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首先,病人是一位心理不健全的女士,她谨小慎微,我不管说什么,她都持怀疑和恐惧的态度。当然,她比陪同她来的佣人要勇敢一些。那可怜的女人,我拿起听筒,要听病人的心脏,她立刻大声斥责我,我不得不请几位护工把她送出去。”
可怜的女人必然是李妈,这老毛子居然把手伸到小姐胸口,她不得跟老毛子拼命?
“我猜,病人来我这儿看病,大概受了她女儿的胁迫。” 施密特笑着说。
“说到她女儿,她是一位有主见的小姐,关于手术程序和大概费用,我是单独对她和她未婚夫说的,她的意思很清楚,只要能救她母亲,卖房子卖产业她在所不惜,她立即同意病人住院观察,并向我保证,她负责说服病人。”
“有意思的是那位年轻先生,衣冠楚楚,很有教养,说一口流利英文,可是在金钱方面,他的态度就不那么光明磊落。我刚说两次手术,跨时三年,费用大概需要三万大洋,他便借口上洗手间去了。更奇怪的发生在后面,这一家子都走了,我准备接待下一个病人,他回头又找上我,关了房门问,这毛病会不会遗传到他未婚妻身上?我再三保证,说这是后天性疾病,不影响后代。他吱吱呜呜地说,应他父亲要求,需要一个她没有相应疾病的证明,可不可以在她母亲住院期间,对她做一个类似的疾病筛查……”
“他们是打算结婚吗?汉斯,中国人说,劝合不劝分,我不能劝那位美丽的小姐退婚。我只能从心底里同情她,这话我只对你说,你若认识她,可以替我转达,她嫁给这个男人的决定,需要慎重!”
*昨天读者关ʟᴇxɪ于“双洁”的问题,令我回忆了一遍,我区区三本书(如果这本未完的也算),再加一个同人,男的都是“驾驶员”。
要不,下次写个纯洁的男人?
第一百十六章 慰籍
幼成挂了电话,在沙发上略坐片刻,上楼沐浴更衣,这屋子除了烧炭没有其他取暖途径,他衣服脱尽了等水烧热的功夫只冷得身上瑟瑟发抖。
温热的水从淋浴喷头泼洒在他的皮肤上,过了好一阵,他才从那阵彻骨的寒冷中恢复过来。
此刻是舒服的,往温暖的身体打上肥皂,任清水把一天的污垢冲刷洗净,随之而去的是积累了一天的压力,东方人一日之末喜欢泡脚,西方人则沐浴,都是用来告别白日喧嚣回归夜晚的平静。
他是平静了,风浪中历练过的人,早习惯天塌下明天再顶。可是她呢?污垢以及寒冷这几天劈头盖脸,她清瘦的身体和未经沧桑的头脑是否经受得起?
关掉水龙头,拿一条硕大的浴巾,镜子上的水汽慢慢消逝,他照见自己高而健壮的身体,人生是有阶段的,他从十二岁时的青葱少年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能够吃苦,但是绝不拒绝讲究。如果说生活奢侈是一个缺点的话,这是他少时富裕累积下的病根。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消费一切昂贵的东西,比如他现在穿在身上的从里到外的衣袜鞋裤,用的是他所知的最好的布料裁剪和做工,如此一件件套在身上,呈现出一种随意的舒服的自由。
那么她呢?他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她,她就像女人的耳洞,打入他的肉里,他在想,她这些天,有没有享受过随意的舒服的自由?
“我心甚为烦复。”紧接着,是“幼成”两字,他仿佛看见她提起笔来,眉头蹙紧了,在向他求救。
何为烦复,烦躁且复杂,她才虚岁十八,母亲、李妈、庞大的落后家庭、陈彦柏以及虚张声势的陈家, 她统统一个人来应付。
陈彦柏!呵,他想起德国医生的直率评论,不由冷笑起来。这外强中干的二世祖,如今得偿所愿,成了她的名义上的未婚夫,一幅小人嘴脸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如此猥琐!
