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九歌她……”柴桑一坐下,就立马问道。
“她还没起,我特许她晚点起,不用过来问安。”张太妃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宫人退下。
“听说陛下昨夜、前夜,都在我这宫外吃了闭门羹?”张太妃盛了一碗粥,递到了柴桑的面前:“陛下这也算是,三顾颐华宫了。”
柴桑赶紧双手接过:“太妃就不要取笑儿子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安安静静用了膳,而后张太妃留下了柴桑。
“陛下来我这颐华宫做什么?”
“来看太妃,顺便……看看九歌。”
“说来,你们的事,我本不欲插手,陛下与我并无血缘关系,别人尊称一句太妃,皇后儿媳似的伺候我,我能在这宫中安度晚年,都是享了陛下的福。我在陛下面前再端长辈的架子,实在是有些不妥。”
柴桑赶忙说道:“太妃自然是长辈。”
张太妃摆摆手:“那是陛下心善。”而后又认真地看着柴桑:“但在九歌的事上,陛下做的,实在不妥。”
张太妃说的一点都没错,柴桑只能闭嘴。
“我听到些传闻,但在那姑娘那儿,无论我怎样旁敲侧击,她一个字都不肯说,她在维护你,对吗?”张太妃说完,定定地看着柴桑。
柴桑叹了一口气:“是。”
“我与她,相识于澶州……”柴桑把二人如何相识粗略地讲了一遍,而后又讲到郭玮赐婚,讲到九歌为他做的种种。
张太妃听完,陷入了沉默,良久才说了一句:“那是你对不起她。”
第47章
柴桑没有反驳,因为太妃所说,是实情。
“传言里,你都快把她宠上天了,现在看起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我看着她,就想起雪儿,如果雪儿还在世,也像九歌这般大了。也就是这姑娘父母都不在了,不然陛下这样的,都进不了她家的门。谁家的女儿,会舍得让她这般委屈。”
张太妃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柴桑的脸上,他想起那日他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时,她说“你没有那么爱我”,当时听着是气话,现在想来,远不止。
“你现在如此,全是因为她给你的安全感。她让你觉得,她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所以你放心、大胆,想起她时便有她,想不起时便弃掷一边,你总觉得来日方长,你总觉得无论何时,一回首,她便在身后。”
“可是桑儿,这世间,人与人的缘分很薄的,爱别离,怨憎会,生老病死,今日眼前之人,他日不定在何方,你真以为牢不可破吗?”张太妃看着柴桑,这个让家里所有长辈引以为豪的孩子,他何尝不可怜。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多事与他说这些。活到她这把年纪,转头回看往事时,过往的失去和遗憾像雪片一样飞来,充斥在一生中的迟疑、犹豫、无奈,老来想起时,人力是多么的微贱。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他只身冲向敌营时,背后她紧紧跟上的马蹄声,他惴惴不安、忧心能不能等到援兵时,她的怀抱和肩头,郑羽当着他的面送出玉镯时,他抱着她扫平心中的不安……
她是他最忠诚的爱人,是他最忠诚的下属和士兵……可是他呢?
他甚至可以想见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会去她的房间看她,看见她安好,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去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告诉自己她在太妃这边他很安心。
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她是否还住的惯?就像当日,他需要她来宫里,她便来了,她住在福明宫,他很安心,他从来不曾想过,她如何面对自己以外的人,如何应对复杂的人和事,如何理会世人的眼光和堵不上的悠悠众口。
他的事,她一起面对,她的事,她一力承担。这便是,他的在乎和爱吗?
他去看九歌时,九歌丝毫没有生气,对于他的到来只有欣喜。
“你不生气吗?我这么久没来看你。”
“我知道你在忙,军里的事,在你心里压了很久了,眼下……”
九歌还未说完,便被柴桑一把抱进了怀里。九歌立马发现了他的情绪不太对。
“怎么了?”
柴桑只是抱着,没有说话。
“出什么事了?”九歌有些着急了。
“我只是觉得,亏欠你太多了。”
九歌这才放下心来,抚着他的背:“好端端的说这做什么?”
“我接你回去好不好?”
