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开封城中那些官宦之女并无两样,或者说,她简直就是氏族家里养大的女儿,一眼看过去,沉默,温顺,甚至……无趣。
就这样枯坐着,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要讲,玉娘此行的目的似乎达到了,来见人,见到了。但在回去的路上,却一片恍惚。
而于九歌而言,与玉娘面对面,充满了局促、尴尬,仿佛回到几年前二人初见时……这几年,玉娘可能不在意她,而她,却一直知道玉娘的存在,所以她一直极力避免与玉娘碰见。
即使在她与柴桑的关系天下皆知后,在玉娘面前,她也一直极力掩饰自己,比如她现在还没好全的右腿。
她很难讲清楚这是为什么,她不在乎名分,对皇后手里的权力更是毫无兴趣,但她自始至终记得,玉娘是他的妻子。
天黑之后,柴桑过来用晚膳,立时发现九歌没什么胃口,人也恹恹的。
“怎么了?”柴桑放下碗筷,转身朝向九歌,关切地问道。
九歌挤出一丝笑,欲言又止。
柴桑却不肯罢休,一直等着她开口。
“今日,皇后来过……”
九歌话音刚落,柴桑便想起,王朴今日无意中和他说起,皇后问他“沅芷” 的事,便又问道:“可是说了什么?”
“倒也没有,问候了几句罢了。”九歌实话实说:“是我自己不自在。”
九歌与皇后之间的尴尬,作为始作俑者,柴桑怎么会不知道,他与九歌上次争吵,不也是为这吗?九歌能当着他的面说出不自在这几个字,他多少是有些开心的,她终于肯让他知道她的困境。
上次与太妃交谈过后,他一个人想了很久,事情到今天这个局面,他责无旁贷。可追究责任毫无用处,日子要过下去,话就要说清楚。
“你不用不自在,这全是我的过错。”柴桑看着九歌认真地说:“这不怨你,也不怨玉娘,全赖我。”
“你不要……”九歌听柴桑把过错全往自己身上揽,慌忙地说。
柴桑摇摇头,示意九歌听自己说。
“如果我当时认清自己的内心,并且足够坚定,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所以这全是我的过错,你不用感到不自在。”
“可是,事已至此,我们都要去面对。玉娘是皇后,淑良贤德,从无过错,我不能无故休妻,也不能无由废后,这是我做不到的。除此之外,于你,我什么都能做到。”
“你若是想留在我身边,除却皇后的名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若觉得皇宫是樊笼……”说道这里,柴桑停了一下,避开九歌的眼睛,又接着说道:“想另嫁他人,或是远走高飞,我一定为你寻最好的去处。”
对于柴桑突然的敞亮,九歌有些意外,若说玉娘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那还不至于,但这的确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当然想过,也当然希望可以这样,可是,事不遂人愿,要她屈居人下,她不愿,要她伏低做小,她不愿,要她离开柴桑……
“你是打定主意我不会离开,才这样说的吧。”北征途中,他们两次谈到这个话题,都不太愉快,九歌有些不愿再提。
然而九歌的玩笑并没有让柴桑轻松几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便不会像前两次那样半途而废。
“我不想你被深宫束缚,我希望你能够像在澶州时那样,开心,自在,实现自己的愿望。我不想你受委屈,不想你被磨平棱角、削足适履。”
柴桑说完这些话,九歌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她想起当年在澶州的书房里,柴桑让她做他的文书,他说要做她的伯乐,那是一切的开始。
可是,她看着柴桑,内心的纷乱尚未理清,却早已开了口:“你把我看的太高,这世上,没有人能不受委屈。”
“论学识、能力,我的父亲如何,柏舟的父亲如何,但他二人的一生有怎样的际遇,你我都看在眼里,天下间有多少这样的人,一身学识,满腹经纶,却沉沦下僚、受尽委屈,你要护我不被磨平棱角,我何德何能?”
