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跃在这里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意识的警醒,他让我没有办法彻底放任自己失控。
他将我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我的头,似乎知道我什么都不想见,只想一个人呆着。
程跃说:“领证之后,我们先去趟北京吧。”
他抬眼看了看魏明,然后亲了下我的额头,起身离开了。
结婚这件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来来回回谈了一个月还没有定下。母亲复健完之后坐在凉亭里的椅子上休息,我坐在大门外看着手机发着呆。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又扫,忽然说起我的哪一个小学同学,商量彩礼的时候和男方要十二万八,争辩现场十分之激烈,我听着感觉他们的婚姻就像一种财产交易。
母亲说:“人家可真能耐,你说,那是长了个什么模样哦,还敢要那么多钱,那男方家说少点吧,人家直接说少一分都不行,你看看,人家有多能耐哦……”
我疑惑道:“为了钱闹成这样,以后还能过日子么?”
母亲说:“咋不能?人家现在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人家外面都是这样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傻了吧唧的?你说句话都不会么?”
过一会,她又说起我的哪一个堂姐,结婚的时候不买房子坚决不结婚,而且房子上还要写自己的名儿才行。
母亲说:“你看看人家,心眼儿多多?”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又扫,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她看看我,又说:“我看你这个样子,怕是不想要一分钱呐,你可得便宜死了,心里别没点数行不行?说出去让人笑话,都不知道让别人怎么看我们家,说魏家的姑娘长得也不赖,结婚的时候才那么几个钱,哎,我们都没脸见人了……”
我觉得因为我的低贱,给母亲和家族丢了脸面。
母亲慢悠悠的叹口气,过了一会又说:“你说咱模样长得也不赖,彩礼总不能比XXX还少吧,你总得让他买房子写上你的名儿吧?”
我坐在门口纹丝不动,感觉自己僵硬成了石头,心里面却已经被低贱感填满了,我甚至开始考虑着,应该怎么开口让程跃买房子然后写上我的名儿,但我知道我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生气,虚荣势力和不信任可以动摇感情的基本,何况我们之间的感情实在太过纯粹。
低贱感在我身体里来回折磨着我,我不想成为家族里的耻辱,让父亲和母亲因为我而抬不起头,但是对于程跃的感情又不允许我这么做,于是这股低贱感将我打入了地心,让我觉得再也抬不起头。
母亲还在说着他们将要抬不起头之类的话,她以前对我贬低至极,让我觉得一个糟老头子都可以随便将我领走,现在却又对我频频夸赞起来,说着我比谁谁谁条件要好,所以不能比她们差。
这天晚上为了结婚的事情,父亲准备叫他的兄弟几个吃顿饭商量商量,父亲让我出门去叫大爷过来吃饭,我去的时候看到叔叔也在那里,叔叔问我:“兰,定好日子了吗?”
我说:“还没有。”
叔叔问:“怎么,你妈妈不愿意啊?”
我说:“我妈想让他买房子写上我的名。”
叔叔忍不住破口骂了一句,“这不就是个搅屎棍子吗?你说是不是?”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母亲是为了怕我成为家族里面的耻辱所以才这么叮嘱我的不是么?她不是为了我好么?
叔叔又忍不住骂了一句,“她这不是害了孩子么?他要是不写你的名那你还不结婚了?”
我想起我那个小学同学争论彩礼的激烈现场,又想起母亲说的可以照常过日子,人家外面都是这样的。可叔叔的态度又告诉我似乎不是这样的。我的脑筋变得愈加混乱起来,我害怕会成为家里面的耻辱,让父母因为我而丢了脸面。
我的身体里百般的煎熬和折磨,低贱感将我填的满满当当,叔叔让我先回家,说他会带大爷一起过去,于是我骑着自行车回去。
母亲仍旧坐在凉亭下休息,她看到我进门的时候,脸上忽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像在说:你终于在我的控制之中了。
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得意神色,心中想着,反正我就要走了,输了就输了吧。
我趴回我熟悉的床上,心里反复想着母亲的眼神和叔叔的话,心中迷惑不解。
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当程跃回来,我强行收敛了自己身上的戾气的时候,母亲就是趁着这个时机,已经迅速将我绞杀了。
她已经完全的控制住了我。
我必须要去选择相信一个人,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的分辨能力,我需要跟随着一个我完全信任的人亦步亦趋的行走才可以,这个人本来应该是程跃,但因为母亲的挑唆,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他产生起了怀疑。
而我又必须让自己知道,如今的我是完全不可信的,我需要不断的否定和怀疑自己的任何感受,因为我知道现在的我是被控制住的人,我不是真正的我。精神状态的四分五裂令我崩溃痛苦无比。
我跑进南湖里,躲进桥洞底下,心里极其煎熬的忖度着我是否可以完全相信程跃。母亲的话让我觉得我们结婚就是他的一场算计,她的话所带来的低贱感已经埋在了我的心里面,让我难以去信任一个可能在算计我去结婚的人。
不管多少的挣扎和崩溃,在现在,都已经被低贱感盖了下去,因为成为家族里的耻辱,让父母抬不起头实在是很大的一种罪。
程跃打电话给我,说的话只有一句:“给我滚出来,又藏哪儿去了?”