柴桑的这句话多少有些突然,结合他方才的情绪,九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说:“你专心忙你的事,我在这里挺好的。”
“那我天天来看你。”
听了这话,九歌虽然心里高兴,但又怕他来回跑的辛苦,话到嘴边还是两个字:“不用。”
“就这么定了。”
然而在九歌看来,柴桑这决心下的,莫名其妙。
之后的日子,柴桑果然说到做到,每日都来,有的时候会给她带点新奇的小玩意儿,有的时候是一株花、甚至是一片草,来了之后,要么就是帮她换药,要么就是扶着她在院里走走。
这突如其来的改变,九歌刚开始觉得有些不适应,到后面却渐渐依赖,到了某个时辰,便会坐起身来,不住地望向外面,连兰姐儿都偷偷笑她。
这段时间,李鸢也常常来找她,每次李鸢一来,九歌便让兰姐儿偷偷去通知林沐,以至于后来李鸢问她,林沐是不是整日在宫中晃荡,没有正事可做,不然怎么每次在颐华宫外都能碰见他。
这些时日,经常让九歌想起当年父亲还在时,她、父亲还有师兄三人在乐安谷中的日子,自那次水患之后,她有多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在了。
如今大家在开封也算渐渐安定下来,柏舟接了慕容老将军过来住,林沐和郑羽在宫外也有了自己的府邸,南昭容更不必说,是柴桑最为依仗的人之一。
一日柴桑突然提起,南昭容与张勤女儿的婚事,还主动提出要准他的假,让林沐和柏舟与他一同回澶州迎亲。南昭容心里有些感动,他正为此事发愁,不知怎样和柴桑提,他与张家的婚事实在拖的有些久,没想到柴桑竟然还记着。
有了柴桑的首肯,南昭容便开始张罗起来,先是与张家通了书信商定了吉日,而后又派人送了聘礼过去,一切准备妥当之时,才跟九歌提起。
“这是好事,师兄怎么不早跟我说?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虽然南昭容告诉她的时间有点晚,她心里有些怨气,但是成亲终究是喜事,而且对方又是张勤的女儿,美丽贤良,大家此前见过面的,自然更多的是为他高兴。
“现下是没什么,婚礼前夕估摸着你的腿也该好了,那时倒是需要你过去照看几日。”
“不知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六月十八。”
“没问题,乐意效劳。”
看到九歌一脸高兴,南昭容心里也很开心,便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头。虽然九歌与柴桑的关系人尽皆知,可他还是很期待有朝一日能够作为长兄,把九歌嫁出去。当然,这是他心底的想法,在九歌面前,他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过几日我与林沐、柏舟便要回澶州,你可有什么要捎的?”
九歌本想让南昭容回澶州时,替她去父亲坟上祭拜一下,又想到师兄此去是迎亲,对这种事怕是很忌讳,便推说没有。
南昭容点点头,又说道:“师父那边,我会去拜祭,你放心。”
“不好吧,毕竟师兄你是去迎亲,张家那边知道了,不太好。”
“不打紧,师父待我如同亲生儿子,若是在世,成亲时也是该奉一杯酒的。”
九歌心中有些感动,原来师兄和自己一样,都记挂着父亲。
“师兄,我很高兴你觅得佳妇,终于不是孤身一人了。”
南昭容拍拍九歌的头:“虽然陛下赐了你府邸,你在宫中也有住处,但家里永远为你留着一间房,随时可以回来住。师父不在了,我与婉儿就是你的娘家人。”
“嗯。”九歌的心中,很是温暖,“娘家人”,他以前会说,是她的兄长,如今却说,是她的娘家人,他是理解她的吧。
原先商定的前往澶州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不曾想在这节骨眼上,西南却出了事。
朝堂之上,柴桑听着下面一个个的陈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争论他要不要御驾亲征时,各位大臣对于西南一事的意见出乎意料的一致,那就是,不出兵。
当然这次没有了翁道,也没有人敢当面呛得他下不来台,但反对的人,各有各的看法。管钱粮的说府库不充裕,一年之内负担不起两次大规模出兵;带兵的说军队刚厉行改革,人心不齐,青黄不接,出兵鲜有胜算;还有人劝他不要逞一时之能,要缓缓图之,慢慢打算……
听着这些陈词滥调,他突然觉得,举朝上下,岂止军队需要改革。孟知在成州那个地方窝了大半辈子,突然出兵要北进,不过是觉得西南四州离开封城甚远,长久以来中原朝廷对其的控制名存实亡,才起了要霸占的念头,在他看来,即使出兵,也是试探居多,他就不相信,依孟知的性格,他会有多大的决心。
事实上他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兵,朝臣们说的不无道理,眼下大周是个什么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险之又险。
但是,求稳绝不是个好办法,求稳就意味着退,环视大周的边境,论武力,不如北边的契丹,论富裕,南边的国家个个比它强,大周所有的,就是雄踞中原的底气。
如果眼下坐视不理让西南四州丢了,那么明日、后日,这些邻居个个都敢来分一杯羹,届时,大周根本没有喘息的余地。
