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章家与文逸的站队还不甚明晰,那徐家可是妥妥的黎王党,这祁维钧是明白的。
“尤卿,抨贬黎王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说尤卿的背后另有其人?”祁维钧眯起眼睛,审视着尤树臣。
尤树臣的额上立刻涔涔冒出冷汗,跪地磕头不起:“臣所言俱是臣为北昭之言,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祁维钧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
尤树臣出了满身湿汗,战战兢兢走出了紫和宫,出宫还未上马车便瘫倒在家仆身上。
三
尤树臣本以为弹劾沈沨的事就此没戏了,谁知还未回到府上便听宫里来了旨意。
圣旨言沈沨到任郸州之后私德有亏,抨谤朝纲,贪污纳贡,目无君上,依制要下大狱,然郸州民愤初平,为保民安,只派轻骑前往郸州秘密捉拿沈沨。郸州一应事宜先交由覃临县令文逸代领。
御林军到的时候是深夜,沈沨还在琢磨着如何修渠既可以省民力,又可以长久惠泽覃临田地。
御林军左统领唐争是当初查抄沈家的人,宣读完圣旨后不屑道:“沈大人有什么冤屈还是到大牢里说吧。”
沈沨忙问:“那今上可说了如何处置本官的家人?”
“未及言说。”唐争语气轻蔑,“沈大人做出这般忤逆君上的丑事,竟还会想到自己的家人?”
沈沨先是一愣,又瞧瞧笔下的字,很快镇定下来:“唐统领先等等。”
“沈大人是想让章刺史来救你吗?本官将通判府已经围了起来,定不会给沈大人这个机会。这次沈大人的罪过可比上次大多了,沈大人还是省省力气上路吧。”唐争眼中满是鄙夷。
沈沨温和笑笑:“我不会跑,唐统领与我算是旧相识,劳统领给我些时间,我写完这篇修渠策便同你走。”
唐争愣了愣,又挑眉冷笑一声:“沈大人贪污官银,抨谤今上,如今就莫要拿这面子工事拖时辰了。”
沈沨笑而不语,提笔飞书,洋洋洒洒写完了笔下的文策,长舒了一口气,递给了唐争:“如今我的差事交给了文县令,劳唐统领派人将此文策交给他。修好之后,郸州的洪涝当再不会殃及大片民田了。”
唐争嗤笑着接过文策翻了起来:“沈大人是想借机向他人求救……”
唐争看着文策一怔,饶是他这样不通文的行伍之人,看了沈沨的文策也是可以懂个七七八八的,且行云流水,句句详尽,一气呵成。
唐争对沈沨的罪起了疑,不禁试探道:“沈大人不再瞧瞧改改?”
“不改了。”沈沨摇摇头,“文县令会懂的。唐统领也没有时辰留给我了。”
“那沈大人当初的谢表也是这样写成的吗?”唐争冷不丁问道。
沈沨顿了顿思索道:“当初快马来郸州到任,没有带着府里的师爷,急于行事不负陛下重托,写得是直白了些。”
“但事后郸州民乱稍稍缓和了后,我揣摩文字失当,又递了谢罪奏疏给陛下。”
唐争略略思索后,将文策交给了自己的手下:“去把这文策秘密交到覃临县令文大人手中。”
“是。”
沈沨向唐争躬身行礼:“多谢唐统领。”
唐争也稍稍摆正了姿态,抱拳回礼:“沈大人请吧。”
第55章 我夫无罪
一
相府满月宴后,钟岄便在府里安心养胎,将一应宴席俱给委婉推了。
沈沨出事,潘氏怕钟岄忧思伤身,便让人都瞒着她。
“你这几日还害口吗?”潘氏拉着钟岄的手笑着问道。
钟岄笑着摇了摇头。
“倒是个懂事的孩子。”潘氏瞧着钟岄的肚子,眉头不禁一皱,又连忙舒开。
钟岄敏锐瞧出了潘氏的异样,起了疑心,试探问道:“这段时间倒也奇了,他也没有同我写过信。”
“许是郸州事务繁杂,沈小相公抽不开身。”潘氏连忙笑道。
“我们刚刚不是再说文姝吗?大娘子怎么牵扯到我家相公身上了?”钟岄嘴角微弯。
潘氏的心立即慌乱起来,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清清嗓子:“是我走神了,钟娘子勿怪。”
“大娘子哪里的话。”钟岄笑了笑,心里愈加奇疑。
潘氏走后,钟岄命常欢备车,想出门逛逛。
常欢神色亦不自然,垂首劝道:“姑娘如今身子重了,还是少出去吧。若想活动活动,常欢陪姑娘去院里坐会子晒晒太阳吧。”
钟岄的神色冷了下来:“你们这几日都是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常欢连忙扯了笑:“能有什么事啊,常欢只是担心姑娘的身子。”
“江流与江川已经好几日未传消息回来了。”钟岄疑惑地瞧向常欢,“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常欢赶忙摇摇头,矢口否认道:“绝没有的事。”
瞧着常欢对自己一说谎便露馅的神色,钟岄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便去西市玉壶茶坊问去。”
王都西市玉壶茶坊是文人墨客高谈阔论的地方,上到朝廷新政,下到各州行策,皆可以在此知晓,天子也时常派人到此探查民声意向。
见钟岄起身就要走,常欢拉住了钟岄的袖摆,急红了眼睛:“姑娘,姑娘不可,姑娘如今月份大了,经不起折腾啊。”
“那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我?”钟岄甩开了常欢的手,百思不得其解,“有什么事不能说与我听?我皆受得住。”
常欢见钟岄动怒,只能如实相告,将沈沨因罪被关入天牢之事一并告诉了钟岄。
钟岄心中一悸,跌坐在椅子上:“你,你说他因为谢表的事,已经被秘密押回王都?”
