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蔽身也牵强,她看见自己白且长的腿弯曲起来,盖住他魔鬼一般灵活的手,两股麻花辫全散落了开去,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地铺满了床单。
他的腿是她的靠垫,手勾着她的肩。
“宝贝。”他浓重的鼻息像春风熏着她的脸:“这样……,你难道不快乐吗?”
他自己想必是得到了十足的快乐了吧?她抬动浓重的睫毛,他薄薄的嘴唇像是充了血,向来冷峻的脸庞喝了酒似的,红晕满面。
越显得他的眼睛里星光灿烂。
“我不知道,幼成,难道……”她懒洋洋地想起在暗沉的书房里看的心跳加速的两回书,又想起自从遇见严幼成没完没了的新体验:“难道……,幼成,就是这样的吗?”
不止哟,人生的快乐,跟苦痛一样,以为到了头,往前走,可以走得无穷远。
他把她的手引往自己的腰间。
她半晌不能言语,也不需要问他是什么,耳朵贴在他左胸,听着他的心与自己的心一样跳得很快。
“让我们一起期待那一天……”他在她头顶轻轻哼出一声,咬了牙说道。
她觉得害怕,同时抑制不住身体深处原始的兴奋,头脑里甚至洋溢着幸福的感觉,可是受过教育的人是不能太快活的,大概只有原始人才能摆脱无处不在的罪恶感,在这装修简洁却极端暧昧的房间里无声无息的存在。
严幼成去了卫生间,又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过一会儿才回房间来。
他恢复了常态,一套睡衣穿的七端八正,嘴角含笑道:“我把你淋湿的衣物放在炭盆旁边烘上一阵子,你回去的时候好穿得稍微舒服一些。”
要回去现在也是可以的,她往窗外看,雪下小了,雪花零星,一片两片七八片。
刚才顶雨冒雪,她凭着一股勇,也就冲了过来。
他拉上窗帘,留下床头一盏台灯照明,见她要起床,自坐向床头来,搂着她的肩,拂一把丝缎似的长发,说:“反正已是半夜,早回晚回没什么区别,我想你留下来多陪我一点时间。”
“陪你一辈子吧!”她手勾上去,扶着他的脖子:“幼成,我除了陪你,这一辈子还能陪哪个人?”
一辈子相伴,情深辨不得东西,只晓得形影不离,生死不分。
“我爸去世的那年,我十五岁,我妈从此一蹶不振。我爱爸爸,但是我想我对爸爸的爱与妈妈对爸爸的爱是不一样的。爸爸在世的时候,与妈妈的感情很好,他们俩晚上说话,能说到半夜里去。爸爸走了,妈妈大有跟他而去的意思,她哭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她现在已是不哭的了,李妈说,她所有的眼泪都已经流干。”她说着,心里一番难受:“幼成,我现在有些理解她了,假使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怕只是……”
说着,眼睫毛扑索索地抖动起来。
“傻话,我如何能离开你?纵使兵荒马乱,人世艰难,我永远护着你。虹影,从今天开始,我们虽然还欠缺一纸婚书,你却已经是我的妻,我这一生唯一的妻……”
一生一爱,何其幸福,他严幼成以后也是有家眷的人了,他想起他的阿玛,当年三妻四妾,可真正落到阿玛心底深处的,只有他的母亲。
晴翠儿,改明儿我和你携了七哥儿,去个不知名的地方隐姓埋名……
他不由地跟她一起沧然起来:“你是我的晴翠儿,改明儿等我挣够了钱,做了该做的事情,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哥儿,在我们最喜欢的地方住下来……”
晴翠儿?他说:“晴翠儿姓严,是无锡人……”
严晴翠是好人家的女儿,鼋头渚遇见南下办事的亲王,晴翠娇养任性,爱上了做妾不在乎名份,好在亲王不负情,生下个哥儿,与晴翠一般好相貌,皆具亲王不世的威仪。
