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一直懒得打理,慢慢的就长得这么长了,长了以后也就不舍得再剪短了。”
他捋起我的一缕头发,握着仔细研究起来,忽然一笑说:“你这头发上开的花,比那墙上的还多。”
我一笑,心中略感欣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我没有问他,这些年去哪儿了,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也没有问我,在哪儿上的学,学的什么专业,做着什么样的工作,似乎这些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跨越的这多年时光在这一刻全都剪切掉了去。
我们只是坐在砖红色的瓦片上,看着满墙的花朵,感觉到夜风吹过身侧,时而看看天上的星星。
他问我花是怎么种活的,我将得来的一些心得说给他听,又说起贴在墙上的那张纸,因为总是记不住,只能将一些养花的流程和所需肥料的配比记在上面。
程跃说:“今天中午刚到家,看到了满墙的红花,很是惊艳,尤其开门的那一瞬间。”
他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把它养活。”
我自嘲道:“就这一株活下来了,其余的全都死了,它能活到现在,主要还是靠它自己的生命力,我并不常回家。玫瑰国度的天使,这个品种花期多,也不爱生病。我自己在外面也养过一些花草,基本上全都病死了,我还养过多肉,但能够活下来的也不多,这一株玫瑰却不怎么生病”,我知道是因为野外有风。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晚风吹散我的头发,“野外有风,不比城市里的阳台,这里气候也好,自然环境很重要。”
我想起我在潍城的院子,也应该给它种满花草,之前因为太过忙碌,每天计算着手里那点碎银,都没有顾得上这些。但又想起我养死的多肉,就觉得买花实在是浪费钱。
“月季就是需要大水大肥,万幸你们家门前就是河,浇水不是难事,院子因为是砖地,野草很多,河对面就是树林,风一吹,院子里落叶也很多,墙角隔离出的那一块就当做堆肥箱了,我有时……”
我想说,我有时也会买一些液体肥料兑水浇给它,有时也会埋下去一些固体肥料,因为只靠堆肥的肥料还不足以供给月季的花需,但转头看见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挪了挪身体,忽然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随意起了个话题,“魏明现在上几年级了?”
我僵硬着肩膀,说:“初一了。”
他点点头,“唔”了一声,“他大概是不记得我。现在是在家上网课么?”
我说“嗯”,又问他在这个紧张时刻是怎么回来的。
程跃说:“想回来总能够回来的。我是怕自己会死在外面。”
从疫情爆发开始我就没有出过门,并不清楚外面的局势有多紧张,紧张到他能放下自己的心结,不远万里赶回这里。
但说实话我并不想让他回来,我知道心里面的血迹是抹不掉的。
我们所学到的东西似乎总是在教我们宽容和释怀,但我现在已经不认为苦难是可以宽容的掉的,痛苦只会以另一种方式转移出去,痛苦就是痛苦。他呆在这里,那段过去会变成一把刀子,每天都会刺向他。
夜风吹得越来越凉,程跃靠在我肩头说:“村子里有没有搞装修的?我想把屋子收拾一下,若是等到了夏天频繁的下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可就麻烦。”
我也不常回家,并不清楚有哪家搞装修,只能跟他说,“我去问问我爸,他应该知道。”
程跃玩儿着我的头发稍,说:“让装修师傅先收拾好,一会我去把那面墙刮掉,别吓着别人。”
又说:“谢谢你养的花,我感觉自己并没有被抛弃过。”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停顿了几秒,一块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心口不上不下。心口传出来的疼痛在明确的提醒着我内心深埋已久的感情。
我说:“……对不起。”
他微微抬头看了我几眼,疑惑道:“你对不起什么?”
又靠了下去。
过一会又说:“你是该对不起,为什么忽然就不理我了?”
我没法给他这个答案,当年,为什么忽然就变得冷漠和疏离,对他敬而远之,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生因为伤情而哭泣。
后来他的母亲出事,程跃逃离了这里,我知道他是感觉自己被抛弃了,母亲抛弃了他,我也抛弃了他,而他的母亲之所以冲动自杀,是因为丈夫提出了离婚,所以,他的父亲也是抛弃他的。
从那一年开始我开始无比的自责,想着当初若是能对他温柔一点,也许他就不会如此不堪重负。我开始思考我为什么会那么做,直到现在也一直在纠结着、思考着,没能找出一个答案,但是自我剖析已经逐渐养成了习惯。我思考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思考我的行为动机,思考某些事情的发展规律。
从今晚以后又过了几年,我才终于明白并且告诉了程跃答案:因为从小父亲教会我的爱是冷漠,而母亲教会我的爱是折磨,所以当年少不经事的我,只能从折磨他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到爱意。
他最倒霉的事情就是喜欢上了我。
第24章 自由的屋顶
第二天,我换上了休闲装,利落的从房顶爬到了程跃家,那片血迹已经被刮掉了,墙上一片剐蹭的痕迹。我将问到的装修电话写在纸条上,想要留给他,进门看到他正带着棒球帽清扫墙面,墙上厚积的灰扑簌簌往下掉,他眯着眼睛,紧闭着呼吸,实在忍不下去了才放下笤帚奔出门外,弯着腰咳了很久。
他摘下棒球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说:“要不买个吸尘器吧,这么扫下去我得肺炎了。”
我说:“就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能上哪儿买去,超市封了,快递也封了。”
他问起村子里有没有收快递的地方,我告诉了他附近的几个快递点,骑电动车不会超过十分钟路程。
程跃叹道:“真是越来越不像村子了。”
环境的变化在提醒着他,很多事情终归已经时过境迁。
我问他,“你怎么不带上口罩?”
