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个没良心的人啊!若不是自己提醒她,帮她找到钱家平,她就稀里糊涂地嫁过去,一辈子陪在植物人旁边。
她那沉默寡言的外表下,如今怀揣着什么样的打算?这里答应了陈彦柏,那边拖着严幼成?她和幼成的情缘,一桩桩回忆起来,第一次是在天蟾舞台的后台,红缨枪倒下来,幼成到她身前,是不是当时就留了心?否则,那一晚下了雪,严幼成的车好巧不巧地停在她们面前?第二次,梦巴黎,她去了盥洗室,很长时间才回来;第三次,圣保罗学校,第四次,兰鑫戏院……
之后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了。丽芬痛苦地把脸贴在车窗上,茫然看着窗外面。正月初五,车来人往,据说北方已有零星战事,上海在吃喝玩乐上却不受影响,保持着它末世的狂欢。狂欢的人群中,有一个孤单的陈丽芬,她向来是孤单的,母亲不在了,在家庭方面,父亲是不承担责任的,二娘像个笑话,大哥在外面读书,原本有个二哥,早年夭折了,娄虹影曾是她的陪伴,严幼成是她的寄托。陪伴背叛了她,和寄托走到一处,她看到街边走过好几对情侣,每一对她都套进去他们的脸,仿佛娄虹影温柔地把脑袋搁在严幼成的肩膀上,惹得严幼成笑眼相看。
应该是我呀,靠在幼成肩膀上的应该是我呀!她这样想想,双手拢着鼻子避免自己哭出来。是我先发现的他,是我不停不停地说喜欢他,娄虹影,你没有心,你虚伪,你轻轻飘飘地说,你对这些没感觉!
枉我那么喜欢你,那么挖心剥肺地对你好,我把我唯一的哥哥都介绍给了你,我说尽你的好话,而你,娄虹影,欺骗我,隐瞒我,你是这样地阴森冷酷,寡耻少廉!
“小姐,到这儿下吧,东庙弄窄,开不进去的。”
水蛇一般蜿蜒的弄堂,她下了车,司机说:“哎,小姐,车费呢?”
从包里拿出五块钱,胡乱塞给他,听得他说多了,也不管,一脚踩上水蛇尾巴,往水蛇肚子深处一号两号地寻过去。
房子是不错的,就是空间窄了点,要么一小栋一小栋,要么连成排,又不是什么好天气,没人晾衣服,也没人晒太阳,偶而走过几个人,步伐匆匆,像是有锦绣前程要去奔赴。
听说幼成以前住在贝当路,上海最高档的公寓,俯瞰徐家汇公园。这些年国剧兴盛,他是全国第一,有的是钱,今天报纸上说,电影《洪羊洞》给他的打底酬金是十万大洋,分红另算。
十万大洋是什么概念?娄家卖掉娄虹影这个人不过一万。陈厚圃这样千金万金眼前过的人,见了十万现大洋,也是红了眼。
从贝当路搬到这儿,可见得严幼成为了亲近佳人,舍得放下一切。
78 号到了,普通的绿牌子,谁料得到里面住着一位红得发紫的大明星?丽芬收住脚步,心神已经定了下来。
好歹是大通董事陈厚圃的女儿,她敲门的时候,甜美的笑脸呈现上来。
开门的是一位穿蓝布衫外面套了件棉背心的女人。
“请问,这是严幼成先生府上吗?”