然而他是没有资格批评陈彦柏的,因为他将利用陈彦柏作为他和她暗度陈仓的过渡。他承认自己耍起手段来也不光明磊落,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虹影与陈彦柏哪怕一点点交集,也是受到了莫大的玷污。
天色已晚,罗妈已经打发回去了,他原本没有打算今晚外出,穿一身里衣来到小小的更衣室,他改变了主意,换上西裤,批上一件他穿习惯了的黑色暗团花厚丝棉长袍,长围巾太麻烦,脖子里绕上两圈意大利男用礼服丝巾,用棉袍的的领扣扣住。
从更衣室走出来,他戴上手表,一看时间,才晚上九点多。再等等罢,现在还早了点,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夜阑人静,他要走过去,他想试试运气,或者她家院门未锁;或者有某一道矮墙让他爬得过去;最不济,仅仅站在那牌坊下,对着她家门口瞩望一阵。
这便是他目前能做到的对她的最大慰籍了。
他到楼下为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坐在窗口对着无边夜色静静地等,壁橱上座钟里的布谷鸟在十点整的时候弹出来叫一声,他放下已经冷却的茶杯,拿起门口衣架上的宽檐绅士帽开门出去。
窄小的弄堂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夜里,只有他一个人脚步橐橐,他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下走了不到五分钟,听得对面徐来轻捷的脚步,他的心欻然一动,她甚念君,怀了与他一样的心境,那落了雨雪的夜晚,她从头到脚湿透了,不顾一切来叩他的门。
抬起头从帽沿下望出去,那是一位与他同样穿了厚棉袍夜行的路人。
便走过去,上海的弄堂是四角分叉的,同样的目的地有好几条路径,他这时候老觉得她可能正在走来的路上,就怕与她岔了路,他甚至转身往回走,走几步又回头,他告诉自己,她不会来的,不可能来的,那一夜她用足了勇气,吃尽了苦头,担惊受怕不说,深更半夜地,半路上若遇到了不良之徒......
不会来的,还是他走过去,他虽然那夜告诫她要谨慎,却自她离去后夜夜在家里等,好像聊斋里尝到了甜头的书生,痴盼狐仙的降临。
不会来的,因为她说“一直陪伴母亲……” 。 施密特说她“负责说服病人......”
她很忙,尤其今天刚看过医生,若要把她母亲顺利送进医院,有无休止的口舌和安慰需要她去奉行。
那就快些吧,快点到她门口,他一心一意这样想,加大步子往前赶路。
以至于她快到他面前了,他才抬起头。
“幼成!”
许是昏暗路灯光的缘故,他记忆中她的双颊虽然瘦削仍不失为丰满,而此时,眼睛大了,下巴尖了,面色憔悴地像上了黄蜡一般。
他是愣了一会儿,心中骤痛,把她抱住,随即搂着她的肩掉头往回走:“走,我们回家去。 ”
家里灯没有关,刚进门的时候,眼睛是不习惯的,面耳口鼻特别冷,他脱掉她身上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拖着她的手到楼上洗手间拿块毛巾递给她说:“你先洗把脸,我到楼下给你泡一杯热茶上来。”
“幼成,你别走!”她像孩子似的粘上他的后背,绕过手臂扣住他的腰:“幼成,你让我靠靠,我需要你,你让我好好靠一靠.......”
“我快受不了了……”她的声音从他背后幽幽传来:“幼成,这几天,我以为,我的神经快要断裂了……”
她没有跟他说,她和陈彦柏是怎么提条件的;也没有对他说,陈家的媒聘是怎么落成的;也没有说,大伯大伯母对财大气粗的陈家的聘礼如此失望,以至于怀疑她串通陈彦柏事先吞并一部分;也没有说,母亲和李妈对于德国医生是怎么样抗拒的;她更说不出口,陈彦柏把她们从医院送回家后,母亲让她陪他喝杯茶,她和他在小花厅里,他说:“伯母的病,她自己没有一点意愿,你何必煞费苦心?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是可以的,吃点药也就算了,动手术却大可不必,劳命伤财,反正不能痊愈。”
他说:“别想那些不开心的,明天丽芬给我们开一个庆祝派对,你一定要打扮地漂漂亮亮地出席。”
他甚至上来拉她的手,他声称他得享受一点未婚夫的权利,要知道,这是在她的家里。
*这章开头幼成洗澡了,露肉了,算肉文吗?
