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如今是等不到了。”郑氏落下了两行清泪,声音也愈发低微,“娘现在将文家交到你手中,娘要你发誓,一定会守好文家,将你爹从牢里接出来,将你弟弟找回来。”
“我发誓!我发誓!娘,您别走!姝儿求您!”
郑氏笑着拉过钟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岄姐儿,姝儿与文家还烦你多多照应。”
“文伯母放心。”钟岄的眼泪随着郑氏干瘦的手臂一同落下。
“娘!”
正是寒冬时节,天上飘起大雪,仿佛也在为房中的生离死别泣诉着不公。
钟岄抱着文姝,在房里守着郑氏枯坐到日暮黄昏,常欢云乐云祺静静守在房外不敢打扰。
许久,文姝默默起身,缓缓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满目苍白,鹅毛大雪还在下着。呼啸的北风席卷着雪片,拍打着院中树枝与院墙,吹得人睁不开眼。
文姝漫无目的抬步走入雪中,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踩着雪缓缓向院门走去。
钟岄跟在其身后,生怕她出什么意外,见她步子不稳,身子一斜跌倒在雪中,连忙扑上前去。
“你放开我。”文姝双目无神地看着郑氏的房门。
“文姝,这不是天灾乃是人祸,文家若再失去你,那便是真的垮了!”钟岄紧紧抱着神识不清,两眼放空的文姝。
“钟岄……”文姝缓缓抱住钟岄,“我没有娘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你还有父亲,你还有兄弟,你还有文家,你还有我们。”钟岄哭道,“你不能放弃。”
“平白受此无妄之灾,你要为你爹娘弟弟,为文家讨回公道!”
文姝在雪中嚎啕大哭,不久晕了过去,随后便发了高烧。
钟岄只能派云乐去请大夫,一边照顾文姝,一边先代管文家,处理郑氏的后事,又一边将文家的事写信告知沈沨,让他一定要尽全力找到文逸。
第32章 大人是要逼亲吗
一
文姝的病很重,整夜发着高烧,仿佛下一刻便要跟着郑氏一同去了。
文逸失踪,文姝如今是文家的首位继承人,钟岄怕有人对她不利,便日夜守着她寸步不离,请的大夫是文家用惯了的,拿药煎药皆由自己人做。
文姝终于在昏睡五天后醒了过来。
醒来的文姝异常冷静,郑氏的丧事耽误不得,她第二日便开始主持一应丧仪。
文家在钱庄的钱财都被蔡县令掌控,一时取不出来,文姝向钟岄借了钱,简单却体面地为郑氏办了丧仪。
文姝与钟岄也多次去县衙,请求放出文员外送郑氏最后一程,结果都被蔡石以案子尚未审明推脱了。
最终郑氏丧仪如期,只是跪拜行礼,摔盆抗幡,起丧皆由文姝一人来做。
钟岄默默守在她身边,看着这位明艳惯了的姑娘开始收敛,眼神中多了许多寒意,却无济于事。
郑氏丧仪结束后,文姝开始想办法同文家商号的掌柜取得联系,以期询问此案来龙去脉。
文家行商仁义,文家商号一直名声在外。骤然受难,江湖各州故旧皆有心照应。
文府被人盯着,文姝不能离开永安城,便让钟岄帮忙,将这些人都暗中请去了泰明,托沈沨安顿,共同商讨寻找文逸的计策。
不日江流到了永安回话,称沈沨已经联合各州故旧,加派人手去寻找文逸,定会给文家一个交代。
此外沈霖与杨大娘子还让江流带去了两箱金银,让文姝保重好自己,若还有缺便向沈家开口,定会一应送来。
听完江流的答话,钟岄抿了一口茶:“如今文逸的事交给沈沨,咱们暂且可以放放。只是文家商号的掌柜们已经住进了城郊五里外的庄子上,你打算怎么办?”
