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代不都这样,自己的生命已经够沉重了,还哪里有勇气去幻想承担另一个生命。
许自豪有些着急,又有些心虚,问:“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大渣男。”
“没有没有。”相其言赶忙否认,这时代,女人和男人都太容易被贴上荡妇和渣男的标签,她不想轻易下断论,更甚当她得知许自豪上次问她借钱是为了给蒋葆儿买一份像样的分手礼物,就更不认心斥责他为渣男了。
“哎!”许自豪叹气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倾诉,说:“我不是不想负责任,甚至我很想当老汉的,真的!”
是嘛?相其言没想到许自豪才二十六七岁,便有了这样的渴求。
“特别是每次我跟我妈老汉闹得时候,我都想,等有一天,我做了老汉,我肯定不像他们一样,不愿意听娃儿是啷个想的,也不愿意相信娃儿,可真到了这一天,我又开始害怕,怕我比他们还不如,毕竟他们还有份稳定的工作做到现在,也买了房子,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许自豪的倾诉充满不确定,每每说完一段话,都要询问相其言,生怕她有厌烦。
相其言原本是有些不耐烦,可许自豪太过真挚和笨拙,同时还带出了一个她未曾了解过的他,她开始有些羞赧,不再想要打断他。
这些年她跟许自豪的接触少之又少,每每回来,面对的都是过分热情也过分暴躁的他。
他总是围在她身边,一声又一声的姐叫她,跟别的亲戚相处时,也都是明朗。暴躁的一面,则体现在面对徐孟秋和许大强,还有就是工作的态度上,他总是动不动便跳起来跟他们争吵,听说跟领导也是如此,很不懂变通,所以每份工作都做不长。
基于这些点面,相其言想当然的以为,许自豪是一个机灵嘴甜,但脾气和耐性都不太好,也不太能吃苦受委屈的年轻人。
不想真实的许自豪,一点儿不机灵,因为不满领导拿次货冒充原厂货,经常站出来冒头所以才被排挤乃至失业,他也并非不能吃苦,只是因为自卑于自己的学历,又缺少肯定,所以才踟蹰在原地。
而关于那些坏脾气,相其言回想自己面对徐孟夏时的剑拔弩张,不由地苦笑,想谁都明白该把温柔的一面留给最亲近的人,而不是整日对着外面的人笑,可奈何有些负面的情绪和情感恰巧都是由家人点燃的。
“姐,我真的怕,怕自己没得能力给孩子好的生活,也做不好一个爸爸。”
许自豪将最大的顾虑翻来覆去又说了一遍,相其言突然不想再袖手旁观了,她顺着他的话反问:“所以你认为,只有挣到足够多的钱,才能做一个好爸爸?”
“那倒也不是,可现在网上不好多人说,如果没办法给孩子创造好的生活,那不如……不生。”
“那是他们!”相其言音调忍不住微微上扬,义正辞严,“生或不生是一种权利,更是一种意愿,你既然愿意要一个小孩,那就别急着抹杀自己的权利。是,现在生养小孩是很难,物质精神都不可获取,可你不会一直只是这样的。另外,你也别先妄自菲薄,认为自己给不了孩子最好的,好或不好,其实很主观,你得等孩子生下来,跟他一起慢慢去探索,摒弃掉你以为的,给他真正需要的。”
许自豪没回应。
相其言又微微缓和了下语气,也不想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劝人生孩子和劝人别生孩子,都很容易站着说话腰不疼。
“总之你再好好想想吧,生养孩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钱也确实能够帮助解决很多问题,可若把一切都交给物质做决定,那人生怕也没什么意义了。”
第30章 每个人都是开解别人的高手,拗死自己的好手
相其言劝解许自豪到最后,金句频出,同时感觉精神层次也在不断升华,到了最后,她恨不能起身为自己鼓掌。
许自豪也豁然开朗,表示,“姐,我愿意承担责任,也愿意努力奋斗,给葆儿和孩子好的生活,我就是太害怕了,怕做不好,可我想明白了,如果我因为个人害怕,就不让这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而不是下定决心去拼一把,那不是更混蛋!”
见许自豪终于不再钻牛角尖,相其言很是欣慰,同时更不由感叹,果然,每个人都是开解别人的高手,拗死自己的好手,假如她也能如此理智的分析感情里的种种,跟于智昂怕也不会分手。
“那个……”通话步入尾声,相其言犹豫着,还是没忍住,问:“你为什么想到找我啊?”
“啊?”
“我的意思是,我离那么远,找区歌不更方便……些。”
“哦,你说这个啊!”许自豪声音里生出了些许骄傲,“那是因为你是我们家最厉害的啊,从小到大,不管是学习、工作还是别的什么,都是最好,所以找你拿主意准没错,况且……”
“况且什么?”
