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姐姐会明白的。”文逸正色道,“我也一定会查出来这两件事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三
第二日,祁承传旨,命郸州刺史章琰为郸州军元帅,覃临县令文逸为副帅,中书省中书舍人沈沨为军师,从六品典仪尤翰庭为监军,率郸州军奋力抗敌,不得有误。
虽说章琰为元帅,但祁承却私下将兵符交给了文逸。
章琰便成了有名无实的元帅,几番入宫向祁承请旨,但都被驳回了。
文逸与沈沨出城那日,钟岄与文姝去送他们。
“大姐姐,我。”文逸当初自荐求旨之事并未事先同文姝商量,对她还是愧疚的。
文姝笑了笑:“前几日刚送走了章小将军,现在又要送走文小元帅。”
文逸更加惭愧:“抱歉,大姐姐,我对不住你,又要害你担心了。”
文姝淡淡笑着,面上是欣慰与释然:“不要再说抱歉了,一家子哪有这么多抱歉。你的脾性我一直都知道,如今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们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我一定会好好回来。”文逸抱住文姝,“不会让大姐姐担心。”
文姝抚上文逸的背,渐渐湿了眼眶:“好了,快走吧。”
钟岄将孩子交给沈沨:“再抱抱阿年吧,给你留些念想,你也别让我们母子等太久。”
沈沨没有穿甲,轻车熟路接过,看着怀中懵懂无知的孩童,垂首轻轻吻了吻:“阿年在家里要乖乖的,不要累着你阿娘,乖乖等爹爹回来。”
钟岄红了眼圈,接过阿年,声音闷闷的:“你之前说给阿年取名叫沈同尘,我一直怪你没好好取。如今我愿意了,就叫同尘。”
瞧着钟岄别扭的表情,沈沨明白她的心意,含笑拥住母子二人。
“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第50章 帐前生变
一
出征行军迅速,不日抵达郸州,在郸州覃临以南五十里安营扎寨,整肃郸州军。
文逸身着银甲,指着舆图正色道:“郸州南关已破,按照如今南贼的攻势,不出半月必会打到覃临。”
“覃临是郸州南陲第一个要地,若覃临破,拿下泰明不在话下,随即直逼永安,则郸州危矣。所以务必要守住覃临。”章琰眉头微拧,亦是盯着舆图上覃临的位置。
“如今南安攻势迅猛如顺势激流。若想截其势,单与其锋芒硬碰硬是不够的,还要想办法截杀其后劲者。”沈沨沉思道。
尤翰庭看着三人正在沉思,打断道:“我有一策,或可解郸州之危。”
章琰将视线落在了尤翰庭身上,眼神中有一丝狐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来听听。”
尤翰庭迎上一笑,颔首行礼:“不如兵分三路,主力留下对战南贼锋芒,其余两路分别由东西两路进到敌军后方截杀。”
“我们如今兵力不够,不能派出三路人。”文逸凝眸。
尤翰庭默不作声,瞥了沈沨一眼:“可作水攻。”
沈沨瞬间了然,心里一悸。
之前沈沨任郸州通判时为了改善耕田,抵抗洪涝,在郸州西南造了大坝,引水疏渠,还有几个月工事便完工了。
为了节省工时,工匠已经由西渠将堤坝差不多可以承受的水注入坝中进行试验。
如今南安出了事,大坝工事便暂且搁置了,大坝尚未建成,若此时设法决堤,其滔天之势人不可挡,势必会摧毁堤坝。
在场几人都是聪明人,都瞬间明白了尤翰庭的主意。
“大坝修建劳民伤财,如今建成指日可待,如今突然泄洪,坝土承受不住,毁于一夕实在可惜。且如此滔天水势,除了折损敌军,周边农居百姓、田地秧苗也必受牵连,望大人三思。”沈沨看向章琰,皱眉忧道。
“大敌当前,这点折损根本不算什么,沈大人不会连这个都拎不清吧?”尤翰庭斜眼向沈沨瞧去。
沈沨拧眉向尤翰庭瞧去:“这并非拎不拎得清。民为水,可载舟亦能覆舟,若到时天怒人怨,想必尤大人一人也担待不起。”
“那沈大人可有其他高见?”尤翰庭挑了挑眉,“我也是一方百姓父母官,若不是没了办法,我也不会拿百姓民生作赌。如今毁坝泄洪,阻南贼激流之势可谓天时地利,沈大人倒不乐意了。今上早就怀疑南安之祸并非巧合,而是郸州有内贼。沈大人如此说,属实有嫌。”
“够了。”章琰低声呵止住尤翰庭的话。
几人目光都落在了章琰身上。
章琰凝神沉思半晌,轻叹了口气:“传旨兵分三路:本帅与文副帅带主力留守覃临,务必要在敌军后备被截杀之前抵挡住先锋攻势;尤监军带兵由东绕道敌军后方完成截杀;沈沨西行毁坝,引水向东。”
“此为军机,不得泄露。”
“大人!”沈沨还要再辩。