“谁啊?”女人还没来得及回话,里面有个人走出来。
*严幼成,又有美女上门了!哦,来了好些新朋友,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第一百十二章 男朋友
“呦,是陈小姐啊!您怎么大驾光临到此地啊?” 富大庆先是一怔,紧跟着的职业微笑看着像发自内心的热情一般。
“富经理好。”
严幼成果然住在这里,陈丽芬最后一丁点火柴星子般的希望,一股冷风吹来,即时熄灭。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够冷的,罗妈,去给陈小姐泡杯热茶来。”
“不打扰吗?我是碰碰运气的,看看严老板在不在。”
说是这样说,陈丽芬脱了大衣交给富大庆,大庆笑容满面地接过,肚子里嘀咕个不停,把大衣挂在衣架上。
早上没整理头发,帽子还是别摘了,衣架旁边有面穿衣镜,丽芬瞧瞧镜子里的自己,依旧是时髦漂亮笑容可掬的娇小姐。
这房子不大,没几步就到客厅,两张长短沙发围着茶几错落放置,大庆请她坐,她落落坐在长沙发中间,罗妈泡上茶,又送上新春待客的糖果,她礼貌地说一声谢谢。
大庆自己不坐,像个管家似的站着,他的心底里,实在还没有从她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错愕中恢复过来。
“富经理,严老板不在家吗?”
“在的,在的,刚从外面回来。”大庆指指正对沙发的楼梯:“这会儿上楼换衣裳去了。”
“哦,我倒不知道严老板现在进出是自如的。”丽芬天真地说,她圆润的脸着实有几分讨人喜欢。
“当然是自如的,陈小姐,严老板又不是囚犯。” 大庆笑道。
“哈....."她也笑,要说欢愉,没人比她看上去更欢愉:“严老板若是囚犯,那顶好也把我囚起来,囚在一个牢房里,我心甘情愿。”
“那得多大的牢房啊?起码一个上海火车站吧?有您这样想法的小姐太太何止成千上万。”
这是一幅严幼成淹没在女人堆里的画面,大庆乐呵呵地说着,丽芬知道他的意思,却也笑得把手捂在胸口上,她穿着一件奶油白的圆领羊绒衫,从小牛奶喝的多,发育得好,又是骄傲的姿态,胸习惯性地挺着,像一道城墙似的,颇阻挡视线。
大庆跟她说着话,心里想,就冲这一道城墙,娄虹影或者陈丽芬,若果让他选,倒也有几分为难。
“陈小姐真是神通广大,这儿可是严老板的秘密据点。您知道,前段时间风言风语,记者们简直不让人活,严老板烦不过,避到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来。诶,我是真好奇了,您怎么就找到这儿的?”
“我请了私家侦探跟踪富经理您,才找到这儿的呀。” 她娇滴滴地笑着说。
“哦!”大庆恍然大悟似的:“是这样啊……?”
“还能怎样啊?”
哈哈哈,各有所思一同笑起来。
“陈小姐要是做了记者,便没有严某人的藏身之地了。”二楼房门打开,严幼成从里面走出来。
在家里,他穿的随便,白衬衣外面松松垮垮套一件夹薄丝绵灰色绸大褂,他一边下楼梯,一边卷起一道袖子来,潇洒的人,打个喷嚏都ʟᴇxɪ是潇洒的,丽芬多日不见他,但见他这样晃晃荡荡地下楼来,人说眼前一亮,她眼前仿佛有个探照灯,放下茶杯,她立即迎上前。
“严老板,终于见着您了,真是太好了!”
她的招牌笑容,学校里最苛责的先生见了,也舍不得落下一句重话来。
“严某的私事,劳烦你们费心。你们的关爱,严某实在感激不尽。”
冠冕堂皇的话他冠冕堂皇地说,浓眉星目迫近了,她心骤然跳快,一时说不出话来。
“坐,坐下说话。”
他是绅士派头,看得她坐下了,自己才在单人沙发上坐定。
她拿起茶杯喝一口,脑子里胡思乱想,她想此刻她若是娄虹影,他大概不会与她隔沙发而坐,他也许会挤在她身边,甚至于,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就像电影里热恋的情侣一样。
刚开始的谈话是不顺畅的,她不想自己竟这般无用,在这种情况下,见了严幼成还是震慑地说不出一句流利的话来。
聊了一多会儿,她争强好胜或者活泼主动的个性逐渐发挥,道:“严老板,您不知道我对您有多仰慕。哪怕谣言漫天飞,我从来不相信,我是身不由己,否则我天天去连升班门口为您喊冤。“
“多谢,您费心。还好已经过去了。”
继续寒暄,说到要拍电影,报纸上都写成这样了,幼成还说并不是百分百地落定,目前重头是巡演。
陈丽芬一旦放开性子,绝不可能冷场,这也是她的本事,说说笑笑,她营造出一种欢快热络的气氛,大庆完全被忽视,无一处可以插嘴。
他寻思这时候他不该走,也不该就这么跟个家具似的杵在他们中间,难道对付陈丽芬这样一个丫头片子,严幼成还需要他帮忙不成?
