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怎么同黎王殿下搭上的?”钟岄问起。
“这些年章兄一直与黎王有联系,当初黎王从东昌出使而归,黎王妃便将布行印戳之事说与了黎王,黎王便在暗中命人查了下去。”文逸解释道。
“这段日子也是黎王帮着我们整理证据,将奏表上呈天听。”
钟岄颔首不语,垂着脑袋思索着什么。
沈沨见状,轻声安慰钟岄道:“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黎王与太子早就结怨,我们势单力孤,与太子为敌,便必须要找黎王做靠山。但我们与黎王之间始终隔着刺史大人,章大人看得明白,是朝中清流,他不站队,日后朝中党争便与我们没有关系。”
“况我们只是边陲小县之民,党争是朝中重臣之事,我们远不够格。”文逸嘴角微扬。
钟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想沈沨的话,不禁问道:“太子与黎王早就结怨?”
“我们听章兄说起过皇族秘辛,好像原来是太子先看上了徐家女,却被黎王抢先在御前请婚下聘。自那时便结了怨。”文逸回想喃喃道。
“后来代、保官矿本是要交给黎王统辖。那时矿禁并不紧,官矿管控也不甚明晰,是可以中饱私囊的美差。结果被太子抢了去。”
“这么说,太子与黎王的党争一早便开始了吗?”文姝小心问道。
车上四人面面相觑。
“此事不敢乱言,便是刺史大人,也没有说清楚。”
钟岄沉思一会儿,低着声音正色道:“太子掌管官矿大肆敛财,纵然没有出现过大差错,但大抵早就上达天听,失了圣心。这些年今上将劳军、接待外客、出使东昌之事都交给了黎王,包括之前故意许婚和变旨,便是要让龙子相争。”
“黎王若是无心夺嫡,那便与太子相安无事以求日后太平。今上倒逼两人相争,恐怕这位黎王殿下早就有夺嫡之心了。”
“此番你们是立了大功的,若褒奖授官入朝,恐怕你们不愿党争也不得不化为上位者手中的刀去争上一争了。”
车上的气氛压抑下来,四人皆沉默不言。
“刺史大人明日入宫朝圣。届时如何,便可一切明了。”沈沨淡道,“不论明日今上有何令,我二人必遇事三思,你们放心。”
沈沨有属于他自己的执着,钟岄纵然担心,却也点了点头,嘱咐他与文逸凡事小心为上。
二
祁孔身着沉紫蟒袍,头戴墨玉通天冠,领了诏令匆匆赶到紫和宫门外,却见祁承与徐颂卿也在。
两人身着王侯王妃冠服,跪候在一旁,见太子前来,起身行礼。
“臣弟拜见太子殿下,叩问殿下金安。”
“臣妇拜见太子殿下,叩问殿下金安。”
祁孔冷笑一声:“王弟真是好手笔,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章琰,章曈,沈沨,文逸都是你的人吧?就连那文氏商号,也是你的棋子。你织了一个大网,一步步将本宫网了进去,逼本宫就范!”
祁承面不改色,恭敬有加:“臣弟不敢。”
“你不敢?恐怕这世上没有比你更敢的了!章琰管了覃临的事后本宫命御史中丞出面敲打了他,从那时起,他就对本宫怀恨在心。后来文家的事上,他便和你一起串通起来,将主意打到本宫身上。”
“再后来文逸失踪,你借章曈与文家搭上了线,顺便又与沈沨联络起来。否则他们几个庶民如何能做出这样大的手笔?”
祁承没有回应祁孔,只垂眼恭顺地对着祁孔行了一礼。
徐颂卿上前一步驳道:“那太子殿下便是始终高坐明堂,不染风雪的吗?之前的废铁案,殿下与西梁联络起来,方才有了如今的官矿案,若不是太子殿下欲将文家收入囊中,为日后私贩官矿做准备,另外一次又一次置文逸等人于死地,何以致如今的地步?”