“幼成是他的字,良才是他的名……”良才幼成,始能封侯拜相,阿玛是他们那圈里离经叛道的人,却也还是个俗人,自己做末世亲王做到死而后已,总幻想着最爱的儿子继续勋贵的传统。
她听得像入了迷魂阵,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幼成,依着这个,你派人到我家提亲,我家那些老脑筋得给你下跪才行。”
几句话惹得他一番苦笑,这里头有多少苦情?又有多少恨?比乾坤颠倒更险恶的是人心!她现在经受的大概是十二岁时他经受的十分之一。何必吓着她呢?何必又激起自己心里的仇恨?他自从心里有了她,午夜梦回已经舒畅了许多,他道:“虹影,说这些,是为了让你到时候不要吃惊。那些门第啊、出身啊,不过是一场梦。我是无父无母靠唱戏吃饭的伶人,我喜欢严幼成这个名字多过金良才,可是现在这种境况容不得我们自己,户籍证明我已经让人去北平办理了,你在婚书上看到的夫名是金良才,而不是忝有虚名的严幼成。”
“金”是公认的,取代了那外国人一般的长姓。他肚子里大概还有更多的故事吧,比如如何就做起了唱戏的营生?她是聪明的,他自己不说,她也不便多问,只不过她原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到了他这儿,才知道论起“可怜”来,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一忽儿全都明白了,他在她面前真的是一句诳语不打,那柏林城外的德国老师,他盘算的欧洲之行,她往床头柜上看一眼,台灯照着一摞书,有戏本子,有古文,有英文,也有德文。
“如果一切顺遂,我初九能拿到户籍纸,元宵我要去南京义演,在这之前我想和你完成法律上的结婚,不知道你这边?”
这一番来去,属实分了她的心,她叹口气,想起来自己的困难重重。
“叹什么气?”幼成道,难为他还微微笑起来:“我有些想法,说给你听听,这事运筹帷幄好了,对我们有好处,奈何辜负一些自寻无趣的人……”
*我送严幼成一块匾,天下第一忍!
第一百零六章 推销
年初四凌晨三点,又湿又冷,就算号称永不打烊,上海此刻看上去也像一座无人的空城。狭窄的弄堂,因为落了雨雪的缘故,昏黄路灯光照着一对踟蹰前行的情侣,更显得凄清孤冷。路是湿的,但不滑,因为江南的雪尤其下过雨,不大积得住,像旗袍滚边似的,雪落的痕迹只在屋顶瓦片边缘上白胡子似的一点点。
虹影身上穿的是幼成的棉大褂,到了娄家引以为傲的牌坊下,才脱下来,换上他一直挽在手臂上还没有干透的大衣。
她仰头望见“两江总制府”几个大字,比对着他的过去,果然往事已矣,尘世如烟,旧梦依稀的人们当真是可笑可恶又可怜。
“我回去了。”她说。
他在牌坊下的花岗柱旁边,路灯光照着他围巾盖住嘴巴的半张脸,他扶着她的肩轻轻搂上一搂,道:“自己小心,希望一切顺利。”
“年初十上午,拿上你的户籍,出这条弄堂左拐,第一棵梧桐树下,我在一辆深灰色的牌号 1388 的别克车里等你。”
这ʟᴇxɪ话他已经说过了,怕她记不住似的,再说一遍。
这相当于私奔吧?或者是逃离。这牌坊就是一条分界线。
“勇敢一点。” 他说。
这吃人的世道,不勇敢就被吞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她点头,依依与他分别,转头深吸一口气,汇入路灯光普及不到的黑暗。
第二日上午,母亲起的比她早,也已经八点多了,拖了病体来看她,她靠着枕头,形容看上去比母亲精彩不了多少。
“你昨天说听我的,虹儿,我想了又想,哎……”淑婉叹气是家常便饭:“不要受了我这病的要挟,使你自己不爽快。”
这是又有了圆转的余地?她心动了一动。
“妈,你重要的是养病,我……怎么都是可以的。”
“陈少爷,你是当真如此地不喜欢?”
