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湿黄昏——北川风【CP完结】
时间:2023-06-10 14:40:19

  哭声终于暂时消停了片刻,像是按下了暂停键,魏明松了一口气。
  我心中一震,起身走向门口,隔着窗子看向母亲,她的脸上正荡漾着春风般满足的笑容,连挂着的泪痕都变得幸福起来,就好像正等着这句话似的——“昂,那你这是累的哦……”
  这句话我今天听了很多遍,但因为之前一直处于烦躁状态,并没有太过注意,直到现在才终于重新审视起来,心中有了个猜测。
  我靠在门口,看着安慰她的人陆续离去,门口又进来几个人,她们在院子里刚呼喊起母亲的名字,母亲在屋里头就开始哭起来,身后魏明烦躁地踢腾椅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重复之前的哭泣,重复之前的安慰,母亲重复的细数自己的成就作为,直到听到那一句——那你这是累病的哦……
  她的脸上才重复荡漾起满足的笑容。如果她诉说了半天一直没能听到这句话,那她就会一直哭下去,直到别人实在安慰不下去了,她也不会停下来。
  接着是第二波人、第三波人,我重复的观察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母亲一直在频繁的向所有人证明:她是一个有所为、有能力的女人,照顾魏明、照顾父亲、照顾姥姥,身上扛起了三代人的家庭责任,所以最终才把自己累病了。
  她想告诉别人,同时也在暗示自己:她的病是为了这些人的牺牲才造成的,不是命运的不公,也不是自己的无能。
  可我靠在门口,心里感到悲戚——她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是扫地、拖地、做菜和包饺子,是伺候丈夫、孩子和母亲,并且迫不及待从别人口中得到肯定。
  家里来探望的人逐渐稀少,直到入了夜,已经是零星几个,父亲让我做了饭放在了凉棚下,而即使没有人的时候母亲也还在哭。
  魏明终于忍无可忍,站在门口,“我求求你了,别哭了行吗?”
  母亲又抑扬顿挫的哭起来,“俺那儿哎,不是我想哭啊……你看你妈这个样……将来你可咋办哟……”
  魏明无奈进了电脑房,母亲哭声不止,我忍着烦躁也已经忍了一整天,亦站在门口,叹口气无奈的说:“你就是个祥林嫂……”
  我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想说:就那么几件事你有必要挨个人说一遭吗?又不是多么伟大的成就——母亲一辈子没有工作过,我不明白打扫卫生和做饭有什么伟大的,值得她挨个人诉说一遍,何况看我们家乱七八糟的状况,她家庭主妇这项工作做的也很烂。
  母亲眼泪瞬间回去,瞪着眼睛破口大骂:“你才是个祥林嫂,你一辈子都是祥林嫂,你全家都是祥林嫂!!%#……#%……祥林嫂……@^#&!!”
  我无奈问她:“你知道祥林嫂是什么意思吗?”
  母亲的表情开始狰狞,用她那一只灵敏的手指着我,“你念过几天书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念书还不是靠我!你念书也没念出什么头头!你也不看看你混成个什么样子,还有脸说别人!你才是个祥林嫂!……#@%#……*”
  她的气势太过逼人,我感觉一辆坦克对着我发射连环炮,不过好在,她终于不哭了。我并不在乎她骂我,毕竟她从小骂到我长大,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如果骂一顿能让她安静片刻,那还是骂一顿的好。我听了一整天的哭诉,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
第27章 别忘记你丑陋
  母亲回家的第三天,亲戚们重聚我家吃了一顿饭,说要洗洗住院的晦气,我还以为他们在第一天就要铺设这顿饭局了,因为按照我以往的经验,每当家里人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意味着要开始摆一桌了。
  现在想来,大概是第一天的氛围实在太过悲戚,他们觉得并不适合聚餐那样的热闹,所以想给母亲一个情绪平缓的时间。
  家里面的人越聚越多,大爷爷刚到我家就进了厨房,担任起了主厨的任务,他站在门口,看着满地的泥泞,惊诧的“哎呀”了一声,说:“怎么这么乱?怎么弄得这是……”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背影,看到了满地的泥水,灶台上堆着的盘子,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是盛过什么东西,橱柜夹角的抹布上不断流下水注,与底下的垃圾桶正好错开一个角度——我竟不知道厨房是从何时乱成了这样?