祁孔凛眸:“你们懂什么?若无沈沨他们,一切尽在本宫掌控之内,本宫大可以用官矿的钱充斥国库,于国于民,百利无害。”
“充斥国库?殿下真正要充斥的难道不是自家的府库吗?”徐颂卿反问。
“况西梁与北昭如今拔刃张弩,太子殿下与西梁往来无异于饮鸩止渴,殿下贪图巨利,何必说得冠冕堂皇。”
“是非分明本宫自会与今上辩解明白,由不得你们插嘴。”祁孔一甩广袖,准备拾阶而上。
“臣弟与太子殿下的圣思不尽相同。”一直未说话的祁承开了口,声音从祁孔身后响起,唤停了祁孔的脚步。
“若无沈沨等人心怀赤子之心抱朴含真,在北昭混沌般的官场上仍秉烛探路,追求自己心中的道,北昭还会有多少高家、蒋家、史家这样的清白本分门户会沦为权利往来的替死鬼与刀下魂?”
“纵然太子殿下心有谋虑,但将底层百姓视如草芥,肆意枉杀的愚民之策,臣弟不得不辩。”
祁孔转过身来,指着阶下的祁承与徐颂卿骂道:“妇人之仁!”
“臣弟并非妇人之仁。开国须狠,治国则仁。如今北昭国祚已传承数百年,太子殿下的彪悍冷厉之气已不适用于北昭生民之策。臣弟跪请太子殿下三思!”祁承对着祁孔又是一大拜。
“你满口仁义,不就是为了本宫的太子之位吗?若本宫没有猜错,你早就想着取本宫而代之了!”祁孔气急上前,抬脚便要向祁承踹去。
“太子殿下三思。”徐颂卿抢先一步起身上前,挡在祁承身前行礼,“如今是在今上的紫和宫,不是殿下的东宫。若殿下一时气急做了什么事触及天颜,我等都担待不起。”
祁孔的脚停在了徐颂卿一拳之外,纵使气急却还是跺到地上:“你们夫妇二人好伶俐的心思!拿着今上吓唬本宫?打量着诓本宫呢?只恨本宫没有徐家、凤家那样的岳家,与东昌的助益,否则必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殿下是要让谁死无葬身之地?”章琰身着官袍,信步从紫和宫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正是钟岄与文姝在禹州夜闯吴府,替祁孔传话的曼妙女子。
章琰上前拱手向祁承行礼:“臣章琰,拜见太子殿下,叩问殿下金安。”
祁孔没有回话,只愣愣看着章琰身后的女子:“你,你!”
“东方府东方初月,拜见太子殿下,叩问殿下金安。”女子从容向祁孔行了一礼。
“内奸?她是,她是你们的内奸?”祁孔惊慌,指着东方初月看向祁承,“她在本宫身边跟了十年!”
“与杀父杀母之仇想比,十年根本不算什么。”东方初月悠悠道。
祁孔怒发冲冠:“有人要害本宫!本宫要见陛下,本宫要见陛下!”
“陛下有旨。”紫和宫中大监闵铎走了出来,在诸人面前宣读诏书。
众人皆在阶下跪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孔,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而心怀邪僻,姑息养奸,前勾结异国倒运废铁,后以官谋私分销官矿,视民草芥,杀戮过重,苦民久矣,自以沉疴难起。焉可奉承宗庙,受祖宗基业,今朕痛心疾首,褫夺孔皇太子位,废为悯平君,迁居废宫,非朕令不得出。东宫一众幕僚皆贬,一应定罪事宜交由宗正寺全权查明,钦此。”
祁承等人皆叩头承旨。
唯有祁孔难以置信地看着闵铎:“闵大监,这可是真的?”
闵铎皱眉点头,上前将圣旨交到祁孔手中。
祁孔看了一遍又一遍,双手都在微微颤抖:“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本宫要见陛下!陛下!”