第一百十七章 聚会
严幼成回过身来,像裹一个孩子似的张开双臂把她包裹进去,他袍子上的黑色暗纹团花贴着她的脸颊,他身上自是有无穷的热量的,她像一块冰,渐渐融化在他的怀里。
他检视自己所有,发现自己像一个囊中羞涩的穷鬼,对她左右夹攻的现状无能为力,这无能为力让他愧疚不已。
“我好多了。”她仰了脸,眉头不像刚才那般皱的紧:“你可以去倒茶了。”
“是的,遵命。”他笑道。
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眼里充满了惜意。
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才走下楼去。
她现在这种焦躁的情绪,喝提神的绿茶是不相宜的,他特意在装茶的抽屉里找出一些普洱,泡在一个保温铁茶壶里。
端着茶壶和两个茶杯走出厨房,她正走下最后一节楼梯,她身上穿着件蜜合色长夹棉绸旗袍,两条长辫子今天合成一股粗辫子挂在胸前。
洗了脸,疲乏得到轻减,气色仍不乏憔悴,脸廓眼见得小了一圈,却又显得比往日更清秀了些。
他把茶盘放在茶几上,让她在长沙发上坐,他在她身边一齐坐下,为她倒上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上。
“你自己也喝点热的,外面够冷的。”她说。
他侧斜身子对着她:““我不碍的。”
“我一会儿就要回去的。”她举起杯子喝了两小口,放下杯子道。
他给她续上热茶,无知无觉地也给自己倒一杯,默默地说:“我可真想让你永远呆在这里。”
她挽上他的手臂,头靠在他肩上,他手伸过来,握着她挽着他手臂的手,两厢里互相牵制着,天青色茶杯里温热的琥珀色茶汤上方,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起。
“幼成....” 她声音卡在喉咙口地叫他,头蒙进他肩头棉袍的褶皱里。
他不免又要把她抱起来,这一张长沙发上,两人紧紧依偎靠着沙发角落。
“我妈答应明天去住院了。”
“哦。”
“我让陈彦柏帮我说服她的。”他低下头来看她,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对着他流转:“作为交换,我答应他明天去参加丽芬为我们举办的好友聚会。”
说是好友聚会,他们都知道,其实是找一ʟᴇxɪ批相识的人来,宣布他们订婚的消息。
陈彦柏要来拉她的手,她像摸着了电似的弹开去,他说他要执行未婚夫的权利的时候,她吓得有些不敢动了,他却缓和下来,只是轻轻抬起她的手,便放下去,眼镜片后的目光有些动情,他道,不要紧,可以慢慢来,关于她母亲的事,她无需太忧虑,他可以帮她说服她母亲去住院,手术与否且看医生具体诊断再定;但是明日在陈家的好友聚会,请她务必出席。
“我和你订婚的事,你要低调,爸爸要低调,若依着我,最好全世界都知道。” 他说话的时候,微笑着,洋溢出无可替代的幸福神情。
她是嫌恶他的,那一瞬间,她又觉得对他不起。
“幼成,你亲一下我,好吗?”