“老板,我去厨房看看需不需要搭个手?”
房门全敞开,幼成与丽芬在客厅里说话,整屋子听得见。
“我是去看我的同学娄虹影,经过此地,想着说,呵,严老板不知道今天在不在呢?”
“哦,我刚从外面散步回来。”
“全世界都在找您严老板,没想到严老板窝在这小弄堂里,散散步过过小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还不是让您找到了?”
“那自然是要找到的呀,你难道想躲一辈子不成?”
大庆敏感地意识到她把“您”改成了“你”,虽然还是小姑娘,那玲珑的手腕,像八爪鱼的触角一般地延伸开来。
“不敢,哪怕您坚持一两天,也是对严某此次避世的成全。”
“哈哈哈,严老板,你可真会说笑话。”
严幼成在对付女人方面,天赋加成,又有多年的经验,他什么都不用做,女人自己能够春风化春雨,喜笑颜开。大庆在厨房里探出一只眼睛,见陈大小姐遮着嘴笑,那一道城墙,是海绵做的,波涛一般晃悠了起来。
七爷啊,您真正是艳福不浅!
“陈小姐找严某人有事?”
“嗯,有事呢。” 陈丽芬笑意犹存,捏着鼻音说。
“哦?”
“想.....,找个男朋友呢……”
如此坦率!好猛的一位小姐!大庆正在摘芹菜,一把子,把芹菜的嫩芽全揪下来。
“哎,富经理,没你这样的,这还吃什么?”罗妈数落道。
嘘,大庆的耳朵,恨不得跟猫似地竖出尖角来。
“是这样的......”陈丽芬说着,伴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大庆的想象中,严幼成大概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我的好朋友娄虹影快结婚了,而我还孤身一人。你说说,我是不是得尽快找个男朋友啊?否则就没有人陪我玩了, 真正是,寂寞难耐呀........”
就说上海女人嗲,陈丽芬身上可见一斑,咿啊呀地,话说成了艺术品,哪个男人听了不心软?大庆忍不住又伸长脖子去看,严幼成倚着沙发慢悠悠地回道:“可惜我这边没有合适人选,否则给你介绍一位。”
“怎么没合适人选?你……,自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好个陈丽芬,假以时日,大概能成一代枭雄,她移过一个位置,与严幼成仅隔一个台灯的距离,手臂靠在沙发把手上,撑起她红彤彤的脸蛋,话说的半真半假,开玩笑一般。
“我不成。”
“为什么?”
