看着他们,觉得这样过分的安慰并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会有如此清晰的判断:过分的安慰只会让母亲变得更加挑剔,她只会哭的更厉害,因为她觉得眼泪是有用的,而父亲无法像现在这样永远低声下气下去,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母亲会更加疯狂的去哭泣,去尽情释放自己的悲伤情绪,去压榨父亲的温柔,然后父亲会逐渐崩溃,对病人产生厌烦的情绪和良知会挤压的他逐渐疯狂……
前几回,我希望能让母亲明白,这样的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总得继续活着,可都被父亲制止,于是不再多言。
我应该是感觉到了这样继续下去即将让我的生活跌入水深火热之中,于是,终于,再次,我想要逃离他们。
二十多天以后,才终于有人赶过来,让我回去照顾魏明。大妈说,没想到能封禁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她看到我的形象大概也能猜到我过的日子,因为她说:快回去洗洗澡换件衣裳。
我搭车赶回家的时候,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魏明因为学校封禁原因也被关在了家里,每天都要上报体温,正一边听着网课,一边打着游戏。
我洗完澡换上衣裳,从未感觉洗澡能如此让人放松。魏明下了课,问我中午吃什么,我看了看过年屯下的菜,挑中了圆茄子。然而我不过才几天没做饭手上就已经没了准头,老抽倒的太多了,烧出来的茄子黑得像块碳,魏明看到后楞在当场,像试毒一样的尝了第一口,然而终归卖相太差,他实在吃不下去,于是只啃了馒头。
魏明坐在电脑前,隔着整个走廊问我:“姐,咱们能活下去吗?”
我说道:“放心,饿不死你。”
大妈发微信告诉我,让我留在家里照顾魏明就行,他们觉得我年纪尚小,不会陪床照顾病号。确实,我留在那里也只是听从父亲的指挥,但其实我并不介意别人教我如何陪床,但长辈们似乎没有那个意思。
我站在门口看着魏明,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希望能教会魏明一些没学过的道理,扭正一些他所接受到的错误的观念,我希望他能充满活力,变成一个正常人,拥有正常人的情绪和表达,我希望我可以拯救他。
我希望这个家庭,能因为我回到了这里,而展现出正向的力量,我希望它不再像以前一样让人崩溃、抓狂,让人恨不能逃离这里,我希望它不再是一个熬人的地狱。
三年以后的我明白,或许正是因为我此时的这个念头,才在之后将我彻底打进了无底的深渊。
我并不关心魏明的学业,他听课或者不听,作业完成或者不完成,游戏玩到了几点,这些我都不关心,因为我知道对于魏明来说,我应该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他真正需要的也并不是这些。
魏明的成绩一直是拔尖,他知道怎样控制自己的成绩,他的中考不需要发愁,我真正担心的是他的高中,担心他在离开家庭以后,是否能合适的融于那个环境当中,如果他将在家里学习到的一切带入到高中的生活环境当中,我不敢想象他会经历什么……
我有时会帮助他拍视频完成作业,因为这个特殊时期的作业,似乎总是需要通过拍视频来证明。体育作业也一样,我会和他去南湖,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着拍视频,证明他今天运动过了,说实话,若不是看他一本正经的神色,我实在觉得这有些好笑。
长辈们总觉得我们吃不饱饭,似乎缺少了父母,我们就无法照料自己的生活,家里每天都会有人来送饭,生怕我们饿着,以至于家里的剩菜堆得吃不完,最后只能坏了扔掉。他们似乎没意识到,我已经是个奔三十的大人。
封禁稍稍松开之后,我网购了一个擦丝神器,因为我的刀工实在没眼看,厨艺也在迅速长进,以至于魏明从不吃别人送来的饭菜,总是让我重新做菜。
平日里,我和魏明一个在东屋,一个在西屋,一个打游戏,一个看小说,互不打扰,一日三餐按点吃,说实话,很悠闲,我从未觉得我们家可以如此平静悠闲。
渐渐地,我发现,魏明不再折腾的满地都是卫生纸,会听我的话将自己的书整理整齐,会定期去倒垃圾,家里没有人再大呼小叫,没有摔门的声音,没有谩骂、侮辱、抱怨和唠叨,平静让一切都逐渐有序起来。
叔叔在医院里打来电话,说母亲哭着闹着要看魏明,正好今天周六,他一会开车过来接我们。于是我通知魏明提前穿好衣服,魏明的眼睛始终没从手机上挪开,但总归是换上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