文姝提笔在纸上笔走龙蛇:“我如今就算在永安城中行走,衙门都要派人盯着我,更别说出城了。”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托我代你去问吗?”钟岄将茶盏放下。
“我信你。”文姝眸中含泪,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求你。”
“别说求不求了,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帮你办好。”
文姝已说不出什么调笑话,只将写满字的纸交给了钟岄:“我将应问之事尽写在纸上了,你再带着云乐,只需按此查问就好。”
“定不辱使命。”
永安城郊五里的庄子是文家出事前刚买下的,文契都还没有立下,所以被永安县衙落下,没有查封。
钟岄在正厅坐定,命常欢与云乐将人带进来。
一共有二十多位掌柜鱼贯而入,站到厅里奇怪地瞧着气定神闲的钟岄。
“文大姑娘琐事缠身,命我代她多谢各位掌柜对文家不弃之恩,并按她的意思一一询问各位有关事宜,望各位配合。”
钟岄对云乐使了眼色,云乐会意,取出了象征文家家主的印章信物。
诸人见到信物,皆垂首称是。
钟岄暗暗松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个庄子不小,今后几日麻烦各位掌柜一人一间房住下,我会让人守着,各位掌柜无事也就不要外出了。”
二
有了文姝给的凭证与题纸,钟岄也轻松许多,将问询的事分给了常欢与云乐,自己则负责将口供整理成卷宗。
除此之外,钟岄听文姝说此次前来的掌柜中有一位刘掌柜,原来掌着晟州铁矿,自文老太爷时便为文家做事,可信。
于是她又亲自将刘掌柜请来问话。
“钟大娘子妆安。”刘掌柜已经年过六旬,眉发尽白,是慈眉善目的福祥,只是因此事眉间难掩愁色。
“刘掌柜不必多礼。”钟岄虚扶一把,命常欢将其扶到椅子上坐下,又添了茶,“听文大姑娘说刘掌柜自文老太爷时便深受依仗。此番我受她之托前来问事,还望刘掌柜事无巨细一一讲来,好让我回去同她说个明白。”
刘掌柜叹了口气:“钟大娘子不知,文家最先出事的便是禹州的布行,有人举证布行偷缴税款,布行的黄掌柜当时便被收押,没几日便死在了狱中,随后从文氏布行便交上了一本账簿。”
“账簿?是何账簿?”钟岄急问。
“听说是那布行的二管事恐受牵连,在黄掌柜死后第二日,便交出了一本布行偷税的账簿,金额达两万两白银。而布行的账本中还有同西梁的布匹交易,随后又查出了商队与西梁勾结,在北昭与西梁两边偷利,这才将文老爷下了狱。”
“偷税还未定罪,使些银子或可求县衙通融一二,但与西梁勾结谎报便是大罪,一经查实便是灭九族的死罪。”
七日内,钟岄将口供整理好,给了银子让人离开。
回文府时又下了雪,钟岄坐的马车有暖炉,但她仍觉得寒冷。不知如何同文姝说如此冰凉彻骨的事实,也不知道她是否承受得住。
行至文府,却见一辆规制不小的马车停在门前,钟岄一时奇怪,抬脚进门。
文府正厅,永安县令蔡石端坐中堂正喝着茶,他衣着富贵,未穿官袍,眼中透着精明。
侧首则坐着一个穿着鲜艳的婆子,正在满面红光劝着文姝:“如此好的出路,文大姑娘快快答应下来吧。”
一身白衣的文姝站在堂中,垂首不言。
钟岄见状便觉得不是好事,抬脚进门:“是何好出路,也让我来听听。”
蔡石见是钟岄,碍着沈沨县令的身份,放下茶盏道了句:“钟娘子。”
“原来是蔡大人,妾身问蔡大人安。”钟岄上前行礼,不动声色地将文姝挡在身后,又看向那位婆子,“不知这位是?”
“我是永安城数一数二的媒人程婆子,这次是来给文大姑娘说亲的。”
“说亲?看程娘子满面红光,可否让我听听是何好婚事?”钟岄挑眉客气问道。
“自然是咱们永安的青天老爷,蔡大人了。”
钟岄面上笑容一僵,抬眼瞧向蔡石,以蔡石如今的年纪,做文姝的父亲都绰绰有余。
钟岄只得扯了个笑:“可,蔡大人家的朱大娘子尚在大人府里坐着呢。”
“娘子搞错了。”程婆子起身笑吟吟上前道,“蔡大人是要纳文大姑娘为第七房小娘。”
“小娘?”钟岄声调骤然提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从小被金尊玉贵地养大,你们竟让她……”
文姝为难地扯了扯钟岄的袖子,止住了她可能冒犯蔡石的话。
“要是放在文家以前确实不配。”程婆子哂笑两声,“可现在文员外下了狱,郑大娘子也过了身,文二爷又不知所踪。蔡大人可怜文大姑娘一人苦苦支撑,这才让老婆子我上门求亲,给文大姑娘一个倚靠。”
“文大姑娘进了蔡府的门后,蔡大人定会顾着恩情,想法子将文员外救出牢狱,也会派人去搜寻文二爷的。”
“滚。”钟岄忍着怒火一把推开程婆子,“文府一案尚未定论,你们便如此来糟践她,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滚!”
“钟娘子。”蔡石起身理了理衣襟,“这里是文府不是沈府,做主的还是文大姑娘。钟娘子莫要在这里逞威风。”
“蔡大人真的好计谋,下狱文员外,扣住文府的钱财田产,只等着文姝就范,好将整个文家收入囊中!”钟岄死死挡住文姝,一丝也不让蔡石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钟娘子还是问问文大姑娘是怎么想的吧。”
钟岄瞧了一眼身后犹豫的文姝,眼神一凛看向蔡石:“蔡大人是要逼亲吗?”