“歌姐嘴巴太大了,给她说就等于告诉了所有人。”
“是吗?”相其言心里咯噔一下,想到自己也有秘密握在区歌手里,不由心惊胆战起来。
另一方面,她又想,自己对许自豪,许自豪对自己,都是缺少了解,她才不是最好的,她只是习惯了装成最好的模样,这样才方便不那么卑微的,在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去获得一些关照。
而她在北京,也没那么有出息,说是买了房, 其实是更靠近河北的燕郊房 ,房贷是一分没少还,房价却是不涨反跌,更甚因为离得远她平时还得租房住。
车嘛,是有一辆,也算她运气好,竟然在北京摇到了车牌,可开着那辆二手大众也不足以让她在北京的大道上一马平川肆意驰骋。
再说工作,相其言瞬间犹如酩酊大醉般难受,她想,那种三十岁脚踩恨天高嘴抹姨妈色身着干练套装在职场杀伐果决的女领导,该只存在于电视剧中,而她这种忙得脚不沾地却仍免不了掉链子,操碎了心也只是个任人鱼肉的虚职小 leader 才是人间真实。
*
放下手机没多久,赵西南的电话又再次打来。
相其言想按掉,脑子却突然宕机按了接听。
她愣了几秒,没有先说话,那边赵西南则声音激动,连续喂了好几声,相其言迟疑了半秒后,终于还是有气无力的回了话。
“什么事?”
赵西南则答非所问,说:“打你电话一晚上都不通,我还以为你把我拉黑了。”
相其言照旧冷冰冰,又问一遍,“什么事?”
赵西南也不在意,热情邀约,“下来吃宵夜吗?”
“不了,我不在家。”
“你在啊,你家灯都都是亮的。”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相其言惊恐的同时也拆穿了自己的谎言。
赵西南有些好笑的,“你忘了,我不是去过吗?”
对哦,相其言想起那个乱七八糟的夜晚,脑袋更疼了,赵西南怕相其言又找别的借口拒绝,又说:“来吧,刚好跟你聊聊工作,听说我们很有可能要合作了。”
相其言没想到她跟汪振学才聊完,便有消息传出,她犹豫了下,想到天富的项目确实得倚仗这位小爷,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后,又变回了称职的社会人。
“行吧,你稍微等下我。”她不太情愿的说,可挂了电话后还是换了衣服,梳理了头发。
*
相其言住在临街的楼,刚下楼便看见了马路对面烧烤摊旁坐着的赵西南。
她又不自觉的回过身望了一眼身后的楼,果然没费劲儿便找到了自家的那一扇窗。
这么显眼吗?相其言开始后悔那天没有直接把赵西南扔在斑马线上。
而等坐下后,这种情绪又更强烈了些。
“你笑什么?”
赵西南从嘴角到眼角,都是憋笑的痕迹,并且笑得阴险又狡诈,相其言一时戒备心更重,想他和严亮到底有什么阴什么谋。
“不急……你再等我稍微笑一笑。”赵西南笑得更欢腾了,不着急说正事却不忘先招呼相其言吃东西。
相其言憋了一肚子的气,早就气饱,但接着她忽然灵机一动,拿起一串牛肉,先不露神色的在上面洒满辣椒面,后又加了些醋和酱油,最后寻了个赵西南大咧嘴的时机,将牛肉串敏捷地塞进了他的嘴巴里。
赵西南感觉被喂了一嘴的调料,咂摸了两下后,表情难看,开始猛吐舌头猛灌水。
“现在可以说了吗?”相其言拍了拍手,悠悠地问。
这熟悉的压迫感怎么又回来了?赵西南再笑不出来,甚至略带委屈的吸了吸鼻子,毕恭毕敬地,“可以说了。”
“那就说吧。”相其言心满意足,双臂环绕在胸前,抬眼间满是傲慢。
可随着赵西南将汪振学跟周荣之间的恩怨一一道尽后,相其言只觉上空一阵电闪雷鸣,她则不可避免得被劈了个外焦里焦。
“总之呢,事情就是这样,真不是严亮要防着你,也不是我故意拿乔,甚至从项目的角度出发,我是很想跟 WE 合作的。”
赵西南不忘为他跟严亮解释,相其言此时却只能和盘里焦黄的烤五花产生共情。
“也确实怪我们,没跟你预先把话说清。”
赵西南见相其言神情凝重,主动赔礼,相其言似便秘一般气短了半天,郁闷的同时更觉丢脸,想起自己浮夸又 drama 做如临大敌状,还煞有其事的通过别的渠道跟周荣搭上线,她恨不能回炉重造。
“对啊,你们是戏精吗?为什么不能爽快的把事情说清楚。”不过面上,她仍努力维持着自尊。
赵西南又忍不住要发笑,“我也想说啊,但你每次都端着,让人实在不好开口,况且这话也实在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怎么说?说我们不能合作是因为你老大不肯,因为他承诺过,只要再跟我们大融产生关联,就去吃屎?”