“下官领命。”尤翰庭截住沈沨的话,告退出帐。
“我明白你们要说什么。”章琰看了一眼迟迟不肯走的沈沨与欲言又止的文逸。
“大人,就算要毁坝泄洪,也得先考虑殃及的百姓。”沈沨不忍道。
“战时最忌妇人之仁,沈大人的仁心,还是收些吧。”章琰的眼神冷了三分。
见沈沨还要辩驳,文逸扯住沈沨的手臂摇了摇头。
沈沨只得作罢。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帐门。
“今日战时如此紧急,民生军情孰轻孰重。当初你我同窗之际,你的战策便学得比我好,这里的轻重缓急不必多说。”文逸劝道。
“我明白。”沈沨止住了文逸的话,“我会去做。”
只是他没办法接受。
见沈沨明晓轻重,在大事上不会掉链子,文逸也放下心,留沈沨一人在帐外踌躇,自己去准备点兵事宜。
三日后,沈沨点兵七百轻骑,在夜里由小道西行而去。
同日,尤翰庭带兵向东而去,却在刚走出五里之后坠了马,把腿给摔断了,被迫回到大营。
章琰瞧着疼得直冒冷汗的尤翰庭,许久沉声道:“既然尤大人摔伤了腿行动不便,那便由本帅东去截杀。”
“不可。东行截杀并非万无一失之策,此行危险重重,大人不可以身涉险。”文逸忙道,“况大人是元帅,元帅离开大帐实在有损军心。”
章琰挥手让几个将士将尤翰庭抬出大帐,看着舆图缓道:“监军行军不足五里便出了事,此行的确危险。然虎符在你的手中,你才是最不能出意外的。”
“那我把虎符交给大人!”文逸担忧章琰,脱口而出。
章琰的眼神有些欣慰:“胡闹,你这是拿着打仗当儿戏吗?”
“大人。”文逸紧紧皱着眉,还要劝解。
“这只是本官的猜测,本官留你在大帐也不是让你享清福的。”章琰止住文逸的话,“监军出事,更说明了军中有内贼。本帅要你在大帐中抵挡南贼主力的同时,攘除奸凶。”
文逸抿着薄唇,许久别开了头不甘道:“下官,领命。”
二
章琰替尤翰庭带着几百人往东而去,将军务全权交给了文逸。
文逸整日在大帐中处理军务,回应着王都祁承的旨意,又让云朗云驰注意着军营里的动静。
没有几日,云朗来报,军中的舆图被尤翰庭借走了一份。
军中最大最清楚的舆图就在大帐中,监军自然有出入大帐的权利,且监军军帐与大帐相近,实在没有借图的必要。
文逸觉得蹊跷,命云朗去传尤翰庭问个明白,但想了想,他又叫住了云朗:“他现在腿脚不便,还是我去找他吧。”
说罢带人出了大帐。
还未到监军帐,文逸便远远瞧见了尤翰庭在小厮的搀扶下,拐着腿向自己走来。
“副帅!下官愧对今上与元帅的嘱托,所犯死罪!”尤翰庭单膝便要跪下。
文逸奇疑地扶住尤翰庭:“出了什么事?”
“下官借走的舆图丢了。”
“丢了?”文逸失声问道。
尤翰庭重重点了头:“定是营中宵小,亦或是南贼奸细!”
文逸将尤翰庭扶起,两人进到大帐中。
尤翰庭一五一十将自己为了连夜审度军机而借图,后入后帐歇息,结果第二日醒来便不见了舆图的事讲给文逸听,声泪俱下,时辰皆可对上,可谓天衣无缝。
无论是此事就是如此,尤翰庭急于脱罪;还是他自己监守自盗,他皆是有备而来,文逸凝视着尤翰庭,带着一丝审视的神色:“监军帐就在大帐旁边,守备不算松懈,既然舆图是在监军帐中丢失的,监军难以脱嫌,本帅只能将监军先禁于帐中。待本帅查清楚后,自会还监军清白。”
尤翰庭神色如常,垂首点头应下。
第72章 毁坝泄洪
一
由覃临到西坝的路不远,沈沨只几日便到了坝上。
许是毁坝的消息已经秘密传了过来,临县的县令已经遣散了民工。四下一片荒凉,幽幽的冷风吹着野草,吹拂着将要瓦解崩塌的堤坝。
沈沨一袭深绿色官袍,负手站在堤坝上的台子上,曾经的这里是督造属望远的地方,坝上风光一览无余。
正是夜里,明月高悬,在坝上平静的水面上撒下柔和的月光,波光粼粼,静影沉璧。
月光不吝啬,沈沨亦是沐在一片月白中,看着曾经心血即将付诸东流,下游土地也将泯于洪水,他久久不语。
看着自家主子不忍,江流在一旁劝道:“此事不难,大人不妨交给小人。”
沈沨闻言摇了摇头:“时辰不等人,吩咐下去开始拆桩吧。”
拆桩,便是毁坝的第一步。
江流拧着眉,低声应了退下。
“江川。”沈沨回过头唤来江川,“指令下得急,你找几个人去下游,一是提醒或被殃及的百姓尽早避难,二是记下祸及的农田,日后补偿给百姓的救济金也可有所参照。”
江流一时哑然:“可是刺史大人说此事涉及战事,不能……”
“区区耕田百姓,在郸州休作生息数年,怎么会与来侵略自己家国的强盗勾结呢?”沈沨反问。
临出发时,文逸知道沈沨或许会犹豫,而江流又最是听自家主子话,于是将劝说沈沨的事嘱托给了江川。
江川犹豫着,迟迟没有动身。
见状,沈沨长叹一口气,抬头望向天边明月。