蔡石笑而不语,微微颔首后带着程婆子离去了。
第33章 病急乱投医一次
一
对于与蔡家结亲一事,文姝一直没有同钟岄明说自己的态度,在钟岄严词厉色告诫时也只是闷闷点头,让钟岄更加担心。
隆裕二十一年的年节,钟岄是在文府过的。
郑大娘子过了身,文姝自是无心操持,是钟岄忙里忙外置办好一切,让文府诸人安省过了年。
正月初四午后,钟岄发现了文姝房中的红绸,又惊又气,拿着去寻她,问了云祺才知道文姝在前院,又回屋取了件兔毛斗篷匆匆赶去。
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前院的雪还没有来得及清扫,一袭白衣的文姝坐在庭前的台阶上无神望着结了冰的花池,手冻得通红也不自知。
钟岄一把将手中的斗篷甩到文姝身上:“冷成这个模样,还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文姝披上斗篷,瞧见了钟岄手中的红绸,笑了笑:“你都知道了啊。”
“你真得要……”钟岄话音未落,文姝便开始点头,顿时恨铁不成钢,“一切皆未定论,还有别的法子可寻,我们卷宗还没交上去呢,你为何要选择这个昏招?”
“没用的,钟岄。”文姝不停摇着头,“没有用了,无论做什么,民都斗不过官。”
“可我和沈沨在覃临明明……”
“那是你们。”文姝苦笑一声,“如今永安的县令是蔡石,我也找不到刺史。”
“必定有办法的,文姝。”钟岄坐到文姝身边,捂住她的手,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到她的身上。
“这是命。”
“这不是命!是陷害,是冤屈!”钟岄辩道,“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如今是年节,刺史大人应在泉州,我们去找章小公子,我们去求见刺史大人,我们让他们来为文家主持公道。”
“我与你和沈沨不一样,钟岄。我们是商贾门户,蔡石是永安县令,不一样的。”
“为何不一样?我明日便去泉州,我去找章小公子。”钟岄猛然起身,“不,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出城,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你这是病急乱投医。”
“那我便为你病急乱投医一次!”钟岄紧紧握了握文姝的手,匆忙回房去收拾东西。
二
钟岄与常欢坐在马车上,逢霜摘露驾马,赶在城门下钥前冒雪出城。
“姑娘为何不早早去寻章小公子?”常欢不禁问道。
钟岄眼神沉沉,泄了口气:“我与沈沨早就往泉州寄了信,一直没有回复。我不敢同文姝说。”
“但我不信章小公子会对此事不管不顾。若是他也管不了,我便上王都去敲登闻鼓。”钟岄握紧了烧得火热的手炉。
钟岄嫌马车太慢,到了驿站换上快马,昼夜不舍,终于在三日后赶到了泉州信台。
钟岄第一次到泉州来不甚熟识,向人打听了刺史的府邸,备了礼前去拜见。
帖子递进去不久,问渠迎了出来,对钟岄一揖:“钟娘子,我家大人等候多时了。”
问渠引着钟岄经过弯弯绕绕的亭台楼阁,进到章琰的院子中。
“妾身见过章大人。”钟岄心事重重,上前行礼。
章琰坐在正厅中堂上,见钟岄进门,吟吟笑起来:“老夫以为,来见老夫的会是沈小大人。”
“覃临县务重,大人又让他代泰明县尉一职,他来不了。”钟岄微微蹙眉,垂首答道。
“大半年未见,他沉稳了许多。”章琰满意道。
“大人,我来是为了文家……”钟岄命常欢将带来的卷宗递到章琰案桌上。
“老夫明白你来是为了什么。”章琰撇了一眼桌上的卷宗,微微摆手止住了钟岄的话,“老夫已经派人去查文府一事,不日就会有答复了。”
“妾身斗胆敢问大人,大人所说的不日究竟是几日?文府等不及了。”
“世间万物皆有章程,做事要按照规矩一步一步来。倘若因为钟娘子或是沈大人为文府开了捷径,岂不是对别人不公平?”
“届时若县衙稍不顺意,人人都来泉州刺史府喊冤,人人都求老夫主持公道,老夫到时当做如何呢?”章琰平淡笑道。
“况文府事尚未查明,你的卷宗也真伪不明,老夫得留时间派人查明,再做打算。”
“可是上次尤府……”
“上次老夫僭越办案已受牵连,这次老夫只能徐徐图之。”章琰笑容微敛。
钟岄愣了愣,听出了章琰的意思,怔怔问道:“那章小公子呢?章小公子也是这么想的?”
“无论是谁,老夫皆一视同仁,章曈亦应然。”章琰一掌拍到了卷宗上。
“可是,时不我待啊,大人!”钟岄求道。
章琰示意钟岄不要再说:“钟娘子关心则乱,乱则不思。你可知做事要讲究迂回循序?”
“今日天色已晚,钟娘子在府中歇息一晚,明日再走吧。”
“大人既然不愿帮忙,妾身便连夜往王都去,不再叨扰大人了。”钟岄急出了薄汗,匆匆行过万福礼,转身离去。
问渠将钟岄送到府门,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鹤鸣的声音:“钟娘子留步!”
钟岄见是鹤鸣,又惊又喜:“鹤鸣?你怎么在这里,章小公子呢?”
鹤鸣瞧了一眼问渠,对钟岄使眼色道:“公子他说今日天色已晚,请娘子在府上住一晚,明日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