“那也是……”
相其言没了声,不得不说,这事哪怕现在听起来也够荒谬,如果放在之前,她怕会更加怀疑严亮跟赵西南。
与此同时,她又回忆起和周荣初见时自己靠随机获得的那幅字——卷心菜,她本以为自己是身不由己的进入了职场内卷,不想内卷发起人竟是她本人,而更讽刺的是,她其实很菜,没有卷翻别人,只卷到了自己。
啊,这该死的命运,相其言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赵西南没有眼色,笑得分外明朗,还伸出手,扮做正式地,“不管怎样,预祝我们接下来合作愉快,拿下天富。”
相其言将赵西南的手打到一旁,才不买单,“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合作?”
赵西南向她同步,“我老板跟我说的,他现在正在跟你们汪总一起吃饭。”
相其言:“……”能屈能伸大老板也。
“你再加点吃的吗?”赵西南发现相其言坐下后一直没动过筷子,问。
相其言摆摆手,心里苦思该如何解决接下来的烂摊子,如果严亮并不准备跟她展开恶意竞争,那她完全可以不卷的快乐工作,可汪振学已经下达了命令,不仅逼她自己卷,还要她带领大家一起卷,她现在是人在螺旋机里,不得不卷。
赵西南对相其言的烦恼一无所知,今晚他讲故事上瘾,做主又加了些小烧烤,并自顾着开始话严亮的八卦,说严亮虽然看起来超大只,一只锃亮的光头更别具黑社会气质,但其实,他是一个非常平和且温柔的人,甚至还会织毛衣。
这个爆料很有点,还叫人浮想联翩,可相其言兴致缺缺,直到赵西南又说了另一件事,说其实 WE 当时是想提拔严亮的,是严亮嫌麻烦,想继续在一线跑,这才轮到了汪振学。
“真的假的?严亮多大啊?”相其言问,微微来了些精神,严亮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和汪振学应该差着小十岁。
“八八年的。”ꎭ꒒ꁴ꒒
“这么年轻,只比我大两岁啊。”
“你三十岁了?”
赵西南一直以为,相其言跟自己差不多大。
相其言没想到赵西南竟然把重点放到了她的年龄上,立马炸毛,扔了根空签子去,“是,三十,不是三百,所以你有必要表现得这么吃惊吗?”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年龄已不足以让一个女人焦虑,却总能让周围的男人感到惊讶。
赵西南赶忙解释,说:“我没有冒犯哈,我只是以为你跟我同龄来着。”
“你多大?”
“我九四年的。”
这下,相其言微微有了刺痛感,年纪这东西,对比之下,净是苍凉,她看着赵西南略显澄明的双眸,想有些透亮的气质大概只存在于二十几岁。
“当时严亮确实算年轻,但 WE 的西南分部成立不久,他又是创始员工,所以城市更新事业部建立后才会被重用。”赵西南又将话题绕了回去,说:“不过严亮个人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他从事这行,一方面是因为喜欢,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找人……”
按照赵西南的说法,严亮本该会人如其貌的去做黑社会,他从小就不擅学习,高考失利后直接去了夜店做保安,从此昼夜颠倒,日子也是潦倒,看似忙碌却没有重心也看不到光彩,转机出现在零八年的汶川地震,他在重灾区之一的都江堰做志愿者,并由此认识了一个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女生。
女生是成都人,在北京读大学,学习土木与建筑工程,原本的梦想是有天回到家乡,用建筑缔造城市更多元更美好也更人性的一面,而因为这场地震,她更决心参与到震区的重建中去。
严亮受其感染,一个月的志愿者时光,补齐了他前二十年所有的迷茫,他这才发现自己不擅学习的背后是不知道要为了什么学习,而女生则让他溯到了一束光,当年九月,他重回学校开始复读,目标明确,北京和建筑学。
不过错过的却不容易补齐,虽然复读的那一年,严亮夜以继日,不敢有任何懈怠的苦读,可成绩出来后,他还是无缘北京的大学,最终被调剂到了天津城建大学。
“在天津读书那几年,严亮几乎每周都会跑一趟北京,因为那女生只留了一个名字,并未透露自己具体就读的学校,所以他就把北京所有设有土木建筑工程专业的学校都跑了个遍,但都没能找到那个女生,后来他回到成都,也是不停在打听,不过也还是没啥进展。”
对比上一则八卦,相其言对严亮的情感生活其实并无兴趣,但她听着听着,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赵西南复述里的那个女生,跟从前的自己很像,在北京学习土木与建筑工程,并幻想着有天能回到成都从事城市规划与建设的工作,用自己的视角度量这熟悉又顾劳的城市,让其重新焕发生机。
不过,人总是无法按照既定的计划前行,这些年来,家乡逐渐成为相其言恐于回归的存在,在给梦想加上物质考量后,一些坚持也都变得可以放弃了。
相其言没忍住,向赵西南稍稍做了感慨,“现在想来,还是成都好啊,不管外面运转得再快,表现得又有多凶猛,它都似自带节拍器一般,不容干扰,很是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