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觉得监控有什么,只是深觉如今村民们的生活水平着实提高了,说:“我又不怕被看,现在又不是早恋,她还能不见我了不成?”
“你拖完地还要做什么?”
“如果不临时打电话来指挥的话,那就没什么可忙的了。”
他转身准备下楼去,“你快点。”
我看着他走下去,才重新拾起了拖把,心里想着,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介意这些摄像头?可为什么只有我介意这些?
第25章 母亲曾说
母亲开始了频繁的复健,几乎每天中午父亲都会打电话给我让我过去一趟,因为有一个项目是父亲自己完成不了的,需要把母亲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在针灸床上,父亲自己抬不动母亲,需要我在一旁帮衬。
我看到母亲笨拙的躺在狭窄的床上,胳膊上扎满了针,头顶吊着一根吸烟的管子,一条条艾条被点燃。在这之前,我没想过艾灸这种东西在现在这个时代还能派上用场,更没想过在正式医院里竟然也会有这种东西。
父亲将母亲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给她活动着。经此一事,所有人都在夸赞父亲,夸赞他的责任心和细致体贴,能对一个病人,或者说,一个后半生注定要半瘫的病人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毕竟在普通人的认知里,不抛弃她就算是有良心的了。
外面人愈多的评价与我所听过的父亲有所不同。
母亲曾说过,她生孩子的时候父亲正安心躺在外面睡觉,没有进病房照顾过,当初魏明差点被被子憋死的时候,父亲被叫醒之后也没有多看一眼,转头又睡了过去,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如此体贴细致的人。
现在的我自然是知道父亲是嫉恨魏明的,但我不认为在魏明还没从肚子里生出来,以及是个婴儿的时候父亲也会嫉恨他。
所以究竟是什么让他变得冷漠无比,又是什么让他变得温柔体贴的?
而现在,当我整理着过往的思绪,我开始明白,父亲本身就是个温柔的人,因为个性懦弱且善良的人大多都是温柔的,这是由天性决定的。而母亲后来的表现在告诉我,她对父亲此时“温柔”的理解,是急于让她康复,并且实现自己的价值。
母亲忽视掉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她这辈子都是注定不会恢复原样的,从一开始父亲就明白,她已经实现不了自己所谓的价值。所以这些照顾,从本质上讲与她是否有价值并没有关系。
程跃发微信问我母亲的病情,他不确定是否应该带着礼物过来探望,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因为我明白,父母会会错意。
中午父亲出去买饭的时候,我独留在病房里,母亲躺在床上,让我给她翻身,她翻身已经成了习惯,虽然只有半边身体能活动,翻身也不似以前那样困难了。
病痛让她的新陈代谢开始出现问题,她说她憋得慌,我将尿盆放在她身体下面,过了很久,她还是尿不出来。母亲说父亲不让她插导管,但她实在难受,于是让我去叫护士,趁着父亲不在给她插上导管导出尿液。
护士推着小推车过来,戴着卫生手套在母亲的身下操作着,母亲疼得皱脸哭出来,她哭的像个孩子,似乎忍不住半分疼痛,因着她的状况百出,护士折腾了很久,那个尿液袋子才终于渐渐装满。
母亲时常跟我说,她生魏明剖腹产的时候没有打任何麻药,医生护士都夸赞她了不起,我觉得这与她现在半分疼都忍受不住的模样并不匹配。前几天看了《罗生门》这部电影,我开始不确定她曾跟我说过的话,究竟有多少是主观臆断的。
母亲很快让护士将导管拿出,因为她实在忍受不住这东西的疼痛刺激,但她还是一直在哭,护士说:“这不是拿出来了么?怎么还疼吗?”
过了好一会我才明白母亲是在哭她的病,开始复健以后,我以为她已经不似以前那样爱哭了,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我以为错了。她还是和之前一样爱哭,只不过学会了给自己的眼泪找一个合适的切口:将心中的哀怨和身体上的疼痛合并在一起所流出的眼泪,可以同时具备两种解释方式。
尿液排出后,母亲身体没有那么难受了,她抹抹眼泪,一抽一抽的说:“真是伤天理了,我怎么会得这个病?”
自从开始复健以后她就很爱说这句话。
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得病,就像不理解人生的无常,不理解世事并不以她的意愿所改变什么。
所以她总是不可思议的问着:“我为什么会得这个病?真是伤天理了。”
满脸费解的样子,似乎真的想要弄懂这个为什么。
我每天都要在医院呆上几个小时,下午三四点钟又会赶回来,程跃说,他最近总是看我在发呆沉默,问我在想些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不理解,她为什么总是要问,她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程跃说,病人心里难受,抱怨几句很正常,多理解一下就是。
我想大多数人都会和他一样想,也和他一样的劝慰。
但我觉得不正常,当一个人开始为一些普世的道理频繁地提出质疑的时候,为什么会说是正常的?