“你对自己要求也太高,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自然没有完美的爱情,生逢乱世,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知,已是你我的缘分和造化,你我坐在这里,共用一餐饭、一盏茶,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了,于情一字,我已无所求。”
“世上的女子,要名分,要地位,不过是要一份保证、一份周全,我信你,也信我自己。”
这些话让柴桑觉得,仅仅过了几个月,九歌的想法似乎又与之前不一样了,这样的她,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他看着九歌,眼前的她就像一阵风,有时他觉得她永远不会离开,有时又觉得,她随时都会离开。
第49章
她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的问题,她始终都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所以你……”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你不必急于给我什么,我信你,不需要你去证明什么。”
“可这样,我总觉得亏欠于你。”
九歌不愿听到这样的话,便索性起身坐到了柴桑怀里,双臂搂着柴桑的脖颈,一脸得意:“亏欠好啊,你定要时时记着这亏欠,他日有什么龃龉,一定对我忍让两分。”
看着九歌这副样子,柴桑顺手环住了她的腰,吻着一下九歌的嘴角,若有似无地说道:“无法无天。”
过了几天,出征西南的事最终定了下来,李彦明为主帅,慕容柏舟为先锋,南昭容也在其列。
对于这个消息,九歌并不感到意外,虽然先前柴桑有意愿让柏舟挂帅,不知怎的最后点了李彦明,但现在的安排,的确要更稳妥些。
出征前有很多事项需要准备,可柏舟还是抽出时间来了九歌这里。
“慕容将军驾临,当真令寒舍蓬荜生辉。”
面对九歌的打趣,柏舟只是笑笑。这便是他与林沐的不同,若是换做林沐,定会与九歌整个高低,从不在言语上吃亏一分。
“都准备妥当了吗?”二人面对面坐着,九歌问道。
“嗯,陛下对这次出征很是看重。”
九歌点点头,如果慕容他们此去,大功告成,那接下来的很多事便能顺利得多。
“你也不要有太大的负担,这件事,陛下一开始就属意你,他一向最有判断,况且又有李将军坐镇,无碍的。”
“嗯。”听到九歌说陛下一开始就属意他,柏舟心里不由泛起涟漪,在战事上,严格来说他并无实绩,但柴桑却从始至终都信任他,这份信任,让他很难不珍重。
“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也要万分小心才是。”虽然都是些老话,可有亲近之人上战场时,总忍不住一次次这样嘱咐。
“好。”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九歌在说。
“这次,郑羽也要随军出征。”
这个消息九歌先前并不知情,细一回想,自她把玉镯送还给他之后,两人还未见过。
“是他自己向陛下请求的。”
按理说郑羽先前就随陛下北征,一路上对九歌多有看顾,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从这一点上讲,九歌该相信他。但他毕竟年轻气盛,着实叫人不放心。
“小羽怕是还得你多操心,他还小,面上看着沉稳,实际却很冲动。”
柏舟看着九歌的眼睛,认真地说:“他不小了。”对他们来说,郑羽要小几岁,于是他们一直心安理得地把他当作弟弟,但是几年过去,他们都忽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郑羽长大了。
就拿这次出征来说,虽然郑羽嘴上不说,心里却憋着一股劲儿。他去求柴桑那天,他也在场,郑羽说的话,实在算不上友善。
“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要出人头地。”
柏舟的话让九歌皱起了眉,她了解柏舟,如果不是确凿的事,他绝不会乱说,他定是在郑羽身上看出了什么。男人想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再正常不过,但若是太过执着、太过急切,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就更让人担心了。”九歌心里有些焦躁。
“陛下让我把他带在身边,你也宽心些。”柏舟自是知道郑羽这番举动是为了什么,但他在九歌面前却只能提醒,不能深讲,因为这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的事。
“你的腿怎样了?”见九歌久久不说话,想是还在为郑羽的事担忧,柏舟便转移话题。
“好的差不多了。”
柏舟点点头,后又说:“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也要多保重。有什么难事,同陛下讲讲,不丢人。”
九歌抿着嘴笑了笑,倒是很少见柏舟这样讲话。
“若是有空,烦劳去看看我的父亲。”说这话时,柏舟无意识地搓了搓手。他在开封城中没什么朋友,林沐要陪着南昭容回澶州,柴桑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他要是说了这话,倒像是谈条件。他只能拜托九歌。
“这是自然,你放心。”虽然当年在蟠龙寨,她曾当面对慕容诀抢白过几句,但也算不得什么龃龉,她不会在意,慕容老将军更不会在意。况且他们这些人中,多的是失恃失怙,慕容老将军在世,对柏舟而言是一种幸运,柏舟出征,照顾慕容将军,作为朋友,她责无旁贷。
见过柏舟之后,郑羽的事情便一直悬在九歌的心头。出征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九歌思来想去,在出征的前一天,还是让兰姐儿找来了郑羽。
“姐姐,你找我?”郑羽兴冲冲地跑进来。
先前柏舟的话,九歌确实听进去了,否则也不会从郑羽进门时就发现,他着实长大了,个子高了,人也壮了,好像不再是之前瘦弱的少年。
九歌垂下眼,避开郑羽期待的眼神,简简单单回了一个字:“坐。”
郑羽听话地坐在一旁。
“听说你也要随军出征,有几句话想嘱咐你几句。”
“姐姐请讲。”
“一要听军令守军规,二要沉住气稳住神,莫要不顾一切强露头,三……要看重自己的命,平安回来。”
“姐姐讲完了?”
