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箭已出弦,断没有半路折返的道理,她追上楼梯:“幼成,幼成,你太狠心?怎么那么狠心!我要你什么了?我好歹陪伴你多年,这节骨眼我只要你抱一下,你抱过的女子成百上千,独独对我这么吝啬?”
  “成百上千?”幼成冷笑:“三姐,你抬举我了!我虽然入了梨园行,从未轻贱过我自己。”
  “从未轻贱?”宋烟生咯咯一笑:“幼成,难不成你百花丛中过,如鱼得水?”
  怒了!脸白下去,两道浓眉竖起。怒了也好看,他既不肯温柔地对待她,那么冲上来给她一个耳刮子,或者把她摇晃着撕碎,她也甘之如饴。
  “幼成,你可不会对我说,时至今日,你还是热热乎乎的童男子?崔、张、王、陈 最近死的那个,我这么些年旁观,你经手的女人一双手数不过来。哈哈,严幼成,严郎,出了这个人的房,进那个人的厅,据说电梯里也能成事。京城张家小妖精对你死心塌地,把她家老爷子的钱全骗来捧你。谁不知道呢?都传开了,你的第一次落在那小妖精手里,说你在那方面的本事也大的很,三番四次,那水蛇腰都被你弄折了去…”
  红口白牙,信口雌黄,小报绯闻戏场谣言她还要添油加醋,越龌蹉越往嘴外蹦。云霄天说她是他逛八大胡同时不小心留下的种,她真是有乃母风采,把他说成了流通货币,千人传万人送臭不可闻。
  逼视她,眼里像结了寒冰,她过瘾地很,兴奋和激情使她一点都不觉得冷,她把件旗袍挂在楼梯上,一条玉臂插在腰中。
  他忽然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指着她鼻子,他说:“三姐,即便那些都是真的,我对你可从来不感兴趣…”
  严幼成做什么事情都出色,插人一刀也结结棍棍。可宋烟生吃吃过苦头的人,刀插在胸口血往外流不会喊疼,他戳她鼻子,她把下巴抬起送到他指尖上,恨不得把他修长的手指含在嘴巴里。
  他甩开她继续上楼,她步步紧跟:“幼成,好弟弟,我是摸不准你的兴趣。你口味刁钻转换没有预期。曾经一度我以为你喜欢贵妇人,忍痛拔了眉毛画这两道柳叶眉;怎么着,现在改张换匾喜欢女学生了....?你看看我,卸了这浓妆,梳两条大辫子可还来得及?”
  她说女学生他已心中一愣,提到两条大辫子他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呦,脸都变色了,戳中心肝肉了?”她“哈”地一笑:“幼成,你这一回莫不是认了真?”
  是了,虹影那日到连升班找他遇着了她;可她骗大庆说大雪天鸟都没有,哪有什么人?
  女人的敏感度好比老寒腿,天气预报准确地吓死人。
  幼成恍然大悟,她突然急不可耐,是以为遇到了劲敌。
  “三姐,不是这么回事。贵妇人也罢,女学生也罢,与你没什么干系。”
  再插一刀,只插得她鲜血淋淋。
  “幼成,你个小狐狸,你如今也学得会诓你三姐避开话题去。看来,她真是你的心肝宝贝肉蛋蛋了!呦,说不得,脸拉这么长,一张脸白的跟曹操一样。”她看他向她欺压过来,心里又是失望又是高兴:“好,先不说她!先说说三姐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三姐知道,你不爱三姐,当时我抱你,你那小模样,恨不得啐一口痰在我脸上去。你那是嫌弃我,嫌弃我他妈来路不正!你是落魄的王爷,我是窑姐儿和戏子的种。这且罢了,我那身子是破了的,我自己不检点,入了虎狼窝,被那七八个土匪在我身上轮番撒泼,是你带一帮子兄弟打进来,你亲眼见我一滩烂泥。小家伙,你那日脱下褂子把我包起,你安慰我说三姐,没事,我照顾你,师傅不在了,他把你托付给我,我照顾你一辈子,你是我的亲人,幼成,你....你....你....说我是你的亲人...."