  大爷爷将炒菜的锅刷了刷,并没有急着清理厨房,而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有些庆幸的想着:他们终于看到了我家肮脏不堪的一面,如果不是母亲病重,她又要把这肮脏给藏起来了。
  一桌子的菜出锅以后,厨房已经整洁的不像是我们家里的存在,墙壁和地板砖都在发着光,然而我只看到了他在做饭,却不知他是何时抽空打扫卫生的。
  嫂嫂站在门口忍不住一声赞赏:“哎哟,这个干净!你说干了一天活都干净成这样了……”
  似乎同样的房子,因为有了不同的人在里面活动着,就渐渐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
  饭桌上的氛围算是活越,聊聊母亲的病,聊聊多年不见的我,说是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聊聊嫂嫂的小女儿。大妈看看我的头发,又看着我的脸夸了一句:“兰跟小时候长得真是一点不像了,上学的时候留着短发,跟个假小子似的。”
  我不知怎么的接了一句话,“我小时候我妈还天天都说我丑。”
  大妈惊诧的看着我,“你还丑啊?”又看向母亲:“人家长得比你是俊哦,就你这模样还嫌弃别人咧。”
  我看着她的表情,那一瞬间她眼底有片刻的惊诧,似乎并没有想过母亲会在背后如此的说我,或者换一个词更为恰当——语言虐待。
  母亲不自然的笑笑,眼神清澈无比,像个纯洁无害的小女孩,她说:“昂,我们家魏兰比我长得是好看的。”
  我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出了门,扶着院墙心如擂鼓,我不知它为何跳的这样欢快。
  因为母亲的一场病我有机会和亲戚们的接触多了些,渐渐觉得他们并没有我印象里那样的烦人,村子里的人也没有我印象中那样的眼界狭隘、思想顽固,她们都很聪明,很会看人眼色,女人有女人的精明,男人也有男人的开明,虽然一直没有走出这片土地,但几十年的岁数并不是白长的,自有自己的人生道理。
  我想起母亲刚才清澈的眼神,心里觉得,或许她也已经变了,我觉得,我们可以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生活在这个家里。
  今天我与他们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感觉相处的氛围已经与以前不同了,或者说是,与我印象中的以前不同了。我想着,我是时候在这里重新活一次,我并不愿意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去见人,就茫然的对外人留下了鄙陋的印象。我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不再是当初那个轻易被母亲哄骗住的小孩子了。
  头上落下一粒石子,我揉着头皮抬起了头,程跃正在上面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看看背后屋子里的热闹,走上台阶,坐在台阶上,看着他满院子的花朵,闻着风中的花香,忍不住说:“你真厉害。”
  他依旧趴在墙头,“我来是刚想起一件事儿,你还没给我你的微信,还有联系电话。”
  我愣了一愣,之前母亲不在,爬个墙头就能见到人,竟忘了这件事,于是掏出手机,只听程跃赌气说道:“看来你这几天一点都没想起我。”
  我无奈苦笑说:“这两天我们家什么样难道你隔着院墙没听见?我快得躁郁症了。”
  他用手机扫我的二维码,看着我的脸色试探的说:“你妈确实有点夸张。”
  见我没什么反应才又补充一句,“幸好墙那边住的是你。”
  我与他闲聊着,看见魏明闯开门冲了出来,程跃迅速往下一缩脑袋,而我依旧稳坐在台阶上,打赌魏明看不到我。
  他从东屋飞奔到西屋我的卧室里,横穿整个走廊,“哐当”一下坐在电脑椅上,果然没有看见我。
  程跃抬起头,看着楼梯旁边我的卧室,“他看见你没?”
  我摇摇头。
  程跃:“……这什么眼神儿?这么大点地方多了一个人他竟然看不见。”
  我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得先下去了,让我妈看到不知道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他大概没能理解我的意思,趴在原处疑惑的将脑袋一歪,见我走下楼梯才离开那里。
  我听着背后铁质的楼梯上清晰的脚步声,不知道为何,忽然感觉到一阵心酸和恐慌。
  我转身看了看身后,不见了他的身影,才重新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屋子里。
  第二天,村子里有人家盖房子,请父亲去帮工,徒留我和母亲在凉亭底下,我照顾她复健,直到她说腿疼休息,闲暇之余我将院子里的落叶清扫干净。
  母亲频频看向我的眼神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有话要说,却没急着问她要说什么——反正她说话我也不爱听,说不说的无所谓。
  当我将垃圾倒掉以后,母亲才终于鼓足勇气似的说道:“人家夸你那是礼貌,外人谁不这么说好话的?你别太当回事了啊,自己心里有点数。”
  我心头涌起一阵羞愤,羞愤一直燃烧到了我的脸上,我默默低下头,感觉没脸见人似的,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是否正一片火红。
  我自然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因为她全身都在说:别人夸你漂亮那不过是礼貌,不管长成什么鬼模样外人还有说的难听的不成?你自己心里有点数,别给点阳光就灿烂,还真把自己当盘菜!未免太过不要脸!