常欢上前为钟岄顺气,急切劝道:“当下圣上还未定罪,应是,应是有转机的。这几日,刺史大人与文二爷都在为此事奔走,姑爷吉人天相,定会被赦免的。”
“没有的事。”钟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拉着常欢的手气急道,“那谢表我也是见过的,并未有何抨谤朝廷的逆语,只是说郸州积弊日久,之前税策或有不妥之处,望今上垂青,准他行事。而且他后来也觉得不妥,给今上递了请罪书……”
“姑娘小心身子。”常欢哭红了眼睛,“如今姑爷下了大狱,姑娘的身子若有三长两短,常欢吃罪不起。”
“你去命人备车,我要去牢里见他。”钟岄紧紧抓住常欢的手。
“天牢里阴暗湿冷,姑娘的身子去不得。”常欢摇头忙劝。
“你不让我去,才是真的不顾我的身子。”钟岄瞪了常欢一眼,“还不快去!”
不同于上次降罪,这次天子似乎一切都要秘密而为,知道沈沨被捕回王都消息的人不多;且没有消息殃及钟岄与泰民沈家,钟岄依旧是官眷。
常欢备好了马车,扶着钟岄出门,正巧碰上了驾马赶来的文姝。
文姝眼底略青,是长途赶路的疲惫模样。
两人相视,便知彼此都已知晓。
文姝下马,上前拉住钟岄的手:“你别怕,章大人与文逸正在想法子。我来王都陪你,今天就算是用银子砸,我也得让你与沈沨见上面。”
钟岄动容,拉着文姝上了马车。
二
有时候,银子确实是一个好东西。
文姝拿着银子上下打点,终于将钟岄带到了关押沈沨的牢里。
将自己身上的玄色斗篷解下披在钟岄身上,文姝为她带好了帽子:“沈沨的牢房就在前面拐角。这里是天牢重地,我们不能待太长时间,我去帮你看着人,你们快一些。”
钟岄点了点头,上前走去。
四处阴暗湿冷,时不时传来老鼠的叫声,钟岄开始后悔自己来得太急,没有给沈沨带些干净的衣物棉被。
四处牢里关着一些衣着泥垢,蓬头垢面的犯人,见有人经过,立即将手伸出去喊冤,吓得常欢为钟岄挡着,脚步不敢停下,一路向前。
终于到了拐角,钟岄看清了里面的人。
沈沨一身囚服还算整洁,墨发束起,正负手看着窗外,他脊背挺拔,背对着钟岄。
“沈,沈沨。”钟岄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声。
听到钟岄的声音,沈沨诧异地转过了身,见真的是钟岄,连忙上前责怪道:“你怎么来了?你还怀着孩子,怎么能到这里来呢?”
钟岄隔着牢门抓住沈沨的手,忍着嗓子里的哽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沈沨无奈笑了笑:“是我做错了事。”
“是不是自你到郸州上任,初平民愤时,陛下便开始猜忌你了?君欲降罪,臣下只能受之吗?”钟岄的眼睛模糊了。
“慎言。”沈沨心疼地看着钟岄,伸手为其拭泪,“是我对不住你。”
“你无罪,我替你伸冤。我去敲登闻鼓。我到要看看,这天下还有王法吗?”钟岄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欲走。
沈沨隔着牢门轻轻拥住了她:“你先回武定去。等我没事了,再去接你。若我出不去,你便另做打算。”
“说什么混账话!你还要把我推开多少次?难道你我之间,只由得你一人付出,我便只会心安理得地躲懒偷闲吗?我在你心中,便是这样的人吗?”钟岄挣脱开沈沨,瞪了他一眼。
“不是的!”沈沨拧眉忙道,别开脸不敢去看钟岄,“我只是怕你有闪失。”
“你自己心里如何想的我明白。但我只有一句话给你,我钟岄,从来都不是可以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人。我不能在此长留,就先走了。”钟岄抬手擦了擦眼角,不顾他的阻拦,转身而去。
见钟岄出来,文姝连忙跟了上去:“如何?你有何打算?”
“去宫门,敲登闻鼓。”钟岄沉声道。
“现在?”文姝瞧了一眼钟岄隆起的小腹,“你疯了,你不要你的身子了?”