要出兵,困难肯定是有的,但不会比北征时更难,问题就在于,谁肯去。
宝座上的帝王俯视着朝臣,寻觅一个可以托付的良将,底下的朝臣垂着头,生怕点到自己。
终于,在人群的尾端,有人抬起了头。
“慕容将军,你怎么看?”柴桑敏锐地捕捉到了慕容柏舟释放的信息,第一时间开了口。
“回陛下,臣认为可以一战,臣愿意领兵出征西南。”慕容柏舟年轻的声音穿过了人群,直抵大殿的最高处。
柴桑的眉头渐渐舒展,此时他需要有人站出来,而慕容柏舟,果然不负他的期望。
“回陛下,臣也愿意出征西南。”这个声音,柴桑不抬头也知道是南昭容。
第48章
底下的朝臣开始窃窃私语,却无人敢大声喧哗,经过翁道一事和这么久的磨合,大家渐渐了解柴桑的脾气,年轻帝王的逆鳞,也是触不得的。
既然有人持不同的意见,那么事情就有讨论下去的必要,柏舟他们能站出来,柴桑还是很满意的,但这场仗怎么打,由谁去打,却不是一时能决定的。朝臣探他的口风,他也在探朝臣的口风。
本以为柏舟和南昭容主动请战,散朝后一定会被柴桑宣召。然而柴桑却在下朝后一个人离开,去了颐华宫。
给太妃请了安后,柴桑便去找九歌。
进去一看,已经准备好了早膳,九歌正坐在桌旁等着。
“知道我要来?”柴桑几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九歌笑语盈盈地递上了湿帕子,柴桑顺手接过来擦了擦手,放在了一边。
坐定之后,柴桑默默吃着饭。
见柴桑半天没有说话,九歌隐隐觉得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
“柏舟和你师兄今天请战了。”用完早膳后,柴桑主动开口说。
“哪里的战事?”九歌有些震惊,她这两天在颐华宫,可是什么都没有听说。
“西南,孟知出兵要夺我西南四州。”
孟知?九歌很快反应过来,蜀国的王室姓孟。但是蜀与中原一向甚少往来,怎么会突然出兵?
“除了柏舟和你师兄,朝臣都赞成不出兵。”
又是面对这样一个局面,但是这次的柴桑看起来明显镇定了许多。
“陛下怎么想?”她太了解柴桑了,他说出口的话,必然是心底已经有了主意。
“我想让柏舟带兵。”
九歌听到有一瞬间的惊讶,柏舟虽然各方面都很出众,但是还没有单独率军出征过,柴桑这个想法不可谓不大胆。但是她很快明白了柴桑的用意,双手握住柴桑的右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柏舟一定可以胜任。”
柴桑看了九歌一会儿,忍不住低头笑了。
“陛下笑什么?”
柴桑的手覆上九歌的脸庞,深情款款地说道:“春日满园深浅色,终不如我这一支解语花。”
九歌“唰”地一下红了脸,嗔怪道:“油腔滑调。”
柴桑并没有在颐华宫久待,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只是听了西南的消息,九歌多少有些坐不住了,她受伤的这些日子在颐华宫轻松自在,可是外面的形势却不容乐观。
她今日对着柴桑那样说,是宽他的心,但实际上若真出兵西南,无论谁率军,都不是易事,否则中原地区也不会连着几朝都对西南失了控制。
虽说柴桑此次不会御驾亲征,但是她得赶快好起来,听柴桑的意思,这次出征的人选大概率在柏舟和师兄二人之间产生,无论是谁,她都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九歌没想到的是,她搬回福明宫,第一个上门的人,是玉娘。
自九歌入宫,玉娘对她,也算是多有照拂,无论是受伤前在福明宫,还是之后在颐华宫,吃穿用度都不曾缺了她的,只是先前多是兰若过来,玉娘亲自上门,还是头一回。
其实说起来,两人之间并不算陌生,在澶州王府时,便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或许是人与人之间真的讲求缘法,若是没有缘法,即使天天对面也不会相知相交。
她与玉娘就是这样。
“你的腿可好些了?”
“多谢娘娘挂怀,好多了。”说话间,九歌始终偏着头,看着另一侧。
这话听在玉娘耳里,着实没什么特别,她看着九歌的侧脸,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沅芷”两个字。
王大人说,沅芷二字,出自屈大夫的篇章《九歌・湘夫人》,她未曾读过,但九歌二字,不就说明一切了吗?
柴桑对那荷包如此在意,自看见纸条上的这两个字,她也曾多番猜测,可是今天才明白,原来从始至终,只有眼前这一个人。
柴桑的心在谁身上,她本来是没那么在意的,可是得知这一切后,却迫不及待地过来。或许她想看一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会让柴桑这样一心只有家国天下的人念念不忘。
可是现在坐在这里,眼前的人她明明就认识,很早就认识,可无论是几年前初见时,还是此时此刻,她都没有看到九歌身上的特别之处。
她的那些广为流传的事迹,那些陪柴桑出生入死的壮举,若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很难和眼前之人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