淑婉唇色苍白,眼中无光,手指还在打颤。
是没有余地的,虹影的心踏实了。向来只是母亲抱她,这次她抱住了母亲孱弱的肩:“不要紧的,妈,您且心安。倒是您的病,谢全安的方子吃了有一年了,总不见太好,我想征询您的意思,找西医看看?”
娄家的死脑筋里,梅淑婉算得上名列前茅,她未假思索:“病急乱投医,我是不相信这些的。”
未知的都不可信,都令人恐惧,虹影知道和她讲道理又陷入争执的泥潭,依着和幼成商量的,她转了口风道:“妈,您好歹得保持身体康健,否则我出嫁时,有谁可以帮我打点?您是没看过西医,西医没那么可怕。陈家是洋派人家,丽芬说她们家从来就是西医治病中医养生的,之前我也问过陈彦柏……”
这几话听上去顺耳多了,尤其最后提及的名字吸引了母亲的注意力,她目光转到虹影脸上来。
“他说他认识很有名的大夫,德国人,心血管病方面的专家。您若同意,我找他说说,看看能不能安排安排?”
因为淑婉的病,一应请客应酬都已取消,家中向来没什么事,虹影说昨晚睡得不好,淑婉便让李妈别去打搅她,她一直睡到上午十一点才起。
早饭直接省了,在母亲房里吃的午饭,淑婉能走动了,还是畏寒,呆在房里不出去。虹影一定要陪着,因知道母亲不喜欢她看书,便拿了永远绣不完的花,在母亲面前穿针引线。
几时不见她如此乖巧懂事听话了,淑婉顿觉自己的病好了大半。
“绣花不是指着你的绣活用,主要是收敛心性,姑娘家性子不能太野。”
正说着话,李妈敲门进来:“囡囡,有客找你,眼看到门口了,是陈小姐。”
初六遣媒,小姑子提前到访,不要说虹影觉得被动,连淑婉都觉得陈家有些着急,却总为有丽芬虹影同学关系这一层缘故,淑婉想了想说道:“你去吧,接待好了,别失礼。我这病不方便见,按理说,这种时候,长辈也是应该避讳的。”
“虹影,这几日不见,你瘦了很多。”丽芬拉着虹影的手在廊下走。
“好令人羡慕啊,你看看我,怎么减肥也减不下来。”
说完便娇笑,陈丽芬这个女孩子,好像人生没有烦恼似的。
这次虹影没带她进闺房,把人请进了前院的小花厅。
茶点果品齐备,丽芬说:“娄虹影,好同学,咱们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式了?”
有所指,虹影避而不谈:“正月里的客人,是要正式些的。”
点心是娄家厨房里的老手艺,外面没见过的,丽芬好奇,拿起一样品尝,吃一口捂着嘴叫:“好吃,好吃!虹影,这是什么糕,这么好吃!真想给开车的陈彦柏带一点。”
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把陈彦柏带出来了,虹影并不觉得意外,沉静地说:“怎么?你哥也来了吗?怎么不请他进来?”
“不敢啊!就怕你把他拒之门外。”丽芬嬉皮笑脸:“他说你不喜欢他,但是他对你喜欢地要死要活。他对爸爸说,如果你不嫁给他,他就要跳黄浦江去!”
看着虹影不动声色,丽芬撑着手腕目光流转:“虹影,我现在看着你,这几日轻减了些,越发楚楚可怜。唉,我自恨自己不是个男的,否则我也喜欢你,第一时间把你抢到我身边!”
这下终于说得虹影神情松动,笑靥在嘴角现了一现:“陈丽芬,你说话能不能矜持些?”