他愣了一会,苦笑道,“真是傻了,这个时期我竟然能把口罩给忘了。”
我猜测,昨晚以后他大概也一直心神不宁着。
他走向放在房间角落里的行李箱,拿出两个口罩过来,“帮我一起打扫吧,否则今晚没地儿睡觉了。”
我接过口罩带上,一边问道:“要不要洒点水?”
他在口罩下面笑着说:“真不愧是建筑工程师的女儿,要不我听你指挥吧。”
我在地面上洒了水,戴上口罩和帽子和他清理起墙面,程跃的母亲很爱干净,程跃也沿袭了他母亲的习惯,居住环境又脏又乱他大概是接受不了的。
将他的卧室清理出来,又将地面拖干净,才终于有了些住人的样子,我看到记忆中熟悉的房间,怀旧的气息滚滚而来,除了墙面上多了些霉点,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
他看着纸条上的电话,拨打了过去,又对我说:“魏兰,你们家有没有电动车?带我过去一趟。”
我应了一声,通过相连的房顶翻到了我家,难得院子里没有魏明打游戏的呼声,有着难得的安静,我猜想他反常的安静大概是因为考试考砸了。
我将电动车解锁,魏明噌的一下跑出门外,“姐姐!你要去干啥?”
我心里无奈的想着,他可真是在最不该清醒的时候清醒了。
我说:“我去放羊。”
魏明惊讶的“啊?”了一声。
我骑上电动车夺门而出,身后响起魏明的呼声:“你敷衍我能不能编个靠谱点的理由?!”
我绕路去程跃家,他已经在门口等着我,我将电动车掉了个头,他一步跨上电动车后座,说:“出发。”
他说:“我听到魏明在院子里吆喝来着,你怎么敷衍他了?”
我笑说:“他问我去干嘛,我说我去放羊。”
程跃笑道:“哎,‘羊’这个词现在不能随便乱说。”
我无奈道:“好好好,那我去放人去了。”
他用手指戳我的腰,我忍不住痒躲了一下,电动车迅速偏过头去,差点掉进河里。
暖风吹过发丝,路两边的果树已经开了花,我担忧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人家不一定会接这个活儿。”
他也想过这个问题,说先去问问,因为夏季多雨,到时候会很麻烦。
出了村子我才知道,村子也被封禁了,大约两三个村子之间就有封禁网,因为我们骑的是电动车,所以可以饶小路过去。
程跃所要求的装修是不漏水,将墙刮一遍就可以,问了下店主,说花费差不多五千块钱,具体他得去房子里测量下面积才能确定。我很想打电话问一下父亲这个价位是否合理,但如果他问我为什么忽然要问这些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昨晚打电话问他装修电话的时候他已经怀疑过了。
程跃在南方呆了多年,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觉得这个价位已经便宜死了,当下就与店主谈成了交易。店主留下了他的电话,说第二天就带人过去,九点开工的话一天时间就可以搞定。
第二天九点左右,我正在院子里刷着牙,抬头看到对面房顶上站了两三个人,他们正商量着什么,大约是检查屋顶的漏水情况。对于这样的场面我并不陌生,因为我从小就被父亲当做小工。
我爬上屋顶,看着他们忙碌着,早九点的阳光正和煦,斜照向砖红色的房顶。在村子里居住最大的好处就是,很轻易就可以感受到阳光沐浴全身的感觉,只要站上屋顶,就没有东西能阻挡你照射太阳,早九点的阳光如此,晚上的夕阳亦如此。
阳光从我的脚下穿过,玫瑰国度的天使随风摇曳,我想象着他的房子装修之后的效果。
程跃在院子里向我招手,我穿过他的屋顶,从墙上翻了下去,他惊叹道:“你这身手可真利索。”
我估计他已经猜到我以前经常翻越的路线就是这一条。
程跃找出一个多年以前使用过的铁炉子,锈的已经看不清楚模样,铁圈和炉身锈在了一起,盛灰的抽屉用锤子敲了半天才撬开,烟囱早就变成了灰烬。
他拿出一个崭新的茶壶,大约是新买的,盛上水,蹲在炉子上。我去门前捡了几把干草和树枝,将火给点上,我看着新茶壶问他:“超市开门了?”