我说:“我想一个人呆着。”
他态度坚定地说:“不行!过来我家。”
我自然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又惊讶于他对我的了解,如今已经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我,强硬的态度显然比温柔地说话要管用的多。去问我的意见,简直不要太荒唐,不如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做就好。
程跃强硬的态度将母亲挑唆我要做的事情彻底踩了下去,我本在低贱感和对他的感情之间挣扎徘徊着,而今他完胜了,我知道自己心甘情愿的爱着这个人,他就算把我算计到死我也认命了。
我站在他家门口,他看向我的脸色在告诉我,我病的更加严重了。
程跃收拾着院子里的花,说:“婚礼你想要什么样的?终归是结婚,还是要收拾的你喜欢才行。有没有什么想法?”
想法这种东西距离我实在太远,我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这里。
他没有急着让我回答,我坐在台阶上沉默了很久,看着他收拾着院子里的花,直到花已经收拾了大半,才慢悠悠开口,“不想……办婚礼。”
他拿着剪刀抬起头看向我,我说:“我以为领张证就可以了。”
他一笑,说:“你是说不想办仪式是么?你差点吓死我。”
我说:“……可以么?”
他说:“我去跟你爸妈商量。”
结婚本是两个人的事,但我几乎将所有的事情都甩给他了,饶是如此,以我现在的状态,实在也做不到什么,只怕还会越添越乱。
我尽力认真地说:“我真的不想办仪式。”
事实上,我是根本不想见到人,尤其以这幅样子去见那么多关系繁琐的人,我厌恶这幅愚蠢至极和手足无措的模样。
程跃说:“我去跟他们说,正好,我无父无母的,这样也合适,我正愁这个事。现在不是都流行旅行结婚么?我带着你出去转转,散散心,不过疫情时代出去玩还挺麻烦……”
我心疼起他无奈之下的坚强,肩上扛起了本该属于两个人的担子,又难受于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他正蹲在地上剪着花,见状放下花枝和剪刀,回头看我一眼,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所熟悉的温柔,我知道,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我一直都明白,他的故作强硬是在刻意引导和控制着我,否则我将离着他越来越远,我会被任何刹那间的偏激带的偏离了方向,走向任何一条充满苦难而又愚蠢至极的路。
程跃说:“虽然这幅木头样子挺招人恨的,但有时候还挺可爱的。快点好起来,至少面对着我。”
# 黎明
第38章 终于离开
母亲想要程跃买房子,我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承担首付问题,一想到往后余生里要被房贷绑架着半辈子,我就觉得人生没有丝毫的意义。我只能庆幸潍城的房价不算太高,消费水平也处于平均状态,庆幸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过难捱。
他已经去了潍城半个多月,每天都在和中介打交道,我从未觉得我可以去依靠一个人,“依靠”这种感觉从来让我觉得心有不安。我一直觉得我是个独立而倔强的不倒翁,无论怎么摇晃,也靠不到谁的身上,然而现在我逐渐感觉到,程跃正在拼命的把我往他的身上拉,我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做出什么状态来回应。
我抱着膝盖靠在床头,发着呆去反思自己,我无法确定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状态,自从程跃因为婚事问题插入到我们家里面,这个家里面的一切就被搅混了,那些令人压抑的东西没有曾经那么的明显,众多亲戚的频繁进出冲淡了这里面的压抑氛围,在满桌子的酒菜和欢声笑语中,让人愈加分辨不清究竟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我怕这种欢声笑语会凝造出虚假的温馨环境,而这种虚假的温馨会让我再次失忆,去欺骗自己,我的家庭是正常而温馨的,去忘记了我本身是个魔鬼的事实,忘记了他们究竟对我造成了怎样的伤害。我必须把“我是个魔鬼”这几个字牢牢地刻在我的脑海里,直到我确定自己恢复正常,才能把它们划掉。
程跃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确定好了,明天会回来,他想带我父亲过去看一下房子,父亲是建筑工程师,说让他看一下会比较安心。而我抱着膝盖不知道说什么,我怀疑自己会说出的每一句话。
经历过艾可一事之后,我就强迫自己记住,母亲是怎样用最真诚的态度,却说着一嘴污蔑性的话的,这可以很轻易地让人感受到自己是有多么的烂,而且无法反驳。
这种表达方式早已在我们家像病毒一样散播开了,我知道只要我开口,就必定有刀子藏在里头,而我无法确定究竟哪些是刀子。以防万一,我只能让自己紧紧地闭上这张嘴。
我知道我的沉默会让程跃很难受,可我更不想因为他对我的信任,而让他变成像我一样的疯子。
第二天,程跃回来以后,看到我的脸色眉头一皱,他已经忙得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我的精神状态问题,父亲和母亲的要求让他忙得团团转。
