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情或远或近,有些甚至不可捉摸,最切身的莫过于今晚的经历,他旁视所置身的六尺大床,身边空荡荡。
心里也是空荡荡的,打开床头柜拿出一包常备香烟,抽出其中的一条,用打火机点上,他若不用唱戏护嗓子,这些烦恼事大概够他一天抽一整包。他只是把香烟悬空搁在床头柜,看着烟丝变红转灰烬落在胡桃木的地板上。
关了台灯,人躺下去,于黑暗中看着青烟眇眇,他一会儿想着她这个人,一会儿想着她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直到精疲力尽才睡着。
趿上一双羊皮拖鞋,陆续拉开几扇窗帘,楼下佣人听见了动静,轻手轻脚走上楼来。
“咚…咚....”敲门怀揣着小心。
“进来。”
他要到盥洗室去,门外的人进来了,照面便对他笑:“幼成,你起床了。”
“三姐?”
他是从小养成的习惯,穿长袖睡衣裤睡觉,睡觉姿势也是有讲究的,所以刚起床也形容不乱。虽然如此,贸然见到宋烟生穿 一件水红锦缎旗袍出现在卧室门口,心里老大不自在。
“三姐怎么来了?大庆呢?”
“大庆还没过来呢,说是佣人找不到称心的,今天还有几个人,再看看。我说大庆你也够辛苦地,这大过年地,新到上海的乡下人可不好找。我反正闲着,你这里是缺不得人的,自告奋勇过来照顾。”
说着便扭腰进房来,她像专门来料理家务的,没穿最爱的高跟鞋,脚上着一双软缎绣花鞋,踩在地板上,静悄悄地,在他身边一阵香风掠过。
看她径直走向床边,提起被角就要抖上一抖,幼成忙到床前阻止她:“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够料理,三姐请到楼下自便。”
“呸ʟᴇxɪ!”她泼辣里带有几分妩媚,没说话眼睛先笑:“你还能自己料理?你一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
话也不说全,无端端欲语还休,动作倒麻利,把被子拉到床尾。
此间卧室朝南,大床一侧两扇大落地窗,阳光无止境洒放到深蓝色的床单上,光天化日地,严幼成心里想,她要是不走,他只好走。
“呦…”她轻声一呼,抹了粉的脸从里头红出来。
幼成知道她“呦”的是什么,这一夜梦境是他心愿的继续,心上的人儿被他折腾地连绵乱叫。
他肃了脸:“三姐,这里我自己来,你出去吧。”
“成,那我…先出去了。”烟生手足无措地:“我去下面厨房为你准备早饭。”
他一把抽下床单:“不用忙,劳烦你不好意思,我出去买早点就行了。”
烟生出了房门,在楼梯上脚步轻盈:“大年初一地,你往哪买早点去?再说了,你现在这情况,可是随便能出去走走的?”
幼成梳洗完毕,穿一件宝蓝色丝棉大褂下楼去,餐厅里布好了两碟两筷,醋酱蒜葱一律放好,烟生在厨房里娇声喊:“边柜上热水瓶里是刚烧的热水,你先喝口热的,稍微等一等,饺子马上出锅。”
总不能真由她来伺候,这间房子不大,厨房最小,两个人在里头难以圆转,幼成在厨房外面道:“三姐有心,一大早就忙忙碌碌。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三姐吩咐。”
“不要你做,你能做什么?你去坐。饺子浮上来了,马上送到你面前。 ”
争来绕去更加难堪,幼成到桌前坐好,餐厅也不大,好处是临着小庭院,也是落地的长窗,桌前落了一地金光。
“幼成,这是纯猪肉馅儿,我知道你最爱这一口,昨夜连夜包的。”厨房在餐厅隔壁,烟生手拿撩勺等饺子翻腾。
谢谢,辛苦,他道,心里想,富大庆怎么还没回来?