怎能不好,尤其她亲自要求,口气里还有一点乞求之意,她乞求他为她注入勇气,让她摆脱各种莫名复杂的情绪。
托起她的下巴,他浓厚的睫毛冲着她的鼻尖压下去,她轻启朱唇皓齿欢迎他的光临,舌尖勾留,涎液相融,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背,他让她喘不出一口通畅的气,可是她舒服极了,痛快极了,灵魂得到了暂时的安慰,她道:“幼成,我真高兴,还有三天,三天,我们就要结婚了,我就要嫁给你了,这是真的吗?我有点不敢相信……”
“是真的,或许,用不上三天。”他沿着她的耳廓温柔地吻:“我的户籍证明今晚大庆到火车站去取,明天送到我手上。只要你能脱得开身,我的那些琐事是无关紧要的,我可以把一切推开去。我们开车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放心。”
“太好了,是不是?好的让人不敢相信! 要不......" 他变得更迫切了:“要不定在初九吧,初九也是好日子,我这两天天天看黄历,就初九上午十点怎么样?多一天我都等不及!”
初九上午十点,那么快,只隔一天多一点,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掰着过,也只要掰三十下而已。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可以煎熬着渡过去的,明天她便硬着头皮,穿上一件看得过去的衣服,到陈家虚与委蛇去。她想她明白陈彦柏和丽芬的用意,他们对她的加入表示十二万分的欢迎,把这种欢迎公之于认识他们所有的人,是名义上的一种压力。
但是她的身,她的心是属于严幼成的,这个一双手臂紧紧缠绕着她的让人看一眼便心醉的男人,她摸着他的后脑勺,今天是她鼓励他把他的温柔热情地倾泻在她的脖子里。怕什么呢?他的温柔热情让她增添了勇气,名义上的压力算的了什么?他们以为她谨小慎微,像旧式的女人一样,一辈子做名义的奴隶。其实她一早突破了这个障碍!她明白得很,她是一个退过婚的父亡母病的穷姑娘,在娄家是一个换钱的工具,下人们都在耻笑她的遭遇;再退一次,大不了沦为更多人的笑柄,流言蜚语雨点似地打下来,她是不怕的,撑起一把伞,她肩并肩地和他走在一起,有什么需要畏惧?
年初八傍晚,陈家张灯结彩,说是朋友聚会,客厅的壁炉上方却贴出了一弯彩虹似的英文字,大意是“庆祝陈彦柏先生和娄虹影小姐的订婚之喜”。
陈家的大家长陈厚圃却以事业为重为由不肯出席。
“这是你们小孩子的聚会,我晚上有重要的生意要谈。”
这倒让娄虹影减少了一些仪式感,她心里只把它当作陈丽芬贪图热闹举行的一个寒假派对,不过不幸的是,她被迫要和陈彦柏站在一起。
“娄虹影,恭喜你!”
到访的有她和丽芬学校的音乐老师蜜思刘,蜜思刘是单身,平日里在学校经常与学生玩在一起,她高脚杯里倒了血一般殷红的法国葡萄酒,向她举杯。
彦柏作为她的未婚夫如影随形,陈丽芬挤进来,让佣人给彦柏虹影端上一人一杯,不等虹影说出她“不能喝酒”这句话,丽芬先发制人:“蜜思刘敬酒,虹影你就勉为其难地喝一杯,老师的面子你怎能不给?”
有了蜜思刘,就有王同学,王同学说:“娄虹影,你这样不声不响,倒把大事办了,嫁了这样的黄金婿。”
还是陈丽芬这个好朋友为她考虑,递上酒杯说:“虹影,你喝不了全部就喝两口,同学们都是为你高兴。”
第一百十八章 跳舞
连虹影去洗手间她都关心得紧,派小大姐水花在门口等,说:“娄小姐,大家等着你和少爷跳第一支舞呢。”
虹影的酒量,向来只是请客吃饭的时候沾一沾酒杯,今晚推三阻四却也灌了四五杯,脸上红晕起来了,她脑子里的神经,像是扯坏了的牛皮筋,想要绷也绷不紧。
“现在几点了?”她问:“我今晚是要回去的。”
水花要来扶她,她自己能走得的,不过步子松散些,丽芬从客厅里出来找她,一见她就亲昵地挽上她的手臂:“九点还没到,你急什么?伯母这几天住院,我看你今晚不如住在我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