“我没有疯。”钟岄摇了摇头,“我要让天下人看着,我要让今上,给我们一个交代。”
说罢,钟岄朝文姝笑了笑:“此事是在与今上作对,你便别跟着我了。”
文姝一听便恼了:“你在说什么疯话!说了陪你,就是要陪着你,别说去宫门敲登闻鼓,就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你。”
钟岄已没有心思想如何言谢,只紧紧抱了抱文姝。
两人无需多言,一并上车回到府中。
钟岄查点了府里的银子,换了身衣裳,准备往宫门口去。
忽然常欢进门急道:“姑娘,家里大娘子来了。”
钟岄一时间没想起来:“谁?”
“我。”
一个翠衣妇人缓步走了进来,责怪道:“怎么?二丫头如今是官眷了,连大伯母都不认了?”
见竟是岳氏,钟岄连忙起身:“大伯母,大伯母怎么来了?”
“我娘家表兄在刑部做官,知道沈小相公是钟家二姑爷,给我通了密信。我是来接你回武定。”
岳氏上前拉起钟岄的手,知道钟岄如今身心俱不轻巧,故作轻松道:“你娘很想你,只是她身子弱,受不了路途颠簸。你们也有几年未见了,你随我回去,你们母女二人便可一叙相思了。”
钟岄听出了岳氏的意思,规矩地向岳氏福了福身子:“大伯母,请恕侄女如今不能同您回去。”
岳氏闻言笑容一敛,正色道:“二丫头,你从小便是个主意大的,往事种种我皆可以由着你,但是如今,你若想保全自己与肚子里的孩子,便听我的。”
钟岄红了眼圈:“侄女知道大伯母是为了侄女好,但如今沈沨是被冤枉的。今上一力压制为他奔波的章刺史与文逸,又故意瞒着泰明沈家,消息都不让传过去。若我不去为他申冤,还有谁能为他讨个公道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如今还怀着孩子,此事甚难,你做不到的。”岳氏心疼地拉住钟岄的手。
“还没有做,怎么知道做不到呢?”钟岄心急道,“侄女求大伯母,放侄女一试。”
钟岄性子倔,两人僵持不分伯仲,最终岳氏拿她没有办法:“那你先在府中休息半日,我先命婵娟去找我娘家表兄,看能不能先抄来此案的卷宗,你且等等,不可贸然行事。”
得知沈沨的事后,钟岄便心急难耐,无暇思考,听岳氏所言,连忙沉了心,点点头。
傍晚时分,婵娟捧了卷宗回来,并言因为沈沨一事涉密,卷宗也不甚完整。
“但这足以证明他抨谤朝纲之事有待查问。”钟岄翻着卷宗,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一处,“此处也记下了他请罪文书的内容,当时陛下所批复的是:‘恕其罪’。”
厅中几人相互对视。
“而且说他贪污纳贡……”
“章大人与文逸皆可证明这批官银的用途。”文姝让云乐递来一份文书交给钟岄,“这是我来的时候文逸写的证词,还有沈沨知通判之后的官银收支一并在册。”
“如此,那便备车!”钟岄向门外看去,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
“妾身中书省中书舍人,领郸州通判沈沨之妻钟氏,跪求陛下重审我夫抨谤朝纲,贪污纳贡一案。今有人证物证,我夫无罪,望陛下圣谕明察!”
祁维钧正在批着折子,忽然听到了一阵沉重悠远的鼓声,不禁蹙眉:“这是,登闻鼓?”
闵铎从门外进来:“是沈舍人家的钟娘子在敲登闻鼓,还有文家商号的文姝,与武定钟家的岳氏。”
祁维钧一听便怒火攻心又剧烈咳嗽起来,瞋骂道:“让,让她们滚回去,别在这儿给朕添堵!”
闵铎应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进了门,朝祁维钧摇了摇头。
祁维钧怒急:“那便让她敲!”
直至傍晚,登闻鼓声不断。
祁维钧掀翻了御案上的折子:“她不是还大着肚子吗?不好好在家养胎,来御前这般折腾!”
“陛下一直想瞒着此事,如今钟娘子敲了一天的登闻鼓,想必王都百官都已经知晓了。”闵铎无奈缓声道。
“她个妇人懂什么?”祁维钧重重拍打着御案。
“好啊,这可不怪朕,是她要折腾的,那便让她不顾脸面地敲!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沈沨那厮若来找朕讨公道,朕便打断他的腿!”
第85章 产子
一
听说钟岄在御前敲登闻鼓,潘氏大惊,挂念着她的身子,也连忙坐车赶去。
章府的马车赶到宫门时,钟岄满脸倦色,身子单薄,发丝微乱在风中挣扎,但她顾不上这些,在宫门前扯着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陈冤。
见她一遍又一遍反复申述“我夫无罪”,潘氏也红了眼睛:“钟娘子,你这是何苦?”
文姝在一旁替钟岄敲着登闻鼓,见潘氏来了,便将鼓槌交给常欢继续,自己上前拍了拍钟岄:“潘大娘子来了。”
钟岄双目无神,听见文姝的话才回神两分,扭过头瞧见潘大娘子:“潘大娘子,登闻鼓不是求天子伸冤的吗?为何妾身敲了一天,宫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