两盆热腾腾的饺子,虽然宋烟生平日里最娇模娇样,此时一手一盘端上,一盆放在他眼前,一盆放中间,热气冲上她画的一丝不苟的柳叶眉:“吃,趁热赶紧吃,年初一我们北方人最不能缺的就是饺子。呦,你这还没有倒醋调酱呢...”
就要代劳,幼成忙拿开碟子自己动手。
一张小方桌,面对面坐着,烟生瞧着对面这倒醋调酱也显得那么风度翩翩的男人,感慨地说道:“幼成,我这么瞧着你,就好像回到了几年前似的..."
啊,幼成草草应一声。
一路吃饺子,烟生一路问合不合他胃口,他说三姐你的手艺得自师傅真传,哪有不好的道理?
“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我爹了。他老人家过世,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
这回幼成没搭腔,默默在嘴里嚼动。
“幼成,所以我感激你。我爹过世时把我交托给你,你瞧你把我照顾地多好,瞧瞧我这身上穿的,手上戴的,我这耍奸偷滑的做工唱腔,如今也能拿金条。这都是托赖你...."
他抬起头来:“你怎么不吃?你也吃。”
“嗳,我吃。”她夹起一个饺子,放在自己的碗碟里:“幼成,我自己吃,还不如瞧你吃来的有趣。你或许不知道,你打小寄住到我爹那儿,我每次见着你,就爱瞧你吃饭。”
“吃饭有什么好瞧的…”
幼成低头吃饺子,心里想着富大庆,富大庆这厮年初一去哪里找帮佣?
“好瞧啊,最好瞧也没有了。瞧你吃饭是种享受,你从来都是慢条斯理,不急不徐,东西放到你嘴里,一点动静没有,好像夏天嘴巴里含着块冰似地等它化,透着文雅,就是与人不同。”
*看了大家的留言,四十米大弹簧刀偷偷藏在身后。下回预告:严幼成反抗职场性骚扰。
第九十二章 大姑娘
“像你这样的,根底里是天潢贵胄,虽然入了梨园行,行动举止掩盖不了出身。幼成,人人为你痴迷,我和你搭戏,我也痴迷。为什么?因为你演刘秀,正德皇帝,你那不是演,那就是你自己…”
越说越远了,幼成打断她:“三姐,我的不堪过往,你何曾见我愿意提起?”
“成,成,你瞧我,这一说就说豁了嘴。”
眼看他放下筷子,便以为他动了气,一阵心慌:“怎么,不吃了?才这么几个?是不是味儿不正?我这馅儿和得不好…”
见她脸儿发白,似有怕他之意,幼成觉着自己方才口气有点刚,起身拿了块帕子拭嘴道:“馅儿和得好,味儿也正,三姐好手段,就是歪脖子胡同过年的味道。就是太好吃,我狼吞虎咽十几个,肚子一下子灌的满满当当。”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烟生低展眉头,轻拢卷发,幼成想起虹影对她的评价,姿态是有些动人的...
“你瞧瞧,一个大男人,一盆都吃不完,还狼吞虎咽?”等他再没有继续吃的意思,烟生才开始动筷,白面饺子慢慢地往涂了口红的嘴巴里放。
宋烟生说到底是个可怜人,走投无路因云霄天的托付依赖在他这儿过日子,幼成对她既有责任也有同情,他原是打算放下筷子就走出去的,这会儿不走了,拿了本书,坐在桌边陪她。
看的不是戏本子,烟生瞥一眼,厚厚的一本,里头蚯蚓一样的文字,弯弯绕绕。
“又看你那些外国书了?”
幼成头不抬:“随便翻翻,老没时间看的。”
也不知道他时时惦记这些外国书为了什么?大概人虽唱了戏,心思比天高,总想有朝一日离了这万人轻贱的一行。
她筷子沾着醋碟:“你刚才提起歪脖子胡同过年,那时候的情节你还记得吗?”