“我不和戏迷谈恋爱。”
“那……,我从此不听你的戏,便不是你的戏迷了。”
真作假时假亦真,胆大包天的陈丽芬扭身站起来。
“快,再去泡杯茶,我给老板拿过去。”大庆扔下芹菜,吩咐罗妈道。
她即使站在他眼前,毕竟不是老吃老做的宋烟生,她只是一个任性的冲动少女,不知什么激发了她的勇气,幼成安坐如斯,仰头瞧一瞧,她的气息已经不通畅了,他知道即使大庆罗妈不在此地,她也不可能就这样冲着他把娇美的身体倒下来。
笑固定在嘴角一点,他道:“别这样,你要是不听我的戏,我得多么遗憾。”
*我若是把严幼成与陈丽芬写出那么“一段”,估计你们要打我。
第一百十三章 桃花
大庆手托茶盘送一杯冒着热气的龙井茶走出厨房,陈丽芬正踩着步子在茶几旁打转,嘻嘻笑着说道:“那倒是的,没了我这个戏迷,严老板要受很大的损失。”
大庆立即打圆场:“可不,这损失我们绝对承受不起。请陈小姐一如既往,继续做我们严老板的忠实戏迷。”
丽芬“哧”地一笑,侧过半张面孔对幼成望;幼成神色自若,并不避讳她的目光;哈哈哈,裂开嘴的是大庆,大庆想想,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裂开嘴哈哈一笑了。
客厅面对庭院有一面玻璃窗,下午一点多,窗外的天空依旧灰沉沉的,说是新春,今天实质是又一个阴云密布的冬日,丽芬在窗前站了,她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实在落了个没下场。
轻声地,她说道:“嗯,我看,我还是回去吧。”
幼成这才从沙发上起身,他离她有一臂的距离,她仰头,眼里有了两道清光,他心里到底有些不落忍,道:“你能找到这儿,想必花了很多精力,我是感激不尽的。寒舍清冷,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请你务必原谅。”
说不出话,她是不敢说话,生怕那一点心碎的脆弱通过声音流落了,不免贻笑大方。她挪开步子往门口走去,幼成和大庆次第相送,是幼成亲手拿下衣架上的大衣,展开了让她套上,她看见穿衣镜里有一幅她梦寐以求的画面,他站在她身后,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修竹般的手虚悬着,视觉上,好像搭住了她的肩膀。
转眉低额,一筹莫展。她要如何做,才能不爱他?
让大庆开车送她回去,她说不用,她愿意一个人走走路,然后叫车子回家。转眼又云开雾散地强迫自己笑,随心所欲的,把他的称谓也做了改变:“严先生,我这段时间诸事不顺利,心情很不畅快。今天找着严先生,感觉幸运又回来了。这不,与你聊这么一会儿天,心情变得愉快多了。”
“其实,她也挺好的。”关上门后,大庆嘟哝着嘴说道。
幼成站在窗前,怔怔地看着庭院上头那一方灰蒙蒙含糊不清的天,大庆看他许久不说话,到他跟前问道:“怎么了?犹豫不决了?我就说,您何必一棵树上吊死?要我说,这一位更性感……”
一看幼成神色有异,忙道:“可是比不上那一位美丽脱俗、清新自然、文雅端庄,贤良淑德……”
言不由衷地,越往后说声音越弱,幼成道:“得了,我知道你不赞成我结婚,可也不至于揶揄她。”
“揶揄不敢,娄小姐的确是好姑娘。不过我不赞成您现在就结婚是真的!”大庆直言不讳地说道:“老板,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您想想,您这些年拼搏为什么,不就为现在的如日中天?为了您从小立下的心愿?您如今钱挣得跟发大水一样,挡都挡不住,这个节骨眼......您完全可再等等,等上个几年.....”
老生常谈,关于这件事大庆这些天没少与他搬扯,搬扯来搬扯去,他说:“大庆,到此为止吧,我已经决定了。”
横刀立马,强行打上句号,大庆瞪眼不服气,他想说,七爷您情迷心窍,一切为了她。
幼成知道大庆的心思,沉滞了一会儿,推心置腹地说道:“大庆,我好不容易遇着她一个好姑娘,我不能因为我要等几年而辜负她,更不能看着她置入危险的境地而不去照顾她。当然,这不是全为她,主要为了我自己。大庆,你还没有机会真正喜欢上一位姑娘,等你喜欢上了,你便能体会我的想法!你说的是对的,从经济的角度,事业的角度,我应该再等等。可是从我的心底里,我一刻钟都不能等,我想和她在一起,我初次见到她,ʟᴇxɪ她便激起了我一些美好的想法,我和她的每分钟都很快活,我迫切地、主动地想要她!大庆,你打小和我在一起,何尝见过我对一个女人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