  她是吃过苦的人,打落牙齿抹一脸血没人心疼的人,说到这里,两行眼泪跟失灵的水龙头似的,任怎么嘻嘻哈哈都关不住。
  *第一次写这么泼的女人,费老劲了....
第九十四章 亲人
  亲人是什么,就是他身边的女人雨打风吹过,她跟棵树似的,在河底扎了老根。
  这一ʟᴇxɪ番说辞,说得她自己悲不自禁,听得他也颇费精神。
  也不进房了,站在楼梯口,他颀长的身子靠着栏杆,低头沉思一会儿。
  “你还是我亲人,说了照顾你一辈子,我不食言,三…姐!”
  “姐”字上他加了重音,宋烟生终于明白这一次确实做绝了,绝得没有后路。她就地坐在楼梯上,抱头索性嚎啕大哭。
  想来她也觉得狼狈吧,席地而坐衣不蔽体瑟瑟发抖,她的旗袍已经滑倒了楼底,幼成在自己卧房里取出一件闲置的大褂,盖在她肩上。
  她扯住他盖大褂的手。
  这次他没有立即推开她,离她有一级楼梯,他坐下来心平气静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我知道你在气头上,只当没听到。我想三姐你最明白我是什么人,心里未必真的相信。”
  这才把手从她的掌握中抽出来,他的宋三姐含着眼泪回头望向他,他轻轻拍拍她的肩。
  “做我们这一行,吃的是开口饭,让人嬉笑怒骂是寻常事。人家看不起你不要紧,自个儿要是看不起自个儿,那才叫要命。你说是不是?三姐。”
  这是轻飘飘把风刮在她脸上,宋烟生有嘴没法说。
  “三姐,我是真喜欢戏,小时候跟着祖母什么样的戏没看过,但真到那一天自己下海…”他苦笑着,怅然叹一口长气:“哎…, 这话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过,我有好长一段时间,走路都抬不起头。”
  他严幼成潇潇洒洒走到今日,最不爱的是回忆过去那些难以言传的痛苦。人家眼里,只见他蹭蹭蹭锵锵锵从台后蹦到前台,白鹤亮翅地在台上耀目,谁知道他有整整两年时间,夜里躺在炕上睁眼看天明。
  那年头,谁不说唱戏是下九流。
  “罢了,活下去要紧,几十号兄弟姐妹一起活,三姐,我们是一起挣扎过来的。我后来自己想明白了,体面是自己给的,无关世俗冠在你身上的名头。”
  
  两下里都黯然,宋烟生擦一把泪,感触良多。严幼成这么推心置腹,她记忆里从来没有过。
  “多么不容易啊!”幼成悠悠地说:“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时至今日,大伙儿都过上了安生日子。三姐也拿上了金条,我这儿,钱是其次,最大的快事,不过两个字…”
  “自由!”
  “自由!三姐,我喉咙唱出血,僵尸倒断腿,交际场上喝的烂醉,我也曾面对权贵卑躬屈膝,为的就是这两个字,自由。自从‘严幼成一票难求’的名号传遍江湖,我再没违过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弯下的腰挺直了,严幼成心底里从来觉得自己是铮铮的汉子。有人说他傲,说他戏子场里假清高。他不驳斥别人,对人礼貌得很,我行我素。
  “幼成…,我…”烟生无颜与他照面,回过身呆呆望着楼梯口:“我… 对不住你,我那是…”
  “我明白,三姐,刚才说过了,你在气头上,不怪你…”
  真正令她无地自容,她扶着栏杆,一身力气用完了,她那刚才激情荡漾的脑子里一点办法也没有。
  “幼成…,我也不知怎么了,疯了似地喜欢你,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我做梦都在想,有一天成为你的女人,一天,哪怕,只有一天,我是从来不敢跟你说,因为..我知道…”
  她嘤嘤地又抹起了眼泪:“…, 我知道,我不配,不配…”
  也是个痴人,世上痴人何其多?