“代保官矿事宜,陛下已经交由黎王了。如今东昌使者将入朝问询矿单之事,陛下现下应当不得空见殿下。”闵铎微微垂首劝道,命阶下两个羽林卫将祁孔扶起送走。
祁孔猛地甩开了羽林卫的手,望着紫和宫的暗红匾额,对祁承等人凄笑起来:“兔死狗烹,你们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本宫一人所为吗?”
“殿下回府去吧,莫要再上犯天颜。”闵铎皱眉上前劝道。
“是制衡,你便是制衡本宫的棋子,你可知道?”祁孔被人架起,还在不断朝祁承嘶吼,“天子难做,太子更是难做!本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臣弟明白,臣弟从一开始便比皇兄明白。”祁承朝祁孔消失的拱门深深看了一眼,深揖一礼。
“黎王殿下,陛下召您。”闵铎见祁孔一走,上前同祁承行礼道。
祁承规矩见礼,随着闵铎进了紫和宫大殿。
徐颂卿看着沈沨在树荫下或明或暗的身影,深叹了口气。
第52章 王都章府
一
文姝握着八千万两官矿的事,除了钟岄等人便只有章府与黎王府知晓,为了保证钟岄一行的安危,章曈命人将几人接到了章府。
与永安章府不同的是,王都章府在古朴底蕴的基础上又多了符合世家身份的富丽堂皇。
章府中的单管事礼数周全地请了安,将几人从正门迎进府,并各自安排了厢房:“主君进宫尚未回府,各位大人、娘子若是有要吩咐的,劳烦告知小人,小人会一并安排妥当。”
“有劳管事。”沈沨等人颔首。
单管事又上前一步,向文姝一揖:“文大姑娘,我家大娘子有请,请您同小人去一趟春晖堂。”
章家大娘子,便是章曈的母亲潘氏。
钟岄早就听文姝说过,这位潘大娘子出身将门,又是家里的嫡长,是王都出了名的将门虎女,身份贵重可以想象。
当初章曈提出要求娶文姝时,这位潘大娘子便以为是自家儿子昏了头,罚其在院中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
钟岄觉得潘大娘子来者不善,不禁担忧地瞧向文姝。
文逸亦是上前往单管事手中塞了一锭银子,笑着作了一揖:“不知大管事可知大娘子找我大姐姐所为何事?”
“这小人便不知道了。”单管事将银锭推给文逸,讪讪笑道。
文逸刚要再问,却被文姝拉住。
“不得无礼。”文姝将文逸拉到身后,又不留痕迹地拍了拍钟岄的肩,上前一步微微颔首道:“有劳管事带路。”
单管事刚要走,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说道:“忘了上告各位贵人了,家里二爷方从泉州回来,就在临着两个院子的真意居小住。二爷喜静,各位贵人莫要惊扰了二爷。”
“我等明白了。”沈沨点头道。
文姝走后,沈沨揉了揉钟岄的掌心:“若章小公子真的会向文府提亲下聘,姝姐姐是迟早要见这位潘大娘子的。”
钟岄轻吐了口气:“想文姝如今也不是焦躁性子,应当招架得住。”
文逸亦是稍稍放下了心,转身让云朗搬进来了一个樟木箱子。
“这是什么?”钟岄见箱子做工上乘,不禁问道。
“我在东昌逃命时有幸结识了一位调香大家,来王都之前特地去了一趟东昌求来了他的著书,准备去拜谢先生救命大恩的。”文逸拿着布小心仔细地擦去了箱子上的灰尘,将箱子抱起,出了门。
文逸刚走,江流便进门报道:“禀大人,大娘子,黎王府来使者,说黎王殿下请大人入府一叙。”
钟岄猛地揪起了心,紧紧握住了沈沨的手。
沈沨却泰然回握住了她的手:“不会有事的,你且安心,我去去就回。”
众人皆去,房中只余钟岄一人微微愣神。
常欢端进来了一盘点心:“姑娘,前院管事让送来了盘糕点,奴婢瞧这糕点玲珑可爱,姑娘用一些吧。”
钟岄回过神来,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你说我现在怎么总是怕这怕那的。文姝被潘大娘子叫走我也怕,沈沨进黎王府议事我也怕。明明他们本人都那么镇定坦然自若。”
“那是因为姑娘在乎姑爷和文大姑娘。”常欢笑了起来,拿着帕子擦去了钟岄嘴角的糕点碎屑,“姑娘原来总想着姑爷为了青云直上而另娶的时候,可不会这样。”
钟岄暗戳戳觉得被戳中了心事,有些恼了:“你说是便是吧。”
二
文逸亲自抱着箱子,进到真意居,对迎上前来的石砚道:“先生午睡可醒了?是否入禅?”