幼成随口应一声“啊”。
就他看书入了神,人才变得随和,不那么令人心慌。
“那一日大年三十,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才十三岁,比我十六岁的人还高。我爹徒弟林林总总,你那时候还没拜师,不爱与那些小子们挤在一堆,穿了件半旧的长衫,独自坐在窗下,那一日日头也像今天这么好…”
庭院里的流光,穿过玻璃窗,有几缕落在桌面前,她仿佛看见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大姑娘,拨开打打闹闹的人群,站在十三岁的少年跟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英俊的少年,一双眼睛庄重的很,冰封得跟腊月里的什刹海似的硬硬梆梆。
他的嘴巴也似冻住了,被云霄天收留的头两年,他除了云霄天以及自己的跟班富大庆,不和任何人废话半个字。
所以她问他,他叫什么名字时,他比现在还不如,任她叽里咕噜没完没了,连个“嗯”字都没有。
“你不是个哑巴吧?”她道。
“混账。”云霄天大踏步走过来:“这是七爷,诚亲王爷的亲生子,看得起我才在我这儿借住。你个无知丫头,没规矩的东西!”
一个大老爷们,对十三岁的半大小子恭恭敬敬:“七爷,这丫头是我生在外面的野闺女。她娘不像话,她也跟着不像话,您请务必见谅。”
“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听我爹的话,学这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行当。”她没吃几个饺子,陷入回忆里,把筷子放在醋碟上。
眼前看书的他,早起不出门,头上不打发蜡,头发一丝丝地垂下来,与他浓眉下的长睫毛接壤。
他就是长得好,年龄一年年长,个子跟竹子似地串高,三庭五眼越显开阔,十五岁那年出现在歪脖子胡同口,远近的姑娘们都馋着看他一眼。她在云霄天举荐的小艳秋那里学了点闺门旦,逮着机会就回云霄天那里显摆。
显摆主要是为了给他看,那些流水似的眼风全往他身上瞟。
那一夜,云霄天带一群猴崽子去云升舞台唱珠帘寨,她就像今天似的,自告奋勇来照顾七爷与七爷的跟班,切了两斤猪头肉,沽了一斤酒,跟班富大庆被她灌的稀里糊涂,倒在桌下人事不省,七爷喝了三四盅酒,态度比往日随和,他那时也肯说些话了,十五岁的人,客套得跟大人似的,道:三姐您有心,我这边不支酒力,先回房休息去了。
她说:“七爷,我伺候你睡觉。”
他摆手说不用,出了门,往院子对面自己住的单间走去。
她十八,他小她三岁,眼看他掀开门帘,头得低下去才出得了门。
她真觉得自己跟潘金莲看上了武松似的,那雪花纷飞的一夜非跟了他不可。
便跟他出去,他进了房,她也进房,一定要帮他铺床,说是爹交待的,铺床摊被看着他睡下才算照顾好。
他到底年纪轻,又是习惯被人伺候的,脱了大褂穿一身白色单衣裤等她铺毯子摊被子,他就那么站在床边上,骨架在往魁梧里发育,他的身上开始有了点男人的味道,她当时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掸掸雪白的被里子说七爷你来躺下,ʟᴇxɪ等他真坐在床沿上的时候,她一个站不稳,倒在他身上。
是的,他第一次亲嘴是亲在她嘴上的,她勾着他脑袋连哄带骗外加要胁。她那时候到底也是黄花大姑娘,要是再泼辣一点,他的童男子身就破在她身上,也许那样反而好了,哪个男子不好这一口,他也不至于就因为被她亲了几口一整年不理她。
嗳,当时为什么不再泼辣一点?事情要么不做,就往绝里做。她看着他低头看书嘴唇紧抿的模样,又想起那床上毯子一滩脏。
“三姐,你吃好了吗?”幼成放下书问道。
“吃好了。”她收拾碗筷:“那剩下的,凉了再热就不好吃了,我带回家去。你再要,我给你现包。”
“用不着这么客气,碗筷你放着,一会儿自有人来清理。”
这是希望她赶紧离去,她今天又有些那大雪纷飞之夜的勇气:“就这几副碗筷,不费我什么力气。我既来了,看你这屋子里有点脏,洗好碗帮你收拾收拾再走。”
他不愿意和她争来让去,说几句便想自己出门去,然而今天晴天白日的,他现在这情况,出门得费力乔装,乔装为了什么呢,他提不起这股子劲,便拿了书到庭院里的躺椅上孵太阳。
他在庭院坐定没多久,宋烟生端着木盆也到院子里来了,她今天真是勤快过了头,当着他的面搓洗他那条脏了的毯子。
他面色变了,说:“三姐,我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紧赶着家去吧。” 便回房内要给她开大门送她走。
为什么不泼辣一点呢?事情要做绝,她都这岁数了,馋了他十多年,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冲上去把他顶撞到门上。
“幼成,怎么就不需要我呢?我都看见了,你想女人想得快不行了,你就别憋着了,三姐在这里,在这里一直候着你....”