他点点头说昨天下午开门了两个小时,因为第二天会有工人来干活,他去四处转悠着四处买茶叶的时候看到的。
“你有没有问店员都是什么时间开门?”
“问了收银员,她说她也不知道,得看上面通知。不过昨天下午中心路上有摆摊卖菜的,装修师傅说邻村的主街上也有,回来就是好,不用怕饿死。”
我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有多严峻,也不知道在这个时代是否还会有人会饿死。
微风轻轻一吹,没有烟囱的炉子把烟尘扫在我们脸上,我咳嗽着站起身挪到了另一个方向。
工人们干活很快,疫情期间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今天干不完活儿,说不定明天就会被限制出行了。在这个时期,我总觉得身为底层民众的我们,变得怜悯体恤了很多。
烧开的水从壶嘴里泻出,程跃提起水灌满了茶壶,又将剩下的水灌进了暖瓶里,然后分出茶杯一杯杯给师傅们送过去。我留在这里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坐在墙角的板凳上看着他们忙活。
装修的动静惊扰到了邻居,我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阿姨,穿着花色的衣裳,腰背有点驼。他家这个位置对面是河,后面是河,想必过来的一定是前邻了。我不常在家,也不爱四处转悠,村子里的人几乎一个都不认识,程跃离家更久,于是统一称呼为阿姨。
他重新沏上茶水放下暖瓶,走去门口打招呼道:“阿姨,出来玩么?”
那个阿姨背着手说:“嗯,我听着后边有动静过来看看,这是你家么?这地方多少年没住人了……”
我猜测她是后来才搬过来的邻居,不是一直住在这里的,否则以她这个年纪不会不知道当年的事,不会不知道她后面住着的是哪家。
但这个阿姨却认识我,她看着我说:“魏兰么?回来照顾你妈呀?”
我并不擅长与长辈打交道,闻言也只能起身过去,“嗯,而且现在疫情也哪儿也去不了。”
她问起我母亲是什么病,以及目前的康复情况,我一一告诉她。我并不知道与长辈说话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所以我用的都是同辈之间尽量尊重性的措辞。
她在院子里转了转,说着,是该装修装修,说不见院子里住人,还以为是搬到城里去住了,又说了些闲杂的事,才走出门去。
我尴尬的挠了挠头发,对这种忽然而来的亲近不知所措。
程跃拍拍我的头,说:“魏明在那边喊你给他做饭。”
我又翻墙上了屋顶,程跃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我喊道:“你为什么不走楼梯?”
我说:“走楼梯太慢。”
我看着他家通向房顶的梯子,说:“你这竹梯多少年头了,还不如爬墙安全。”
我在我们家屋顶上绕了一圈,在即将下楼的时候隔着院墙与他对视,程跃说:“我去换个铁的。”
我笑笑,走下楼梯去。
魏明听到我的声音,大喊道:“姐!你要饿死我啊!”
他跑出门来,“我都上了两节课了,早饭还没吃!”
我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问我:“你刚刚干嘛去了?”
我自然不会告诉他我刚才干嘛去了,只是问他:“你想吃啥?快点说。”
魏明扫了一眼屯着的菜,指着土豆说要吃醋溜土豆丝。我提起土豆走向厨房,心里却想着,外面已经装修了半天,魏明竟然还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房子已经住上了人,他的全部身心藏在了游戏里,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我知道我当初一定也是这样将自己藏在某个地方拒绝去看外面的世界的,我怀疑这很可能是造成我童年没有记忆的重要原因。
但是我却想不明白,我们究竟为什么要闭上自己的眼睛,然后将自己藏起来?
魏明用馒头将盘子擦得干干净净,他将锃亮的盘子扔给我,玩笑的说:“不用洗了。”
我转过头,去看向电视上监控摄像头里面我的背影,我在里面找院子里的死角,尤其是通往楼梯爬上屋顶的那块。当看到楼梯并没有在摄像头拍摄范围内的时候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虽然我知道,这摄像头是可以控制调整方向的,它只要稍稍往上移动一点,就可以看到整个楼梯和旁边的院墙。
我将桌面打扫干净,又将盘子洗刷好,在我看向监控的时候,母亲也在监控那边看着我,她打电话过来,让我把地拖一遍,挂断电话以后,我在院子里的水池里涮拖把,程跃不知何时趴在墙头上,问:“还没忙完么?”
我迅速看一眼魏明的方向,脑海中回忆着院子里监控范围,将拖把扔在池子里,水流哗哗的冲在上面,我走到死角处,给他指了指院子里的监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