“江川,听你家大人的话去吧,小心些就是了。”一声婉转带着愁思的女声传了过来。
沈沨与江川俱是一愣,转过身瞧去。
钟岄站在不远处,淡淡扬起嘴角,上前又道:“我已见过文县令,听说了他交待给你的事。你要明白你的主子是谁,拿的又是谁家的例银。”
江流了然会意:“小人明白了。”说罢行礼退下。
高台上只剩下沈沨与钟岄两人。
钟岄又向前走了两步,她身着一袭月白长裙,肩披淡紫色夹层斗篷,神色淡然,眉目如画。
沈沨向她伸出了手,眼神中有迷茫,有无助,有疑惑,有不甘,有默然。
“奇怪我为什么在这里吗?”钟岄坦然上前牵住了沈沨的手。
“怕这只是个梦,不是真的。”沈沨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紧紧拥住了她,“如今郸州战事紧急,你为何到这里来了?”
钟岄淡笑着抚住他清瘦的脊背:“你走后不久,秦娘子便来信说南安来敌或会影响覃临东郊,大家人心惶惶,求我想个办法。我便将阿年托付给潘大娘子,到覃临来安顿大家。”
“说来也巧,我刚到覃临你便走了,我们竟是前后脚,也没见上一面。”钟岄的话说得缓,一点点滋润着沈沨几近干涸的心。
“如今时节,保命才是最重要的,安顿了东郊后,我将东郊的余粮分了,又给秦先生带去了足以让瑾瑜书院自保的银子,最后也去完备了济贫院的储粮和户舍。”钟岄明白沈沨心里对覃临县政的挂念。
“事毕之后,我见了文逸,知道了毁坝泄洪的事,他担心你将此事郁结于心,便求我来看看你。”
沈沨自嘲一笑:“我哪有什么可郁结于心的,只是下两声命令的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转身轻轻揽住钟岄向远方下游看去,沉声喃喃:“只是下游的百姓与耕田,如今皆要毁于一旦。”
“倒不如当初便修筑南长城,至少百姓还能保住性命,那么多筚路蓝缕开垦出的良田也可以保住。”
“想来,是我错了。”
“你没有错。”钟岄不忍,“是如今天下不太平,在乱世修养安民总不会是平顺的。”
“错的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为了一己私欲将百姓民生弃之不顾的人。”
沈沨闻言默默:“或许得等到真正天下和乐的时候,我的文策才会合时宜吧。”
“用不了多久的。”钟岄低声安慰道,“听说东昌那边已经答应出兵相助,西梁那边陛下也派遣了新的使臣和谈;南安毕竟是贫瘠小国,虽然势头猛,但后劲总归不大,只要拦住这一波前锋,总归会好办一些。”
“这是文逸让你告诉我的吗?”沈沨眉头舒展了些,眼神柔和看向钟岄。
钟岄一时语塞,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就不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吗?”
“这些消息我都不甚清楚,娘子轻轻松松便可以看出来,还是娘子厉害。”沈沨调笑两声,终于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钟岄扯了扯嘴角:“南安那句是文逸教我说给你听的。”
沈沨了然没有再答,凝眸向远处堤坝瞄去,所带的甲士正拆除着桩子,随后便是锁链、闸锁、主闸,他又长叹口气:“不出五日,耗民耗力耗钱足足修了几个月的工程便要付之东流了。”
二
泄洪当日,沈沨与钟岄站在高台之上,长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与发丝纠缠在一起。
“大人,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江流上前报道。
“大人,派去查探南贼的人已经回来了。南贼后援已行兵至东南断崖峡处。”
沈沨向远处看去,缓缓抬起了手臂:“传令下去,”
“泄洪!”
“是!”江流与江川分别离去,吩咐传令官快马而去。
沈沨负手看着不远处的闸门缓缓打开,心里仅存的希冀随着被滔天洪水冲垮的堤坝一起破碎了,他的心随着堤坝的残骸渐渐沉得越来越深。
钟岄上前牵住了他的手,神色有些担忧。
沈沨回以一笑:“我没事。这几日,江川已经将能安置的百姓都尽数安置妥当了。”
“南安事了,郸州百废待兴,你又通晓郸州州政,自有大片的天地一展抱负。”钟岄轻声劝道。
沈沨笑而不语,只回握住了钟岄的手。
堤坝的承重尚未建成,一开闸门,滔天洪水将堤坝冲毁,顺势向下游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