她就是清冷,难得一笑让人眼前一新,丽芬想,有心人譬如陈彦柏见了,怕不是骨头酥掉了半边。
“虹影,说真的。”丽芬停了嬉笑,隔了圆桌语气显得恳切:“我来,是看看你,也是再想问问你。我想你对我大哥大概目前还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大哥恳求爸爸,爸爸立即同意,他对你印象非常好,和你家长辈都已经商量过了,过两天就派媒人过来。这事眼看是要定下来了,可你要是真不愿,我还是要为你抗力一争的。”
她这样说,虹影不能不动容,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世上,除了妈、幼成、李妈,另一个理解她的对她好的就是陈丽芬。
她们的要好程度,算得上无话不谈。
要不要把幼成的事吐露一二,她差点要启齿了,沉吟间,还是按下不谈。
“我……就是想继续上学。”
“我知道,我就是这么对爸爸大哥说的,我说娄虹影还没准备好嫁人,她就是一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丽芬又笑了起来。
“我这么一说,大哥也极度赞成。他说你要读书就可以一直读下去,读完高中读大学,大学可能要去国外读了,因为大哥是要出洋的,到时候你们夫妻俩可以博士双双回国来。”
“你看,我大哥对你多好,多么爱你!虹影,你要是心里没有别人,反正要嫁人的,不如,就从了他吧!”
她自己一边说一边笑,虹影沉默地说不出话来,她笑笑到底不好意思了,自嘲道:“哎呀,说是来了解你的真意的。聊着聊着,就大力向你推销起我大哥来了。 ”
了解真意的话,怎么能带陈彦柏一起来呢?虹影心里是清明的,她想了想说道:“既然来了,我有几句话,想和他当面谈谈。”
第一百零七章 逛马路
媒人已在路上了,把男方请进家门与女方面子上是说不过去的,虹影禀明母亲,也不说陈彦柏来了,只说送送丽芬,这当口了,淑婉自是无有不允的。
丽芬也明白两家都快成亲家了,长辈不能随便见。只在廊下等虹影,李妈热心陪客,对丽芬说道,陈小姐,向来由您来关照我们家囡囡,老过意不去的。我们家人丁稀少,囡囡是独女,姑爷又去得早,谢谢您经常打电话来,来解囡囡的烦闷。
虹影陪丽芬出去,李妈还在身后客套:“陈小姐,经常过来玩!”
丽芬回头望望,眼里含了笑:“你家这个老妈子,多大年纪了?是不是脑子有点糊涂?我拢共只给你打过一次电话,她却说经常。”
虹影心中咯噔一下,脸上有点不自然:“她说话是有些信口开河,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心虚的缘故,总觉得唧唧咋咋的丽芬罕见地沉默下来,又似乎觉得丽芬正从旁观察,她尽量装作无事地问道:“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如果冲撞了你,告诉我,我一会儿到妈面前告她去。”
“她能怎么冲撞我?我跟她远无冤近无仇的。”
这话普通,疑窦重重的虹影听了,心下更不自在。
跟李妈自然无冤无仇,那么跟她呢?现在丽芬是蒙在鼓里,总有一日真相大白,会不会变成了有冤有仇?
骗她成日挂在嘴边的大哥,还有情由,是陈彦柏逼得她受不了,就像幼成说的,陈彦柏是一个自讨没趣的人。
与幼成结成夫妻呢?她瞥一眼慢了她半步若有所思的丽芬,丽芬老是说幼成是她的梦中情人,但愿她并没有那么当真。
在门檐下了,能望见牌坊和停在牌坊下那辆擦得发亮的庞蒂亚克汽车,丽芬刹住脚步,转身对虹影,脸上笑意盈盈:“虹影,一会儿你和大哥谈事情,我在一旁不妥当。我先撤了,回家我自己会找差头,车子留给你们,你们慢慢聊。”
便往门前弄堂的另一方向去,虹影拉住丽芬,道:“你可别走,我和你哥谈的事,有你在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