  她还真是有心,特意提点我这些,不知道她是否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惦记着这个。
  我将扫帚搁下,拿起手机和板凳走出大门外,她若不是有事需要叫我,我便坐在门外看看手机、看看风景、逗逗对门家的狗。我希望能用一些别的东西来充斥下我的心灵,与母亲保持着距离能让我感觉稍微安心些,我不想让无缘无故的羞愤冒出来鞭笞我的灵魂。
  因为我不爱搭理她,所以我们之间除了沉默,就是母亲在自说自话,她忽然盘算起给我说媒相亲,说起最近找对象的几户人家:一个年纪大些,大了七岁,离异有孩子,一个跟我年龄相仿,但智商有点残缺,一个有犯罪案底……
  我垂头看着手机,忍受着她语气里的羞辱,沉默地听她说完了一圈,惊觉在母亲的眼里我竟然只配得上这样的人。她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扔在路边来卖的,怀疑就算是有个老得快入土的人过来找二房的话,母亲也会把我送出去,还要庆幸终于有人把我给收了。
  我希望她能闭上嘴,但阻止了三番四次无果,她总说我太大了,再不找就没人要了。于是我抬起头,认真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冷静的说道:“谢谢,不用了,我想找的话我自己会找的。”
  母亲忍不住嫌弃的将头撇过去一边,咧着不太灵便的嘴唇,挤上了一只眼睛,朗声说道:“哎哟喂!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长得多好呐?”
  她抬起那一只灵便的手,指着房间某一处,瞪大了眼睛,怒吼道:“你快去照照镜子哈!快去照照镜子!!!”
  她这话听起来很像是在说:你快去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明白她还在为那一晚上大妈的夸赞而惩罚我。
  在母亲的暴躁和愤怒中,我心中缓缓浮起一个念头:她是不是恨我?
  这是我第一次怀疑母亲会恨我,心中的震惊无法言语。
  一分钟后,待气氛稍稍和缓时,我才慢慢抬起了头,审视着她的脸色,希望能看出些什么。母亲的脸上正带着幸福和满足的笑容,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一副纯洁无害的小女孩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出她刚才的狰狞。骂我的那一场显然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满足,就像是久旱逢甘露,浇灌的整张脸都在发光。
  不得已,我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伤害我似乎是她心灵上的养料。
  因为我正维持着看手机的姿势,于是我沉默的低下了头,退出小说阅读界面,重新打开书架上的另一本书,一番翻找以后,我终于看到了它——《原生家庭:如何修补自己的性格缺陷》。
  我点开书籍,再次审视起这本书。
  不多时,母亲再次说起相亲的事情,希望我和其中一个人见一面,我感觉到她用她的语言推着我往前走,只是我已经长大了,没有那么容易被蛊惑了,所以我只是保持着沉默,我觉得自己像是推不动的秤砣。
  到了晚上,父亲回来以后母亲又提起此事,父亲也觉得我到了结婚的年龄,所以随意说了句,被逼无奈,我只能开口,“我不想结婚。”
  父亲说:“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不想结婚想干啥?”
  于是我改口道:“我不喜欢他。”
  院子里响彻了母亲的声音:“你喜欢的人人家看不上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的日记。
  而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28章 角落里的苔藓
  《原生家庭:如何修补自己的性格缺陷》这本书的第二遍我还是没有能看下去,因为我看不懂它说的是些什么,感觉只是一本很无聊的书,似乎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但我的内心感受告诉我,我的家庭一定是有问题的,可我无法判断它究竟有什么样的问题,每当我开始研究这些,莫名的,就会有一股力量来纠正我的思维,我不知道这股力量是什么,但它让我觉得熟悉又可怕。
  我犹豫了片刻,只能将书再次扔在了书架里。
  手指往下滑着,看着电子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明显感觉自己最近对看书的兴趣变少了。随意点开一本,看见一行行的文字就会有种烦躁感,总也静不下心似的。我目前所生活的环境——我的家里,它总是让我感觉,这里并不是个该看书的地方,刷不用脑子的电视剧成为了我目前唯一的乐趣。
  早八点,院子里响起了吵嚷声,我不知道谁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我家里。母亲活动不方便,只能由我接待来人,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推开了门。是二姨。
  她笑着问了母亲安好,母亲一般是十点左右才到院子里复健,眼下应该正穿着衣服,我去她的卧室里看了一眼,见她已经穿戴整齐才将二姨带进去。
  她们说话太过大声,我们家房顶又高,回音特别响亮,隔着两道墙也没能挡住这声音。我心想,她们俩可真不愧是一个娘生的,言行举止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二姨说,希望我能监督她女儿小玉做功课,母亲“哎哟”了一声,“她考的又不好,她还能教什么课?”
  二姨说:“兰好歹是重点高中的,主要是让她看着小玉学习哦,我们家姑娘不学哦,你说作业也不写,我得去照顾娘,没法整天看着她,你说这都高三了……”
  母亲又念叨起我的高考,说没想到曾经学习那么好的一个人高考能考砸。
  犹记得那年之后家族里的风向随之一变,从以前的盛赞变成了:小时候学习好不代表考得好,算不得数的;等我毕业之后,见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考编考公,于是又变成了:学习好不代表混得好。似乎怎么都是不对的。
  在山东,成功只有两条途经:考公和考编,除此之外可以与之媲美的大概就只有成为年收入百千万的大老板了,其余的都不过是混吃等死混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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