“讲完了。”
“我应下了。”
九歌点点头。
“姐姐……也要保重自己。”多日没见,他其实有好多话想说想问,但临到嘴边,只剩一句保重。这些时日里,他时时在反省自己,他先前的行为,武断而极端,不管不顾,而回过头审视自己,除了一腔热血一无所有,这样的人,何以得到别人的认可,更遑论,得到别人的心。
虽然有人先入为主,但他要后来居上,他要让九歌看清楚,到底怎样的人,才值得托付。
柏舟和南昭容去了西南,九歌的腿还未全好,但也坐不住了。
柴桑即位已经大半年,在这半年里,他深切地感受到施政的艰难。北征时栽的跟头自不必说,在军中施行改革,他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当他真正扑在政事上,想要有一番作为时,却发现举步维艰。
朝中的大多数官员,都在开封城中有一定的根基,对他们而言,皇帝几年一换,朝代的频繁更迭司空见惯,外面再怎么变天,他们关起门来,第二天事一了,照样穿上官服去上朝,无论谁做皇帝都少不了他们的富贵,宝座上是谁,又有何区别?
而柴桑表现出来的雄心壮志和不安现状,他们不是没有见过,但这很难激起他们的热情,因为怕是柴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在宝座上待多久。
这种情况他们见得多了,只要他们不呼应,上位者很快就会偃旗息鼓,这种时候,能少折腾尽量少折腾,最好别折腾。
这种情况下,柴桑迫切地需要支持者,他心里明白,要推动整个王朝向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需要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一个群体。
他心中暗自萌生了一个想法。
几百年前,中原王朝开科取士,网罗天下英才,天下平民自此有了进身之阶。可惜近几十年来,局势动荡,科举取士名存实亡,读书人上行的道路壅塞,只得在野幽愤不平,而朝中却尽是庸碌求安之人,怎能不令天下士子心灰意冷。
而这带来的弊病,其实他先前在各地就看到过了,既然读书不能谋得前程,自然不会再有举全家之力奉一人寒窗苦读,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澶州要大兴学堂。
先前在澶州建学堂时,王朴曾说过,缺一个契机,现在,他要的契机来了,他要重开科举。
打定主意之后,柴桑很快召集了王朴和礼部的官员商议此事。
科考本就在礼部职责范围内,实在无反对的理由,但主持的人选就有待考量了。依照旧例,礼部侍郎知贡举,负责科考一切事宜,可如今礼部侍郎一职空缺,不知柴桑会钦点谁来主事。
次日朝堂上,柴桑宣布重开科举,同时命王朴权知贡举,赵九歌、谏官孙全义同知贡举。
王朴是先帝旧臣,素有文名,在一众臣子中也颇有威望,深得柴桑信任,权知贡举倒也担得,谏官同知贡举是惯例,也无可置喙,但是赵九歌……待众人反应过来,一时间举朝哗然。这不是前些时候陛下北征回来亲封的本朝第一女将军吗?
当时所封的将军是个虚名,并不真正掌兵,且看在皇帝正在兴头上,封也就封了,但科考一事事关国本,如此重要,怎能假手一名女子。
柴桑冷眼看着下面朝臣的反应,这种场面,他见的太多了,下面这些人,他早已看透,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喋喋不休却又嘀嘀咕咕,一边表达不满,一边将自己的声音隐匿在人群中,这是他们为官生涯深入骨髓的一部分,也是多年修炼所得。
“诸位若无异议,那此时就这么定了。”说着,柴桑做出要起身的姿势,准备要走。
“陛下……”
一番眉眼交流之后,有人站了出来。柴桑坐在高处,下面有什么动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人显然是被人推出来的。
“陛下,臣觉得不妥。”
柴桑调整了一下坐姿,并没有接话,而是抬眸看着下面,目光冰冷,等着他继续说。
“天下从来没有女子任考官的道理,科考之事关乎社稷,赵……将军纵使先前有大功,也不宜涉足此事。还望陛下慎重考虑。”
第50章
“科考是国之大事,考官为国选材,自应有才有德者任之,赵九歌为国尽忠,德自不必说,而才……”说着,柴桑抬眸,对着阶下群臣扫视一番,才缓缓开口。
“便是满朝中也难寻敌手。”
殿下的人,虽有不少是因祖荫才得以站在这里,但有真才实学者也不在少数,柴桑的话,着实是有些不留颜面,因而甫一落地,便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柴桑看着诸臣,又添了一把柴:“有不服者自可以提出来,与其比试一番。”
“臣愿领教赵将军才学。”只见一人几乎是毫不犹豫站了出来。
柴桑循声望去,王朴也回过头去看,然而看清那人的身影之后,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
居然是翰林院学士廖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