我不想见人,在外面的人忙着准备酒菜的时候,我一直躲在自己的卧室里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两个小时以后,程跃才应付完一圈人推门进来,叫我过去吃饭,而我垂下了头,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他看看电脑桌面前的魏明,坐在床沿拍拍我的头,小声说:“这两天就带你走,再坚持一下。”
我这才抬头看向了他,程跃说:“我来想办法,这几天因为买房子的事儿跟你父亲聊的还不错。”
我猜,他大概咨询了父亲很多的问题。
但其实我最怕的不是别的,而是我会控制不住身上的尖刺去刺伤了他。
因为我不想要仪式,一切似乎简单了很多,婚事终于定在了三个月以后,只摆一场酒席就可以。而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程跃家是否还有亲戚可以过来参加婚礼?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他的亲戚们联系过了……
我痛恨自己如今这副白痴的样子,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判断,帮不上他任何的忙,我知道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少说少做,不要添乱。
餐桌上,正热闹之时,母亲当着所有人的面,忽然问起程跃的工资情况,餐桌上忽然一阵沉默,大妈后知后觉的为他打圆场,“你管的还挺宽咧,你管你们家老魏工资就行了,还管到别人身上咧?赚得多少也不给你哦。”
母亲嘿嘿一笑,开玩笑似的,“关键是,咱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陆续涨哦……”
父亲开口阻住,“哎,行了!”
我能感觉到程跃忽然沉默了下去,但我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沉默,我很努力的去分析目前的局势,却分析不出任何能让他沉默的原因。
今天晚饭后他没有再留在母亲身边和她聊天,而是跟我回到了卧室,我看着他皱着眉站在那里,好像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了。良久才听他说道:“啧,你妈可真会说话,她那话说完我整张脸都烧起来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抬手揉了揉两侧的脸颊,而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问:“她说什么了?”
程跃说:“她嫌我赚的少。我的心现在还跳着。”
他垂头坐在床沿,而我满脑袋的问号,他告诉我的这些东西我并没有感觉到,我只是觉得母亲不过说了些家常话而已,开开玩笑罢了,他怎么还当真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没有吧,我怎么没觉得?是不是你想太多了?”
他摇摇头,掏出手机,我又看到了他身上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概括为失落。
我无法分辨出正常的情况,只是看着他的神色,想说些话尽量去安慰他的感受,我说:“又不是给她赚钱,我都从来没问过你的钱,你管她说什么做什么?”
程跃说:“怎么能不在乎,她可是你妈,搞不好这事儿就黄了。”
我刻在脑海中的标杆在此时起了作用,我怀疑自己说错了话,尤其可能是那句:“没有吧,是不是你想太多了?”
我竟然会去质疑一个正常人的感受?
我活在混乱之中,是一个情绪状态混乱的疯子,无法捕捉到正常人的情绪,我知道我的所有感受都可能是错的。我只能依靠别人的态度和表现,去判断自己应该做出的反应,没有任何的自我意识。我为此而感到恐惧,因为一个这样的我,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而她又是如此的脆弱,可以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
我用余光扫了眼魏明的背影,然后垂下头撞了下程跃的肩膀,小声说:“带我走,快点。”
又撞了一下,我说:“我是个疯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握着手机转头看向我,半晌过后,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因为他突然说:“我可能有点理解了。”
他拍拍我的头,“今晚就过去我那儿吧,都这个时候了,还忌讳什么。”
第二天,程跃打算带上父亲去潍城看看挑中的那套房子怎么样,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父亲说的,父亲忽然告诉我让我跟着回去潍城,不用留在家里照顾母亲了,他说会请新的保姆。
我在家里住了半年之久,但是仓促地收拾完自己的行李之后才发现,我的所有的东西加起来还装不满一个箱子。
真正到了离开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心中并没有存着多少期待和兴奋感,或许是因为我走的已经太晚了。我看着道路上扬起的灰尘和高速口上的疫情监测站,外面的一切都让我觉得陌生。阳光虽然照射在我的身上,我却总觉得我是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世界,灵魂依旧被困在那个家里,她冰冷而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