她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境频频搅动起来,一直不停的诉说苦难,让身边的人心生悲戚和烦躁,为什么会是正常的?
疫情过了一个段落,之前公司一直在封禁,但现在已经开始陆续复工了,我发微信给王工说明了家里的情况,又向余文提出了辞呈。我处理完这些事情,想起的我院子、我的狗,发现我折腾了这么久,却是一无所获,人生仍在停滞不前。
将来我回去重新找工作的话,那间院子怎么办?附近工业园里还有适合我的职位么?余文一定不会让我再回去的。真是越想越头疼。
程跃的房子装修好以后,院子也稍微整理了下,他买了很多花苗回来,春天正是种花的时节,我骑着电动车带着他一趟趟去取快递,告诉他:“你有这闲钱,还不如买辆电动车。”
他坐在后面往前一探身,“怎么,你不想带我去?”
我一笑,明白了他的用意,“电动车是我们家的,又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总有轮不到的时候。”
他说:“没事儿,菜鸟驿站取快递三天之内去取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已经折腾一路的花苗晚一点去取的话还能活几枝。
程跃将花苗一件件拆开,泡在多菌灵里消毒,我说:“多肉我都能养死,那株月季真是个意外。”
他说:“我会养,母亲教过我,小时候学会的东西总是记忆深刻的。”
我挑挑眉,“那就看你的了。生命是个很玄幻的东西,花的生命也一样。”
他接上话,“要看缘分,是不是?”
我点点头,看着他将空地逐渐种满,将花盆换了新土。
半个月以后,花骨朵逐渐冒了出来,我看着程跃毫不犹豫给它剪了去,我站在院子里的楼梯上隔着院墙看着,捂着胸口心疼的不行。
又一个月,小苗爆花了。
我:……
这天,去陪母亲复健的时候,她忽然问我:“程家的那个孩子回来了吗?”
她说:“都说咱这里要拆迁,他该是为这个事儿回来的。”
又说起他的房子拆迁的话能给多少钱,说如果拆的时候主人没在,不知道就被谁给私吞了去了。
拆迁这种事儿,在十年前我就听母亲提起过,直到现在还没有个谱儿,不知道她在惦记些什么。
我听从父亲的吩咐给她按摩着手臂,母亲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沉默不语,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能跟她说什么。
母亲看着我的脸色,忽然说:“你当初是不是就是跟他谈的?”
我撒谎说:“没有。”
我不知道我的脸色偷偷泄露了些什么,因为它有的时候似乎并不听从我的吩咐。
母亲说:“我记得你的日记上写的就是姓程,还没有,咱这里程家的孩子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就那一个。”
她在这些事情上倒是出人意料的敏锐。
母亲半身偏瘫,嘴唇也一样,她吐噜着嘴,含混不清的告诉我:“……真是一点数都没有……一个姑娘家……你自己注意点啊。”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的语气、白眼和僵硬着的脸在提醒着我,一个姑娘家去喜欢一个男人是一件很不要脸的事情,我该为此感到羞愧。又提醒我注意洁身自好,别见着个男人就把自己送过去,我知道她指的是上.床的意思。
因为她并没有用直白的语言告诉我这些——毕竟这是一些很羞耻的事情,没法动嘴直白的说出来,所以当羞愧感盖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感到不知所措、愧疚难当。
父亲回来以后,我抱着手机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父亲又开门把我叫过去,嘴里念叨着:“怎么这么不爱往你妈跟前凑?”