*严幼成,轮到你严防死守了。明天没有,后天见。
第九十三章 女学生
宋烟生卯足了劲,挺起胸膛,把前头两团软乎乎的东西拼命往他身上送。
幼成小使力气推她一把:“三姐请自重,你这样,我俩以后如何再搭档下去?”
这话对她没有作用,她头热脑涨,脚踩在云上一般不生根基,这小使力气使她踉跄后退好几步,绣花鞋不抵滑一个屁墩儿坐在地板上。
这下便应了破罐子破摔的景,幼成开门请她出去,她“蹭蹭蹭”解开旗袍领下三排扣,底衫低的几不齐胸。
这房子虽也是独立门户,邻居却都住的近,这般动静若让人瞥到一眼,莫说夫人,就是天皇老子伸出援手严幼成也摆脱不清。
悻悻然幼成只好关上门,烟生坐地不起,他原该上前搀扶,可他这方面有经验,一扶又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她乘胜追击把身侧一溜盘扣轮番解去。
“幼成,你别跟我客气。三姐这也不全是为了你,多数是为了我自己。我喜欢你,喜欢你这么多年,你也一直知道我喜欢你。幼成,这是一举两得的事,你若肯跨我身子骑几下,也是为我开恩。 ”
本当她已收敛性情,这是旧痴复发了不成?眼看一件长旗袍已经脱到底,她没羞没臊地把只穿玻璃丝袜的腿抬起。幼成一点没有准备没法出门,只好在房内找地方暂避,可楼下厨房饭厅客厅都没扇门,他往楼梯走去。
她离楼梯近,也是个利索的,奋而起身,水红色的锦缎旗袍滑落在地,她穿贴身薄裙拦住楼梯。
“幼成,你别怕,三姐又不吃你,三姐是为你好,也为我自己好,我要求不高,不要你娶我,不要和你长久姘居,我只要你一次,一次…”
说着便把薄裙子也掀开,幼成忙从地上拾起旗袍,往她瑟瑟发抖的身上披去。
“天冷,快穿上衣服,穿好衣服我们再好好说话。”
披旗袍与她是打破日常的接近,她一头扎进他怀里:“幼成,好弟弟,三姐是真的冷,你若怜惜你三姐,你就抱住我,你抱住我我便不冷。”
这话唤醒了他的记忆,他不会忘记多年前他尚未开蒙,就被她强摁着吃她嘴上的胭脂。
“七爷,我的好弟弟,吃两口,两口我就放了你。我不跟人说你对我轻薄。”
今非昔比,他不再是寄人篱下强作镇定的惶恐少年,他不受任何人的胁迫,哪怕可怜如同宋烟生。
旗袍披上她肩他径往楼上去:“三姐,快穿上吧,你这是何苦?我不需要你,也不愿意勉强我自己。你穿上衣服快回去,我不方便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