  “三姐,别这么说,我可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你的痛我知道,那是恶人的罪,不是你的错。至于出身?我是从热被窝里被人扔出石狮子门的,幸得师傅相救。我早就明白了,世上最尊贵的,莫过于一颗热乎乎的人心!”
  这话里意思何其多,烟生辨转过滋味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幼成这儿,倒是真心实意地说:“三姐,谢谢你,我对不住你,只能辜负你的情意。这事勉强不来,一天也不行,你别多想,这跟你好不好没有关系,要有过错,就是我的过错。”
  真是做绝了,绝到不仅没后路,连念想都不能有。她悲观到了极点,觉得这一世人到这个关口仿佛白做。他安慰道,三姐,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以后会遇着比我更适合你的人。
  她哭的更凶,他这是搪塞她,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他不是不懂。
  她在卫生间洗哭花的妆,严幼成把她的旗袍拾起来,放在卫生间门口。
  松了口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富大庆到这个点还没回来,幼成刚才在跟烟生说话的时候,心里就起了疑心。
  宋烟生从楼上走下来,铅华洗尽,没了两道刮尽的眉毛,一张脸跟光壳鸡蛋似的,她没什么心情,草草勾了两道弧。
  严幼成瞧着,反而比平日里花儿粉儿全往脸上身上归置要清爽一些。
  起身迎上去,他客套一点儿不少:“今天年初一,劳累你过来照顾我。那饺子做得太好,我留下一会儿饿了再细细品尝,三姐回去好好休息。”
  “幼成…”任是再厚的脸皮,这时候也撑不住:“三姐今儿真是…出丑了…”
  “哪里的话?三姐是性情中人,今天说了一番肺腑话,我心里也畅快。千万别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和往常一样,戏外是姐弟,戏里好搭档。”
  还搭得下去吗?她心里只是疑惑,再一次抬头往他瞧,那一副身板一张脸说不出地山清水秀。
  “幼成,说实在的,我真羡慕她…”
  她?幼成想过矢口否认,改念置之不理。
  “她挺好的…”烟生目光留恋不止:“…与你…特别般配!”
  他还是不接这茬,拉开门,自己站在门后面说:“我以后若真有幸娶妻,一定带她到三姐面前问候。”
  这是承认了还是不承认?严幼成这个人狡猾的很。可是宋烟生心里,实在已是认定了,她与严幼成相处这么多年,那日那姑娘出现在门口,烟生仿佛从严幼成眼里看到了她,那样地娟好,那样地有教养,那样地秀外慧中,她是清清白白的一滴水,皎如青瓦上不沾尘土的白雪,这才是他的亲人,真正的亲人,烟生落寞低下头:“那敢情好,真到那一天,三姐包她一个厚厚的见面礼。”
  走出门,穿过上海走不完的弄堂,宋烟生身上虽然裹了毛皮大衣,此时真觉从骨头里散发出一阵阵的寒冷,她回身往后看,严幼成居住的房子消失在这弄堂里成为无数屋檐下的一座。而那一边,她调转视线,上海的弄堂,不像北京的巷子,曲里拐弯一眼望不到头,她知道,左转弯再左转弯,走路约莫十分种,有一家行将破落的门户,寡居的三房家的小姐今天虚岁刚过十八,大名叫做娄虹影。
  *僵尸:人物僵硬着倒地的动作,戏曲表演程式。
  另外跟大家告个假,家里来了客人,这几天欢饮达旦,更新上面怠慢两到三天,请见谅。
第九十五章 热茶
  大庆有钥匙,打开门,见下午阳光已有减弱的趋势,隔了饭厅的玻璃门,见幼成穿了件深蓝色的棉大褂坐在庭院的摇椅上,就着时阴时阳的光线看书。
  大庆拉开玻璃门:“老板,进屋来吧。日头眼看就西斜,这上海的冬天,一没太阳就阴气沉沉,寒浸浸地直叫人难受。”