于是我又拿起手机走了进去。
从小到大,在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母亲很蠢,无法沟通,毕竟她大字不识一个,没念过几年书,似乎蠢的可以理解。我知道不只是我,魏明和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正因如此,在大多时候,我们都是顺从于她的态度,因为觉得没有必要跟她计较什么,也计较不出个什么。
可现在我觉得,她其实一点都不蠢,她只是聪明的方向与我们都不一样罢了。
第26章 祥林嫂
夏天来临的时候,母亲从镇上的医院转来了家里调养,父亲在家里大肆捯饬一番。厕所和浴室都安装上了横杆,进门的台阶有一部分用水泥糊的尽量平缓,宽度仅容一人通过,左右两边都是横杆遮挡,大门亦是如此。
凉亭下则安装了一堆复健用的器械,幸好凉亭够大,否则该堵的水泄不通。父亲做建筑工程做了二十多年,安装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电钻的声音响了个两三天,我们家就大变样了。
我默默抬头看着隔壁院墙上,程跃正趴在那里露出两只眼睛看着这边。我知道,我的自由没了,他大概有很长、很长时间只能隔着院墙望着我。
一切准备就绪以后,母亲才从医院里面接回来,回家的那天几乎所有的亲戚和邻居都来了,我想我适应不了村庄生活很重要的一个点,大概就是他们太过热情,我享用不了这样的热情。也或许,是因为这热情里有着父亲和母亲存在,所以才会让人觉得不适。
从入家门开始母亲就在哭,她那个模样很像是家里死了人,正发着丧——在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如果去有丧事的人家里祭拜,从离着大门五米远处就要开始呼天号地,要哭的直不起腰,哭的只能让人搀扶着走才能表示悲切,简直和母亲现在的模样一样。我想就算是为了这个习俗,我也要离着悠闲的村庄生活远一点,宁可去城市里吃冷漠的灰尘。
母亲是早八点进的家门,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下过,所有人都簇拥着安慰她,奶奶抚着她的腿,所说的话和其他人都不同,她说:“别哭、别闹、少说话,你安安稳稳吃饭过日子,等着别人伺候你就行。”
我站在门口看着,不知道这个八十岁的老太太看出了什么,因为她的语气真的很像是提点,就像是因为太过了解母亲,已经预判到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事先提醒她。
但母亲只是哭着听着,完全没体会到她的深层含义。
大门口又进来一个人,母亲尚未干却的脸上一皱,眼泪又哗哗的流了出来,她伸出手和来人相握,嘴里叽里咕噜的抱怨着自己的遭遇,陪在她身边的人又是一阵安慰。
几个小时过去以后,不管是母亲的眼泪还是别人的安慰,都像是流水线复制出来的一般,持续的哭声开始让我觉得烦躁,抱着手机躲在凉亭下,希望能尽量离着声音远一点。
魏明将电脑声音开到了最大,他在里面抓狂地叫着,大概对这哭声也是烦躁不已,电脑椅摩擦地面的声音响了好一阵,听起来很是暴躁。他推开门,隔着门看了看母亲,又看看凉亭下的我,无奈地深深叹口气,回到了我的卧室,将门甩上,重新坐在电脑面前。
哭到下午人稍少了些,人头陆续的走进来,又陆续的走出去,几乎每个人出门的时候都会看我一眼,嘱咐一句:“多安慰安慰你妈。”
“多安慰安慰你妈”,这句话我听了大概九个小时,这九个小时里我数不清有多少人从我面前走过去,悲悯的叮嘱上这一句,这九个小时走过去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说的话与其他人都不同,她说:“当妈的这个模样,那姑娘得累死咯……”
她是唯一一个,悲悯的并不是母亲的遭遇,而是母亲面对苦难彻底支离破碎以后,备受折磨的儿女。
我望着她骑上自行车走出大门,骑行的声音在胡同里回响着,渐行渐远。
忽想起在公司里的仓库大姐,有一回我和她拼桌吃饭,她说起自己的两个女儿,二女儿从长相到学习都不如大女儿,所以她总是忍不住在家里念叨这些,后来她听说这样说话对孩子不好,就控制着自己不再如此说了。那个时候我心里冒出一片奇异的陌生,疑惑的看着她,竟不知道做父母竟还需要顾及孩子的感受,甚至需要为了他们去改变和学习。
那个时候的感觉和现在一样,我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在面对病重、不断哭诉的母亲的时候,会有人第一时间在乎的是我的感受,在乎我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
太阳逐渐西沉,我抱着手机去了卧室,魏明打着游戏跟我说:“老妈是不是疯了?她不疯我是快疯掉了!”
我没有说什么,趴在自己的床上,因为隔着一道墙,母亲的哭词我听得一清二楚。
她哭着说:“你说伤天理了,我怎么会得这个病……”
“家里的饭都是我做的,他们男人家什么都不懂,你说整天连自己衣裳都找不着,地也是我拖得……他爸又不会做菜……”
“……”
“俺那个老娘……每天的饭都是我给她送过去的,他舅什么都不管哦,住在他们家还得整天靠我照顾着,你说,菜凉了还不行……哎,她说想吃饺子,我一会就给她做出来了,我包饺子多快哦……”
她在细数自己的作为,听起来像是炫耀自己的成就,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似的。
魏明抓狂的在椅子上打了几个滚,“救命啊!毁灭吧、彻底毁灭吧!简直要人命了!……就这么几句话,她来回念叨了一整天了姐,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停过。都说换汤不换药,她连汤都没换过。老姐!你快去管管她。”
我语气淡淡地说:“要管也是你去管,你觉得她会听我的吗?”
魏明又抓狂的在椅子里踢腾了几下,我看了眼那椅子,提醒他小心坐断了。
魏明身体前倾,看样子很努力的想让自己沉浸在游戏里,过了一会他又仰着头放弃,“我连游戏都打不下去了,老妈真是无敌了。”
确实无敌,能让魏明放下游戏的东西并不多。
我已经很努力的让自己屏蔽耳边的声音,奈何那声音频繁的在我身边想起,想完全听不进去大概不可能,除非我聋掉。
那边屋子里的人在说:“昂,那你这是累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