“先生方醒,尚未入禅。”石砚向文逸行了一礼,规矩答道。
文逸一喜:“那有劳石小哥去通禀先生,学生文逸求见。”
“先生不见文小哥。”石砚回道,“让小童带句话给文小哥,先生说文小哥不必在意相救之恩,先生只是从心而为,不求文小哥的回报。”
文逸不理石砚的说辞,径直跪到了院子正中:“学生文逸,特来叩谢先生救命之恩!”
屋中没有任何回应。
文逸又道:“学生带来了东昌白大家所著的白氏制香知要,特来献给先生,望先生收下。”
屋中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先亲自幼便教导文逸要知恩图报。先生对文逸恩同再造,就算先生是从心而为,文逸也不能坦然受之,望先生明知!”
见文逸跪了许久,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石砚无奈转身进了房门。
没一会儿,石砚掀起了竹帘,章珏从帘后走了出来:“文生,你的礼为师收下了,你且回去吧。”
文逸眼前一亮,连忙起身,但身子跪得酸楚,一时有些踉跄,好容易托稳了箱子,便向章珏告罪道:“学生失礼了,先生赎罪。”
章珏示意石砚上前接下箱子,沉声道:“经过这些事,你已不似以前的娇惯模样了。”
“先生过奖。”文逸将箱子交给石砚,揉了揉酸涩的手腕,粲然一笑。
章珏还是一脸严肃的正经模样:“如今你已随章曈投入黎王党下,为师久不通朝政,你不便再与为师交往过密。”
“是学生鲁莽,给先生添麻烦了。先生能收下学生的礼,学生感激不尽,再拜先生。”文逸准备告辞。
“文生,你与沈生要做的事关乎北昭社稷,有时需冒大不韪而行之。前路茫茫,你与沈生小心些,切勿深陷其中不能脱身。”章珏背过身,长叹了口气,“为师,不希望你们有事。”
文逸与章珏相处的这段时间,愈发觉得章珏的严厉只是表面,实际上章珏对待文逸便如父亲一般。
听到章珏如此说,文逸有些哽咽,对着章珏拜了三拜:“虽千万人吾往矣,学生拜谢先生。”
章珏转过身,同文逸对拜。
师徒二人一个在廊前,一个在阶下,在缕缕竹风中深深对礼。
三
文逸从真意居回来,只见钟岄,不禁问道:“沨哥儿呢?”
“被黎王召走了。”钟岄为其倒了杯清茶,见他眼角泛红,刚要发问,便见到文姝带着云乐云祺进门。
钟岄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壶,上前拉住了文姝仔细检查起来:“手脚俱在,衣冠整洁,神色自若……”
文姝轻轻推了钟岄一把,笑嗔道:“那潘大娘子是章府主母,又不是洪水猛兽,你多虑了。”
“担心你还不行了?”钟岄撇了撇嘴,心倒是稍稍放下,忽然撸到了文姝手腕上多了一只碧油油的镯子,不禁奇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