  说罢自去生炭盆,饭厅旁边是小客厅,挨着楼梯对着门,这房子不大,一旦生上火,没多久满屋子温暖如春。
  幼成解开大褂,里面穿着白色的立领褂子,底下是黑色的呢制西裤,他在家里也穿得不含糊,衣冠楚楚坐在沙发上,书搁一旁不看了,大庆在他眼前忙进忙出。
  “佣人找着了,明天来上工。大过年的,这人真不好找,乡下人都还乡了,新到上海的基本没有。我跑了好些地方,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四十七岁,姓沈,身体很硬朗,是江苏高邮人,不识字,不看戏,话很少,看着像个老实人。”
  “看着像可不成。”幼成道:“贝当路那个也看似老实。”
  看似老实,过了没多久就被记者买通,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只有一遭,为此幼成很不喜欢雇佣太多身边人。
  大庆把炭盆安置在茶几旁,又为幼成泡上一杯热茶:“看看吧,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人家心里到底怎么想,不过反正也用不了多久,开了春咱们就暂离大上海,全国巡演去了。”
  “可是您身边也不能缺个服侍的人不是?”大庆把茶放在他身边的时候发现他神色有点异样:“我是想跟您住一处照顾您,您非得抬举我,另给我安排住处,让我成了经理有个经理的模样…”
  “所以你把宋烟生派过来?”
  这话幼成不热不凉地说出来,大庆听了心别的一跳,忙赔笑:“哪是我派来的?是她自告奋勇…”
  “自ʟᴇxɪ告奋勇干些什么勾当?”
  勾当?
  大庆抬头看幼成,幼成脸上似笑非笑。
  “不会吧?”大庆瞠目:“这蠢女子…”
  “是你蠢吧?”幼成笃定地目视着他:“为避嫌,她走了两小时你才回来。亏你想出这么下作的办法,算什么,慰籍我?”
  “呦!老板,你冤死我得了!这怎么能怪罪在我头上?”大庆摊开双手直顿足,做百口莫辩之状:“我在外逗留是因为找人繁难。她的勾当与我无关。发生什么事情了?她跟我说包了饺子给您吃,我说这敢情好,您这儿整好缺个服侍的人。怎么,没吃饺子吗?”
  吃了,吃太多,一时消化不良。幼成断定这里头有大庆穿针引线的功劳,大庆以己度人,自己是风月场所常客,以为男人贪图女人的,不过就按倒睡觉那一套。
  莫不也有点私心考虑,打一开始,大庆就不赞成虹影与他的来往。
  “你下次再为我拉皮条试试!”
  “不敢,再不敢…”这不是承认了吗?大庆忙改口:“这事真与我无关,这么多年了,贼婆娘还贼心不死,我怎么料得到?”
  为与宋烟生撇清关系,贼婆娘这样的刻薄词都用上了,幼成不置可否,他始终同情烟生是个可怜人。可不能排除可怜人做糊涂事,虹影那边他可经不起一点点差池。
  “她认识虹影,而且好像知道虹影和我的关系…”
  “什么?”大庆大吃一惊。
  这一惊吃的真切,直接一屁股坐在沙发旁边的圆杌上,急促地,大庆道:“这怎么可能?娄小姐和您的关系在我们这边,除了您,只有小路和我知道。我是绝对不会与她吐露半分的,我知道她对您虎视眈眈,怎么会跟她提这茬?再说了,她不是我们十分信得过的人。要么…”
  要么小路?大庆回忆道,尽管三令五申地对他严命,此事只能烂在肚子里。
  小路之所以受到幼成重用,原因之一是嘴紧。不过嘴巴再紧,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只怕有些架不住八大胡同长大的宋烟生,从那销金窟学来一手威逼利诱的好手艺。
  “我去拷问那兔崽子去…”大庆霍地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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