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换好了靴子起身,风风火火地就要往外走,九歌拦在他面前,替他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仰起头轻抚他的脸,轻轻说了句:“无事的。”
柴桑将手覆在九歌的手上,垂下眼来,他的心跳的飞快,却在看着九歌的时候,渐渐调整呼吸,努力使心神安定下来。
“我去了。”片刻后,柴桑说道。像是在嘱咐九歌,又像在提醒自己。
九歌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然而她目送柴桑出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莫名一阵心慌。
第55章
这是柴桑第一次到王朴的家。
木门虚掩着,并未落锁,推门而入,是一个一进的院落。
许是听到了动静,有人从房中探出头来看,见家中来了人,立马出来相迎。
那是一名妇人,约莫三十余岁,一身粗布衣裙,只头上别着一根银色发簪。
“此处可是王朴王大人的宅院?”林沐作揖,先一步问道。
那妇人还了一礼,随后答道:“正是,不知贵客是?”
“陛下听闻王大人病重,特来探望。”
一听“陛下”二字,妇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便朝柴桑行礼:“多谢陛下挂怀。”
“不必多礼。”柴桑立即伸手将人扶起,在妇人的带领下,来到了王朴的房间。
一进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便扑鼻而来,随即便看见案头伏着一个身影。
许是开门的时候冷风灌了进来,那人左手拿着帕子捂着嘴,突然一阵咳嗽。然而咳嗽过后,却并没有抬头,完全专注在自己的笔下。
妇人正要开口提醒,被柴桑制止,于是悄悄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柴桑就等在原地,一直到王朴住了笔。
“陛下?”王朴抬头间,猛然看见站在门口的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柴桑见他面色晦暗,眼底发青,一脸病容,心中不免有些凄然。
“陛下怎么来了?”说着,王朴便要起身,却冷不防跌进了木椅里。
柴桑和林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见他已然支撑不住,执意将人扶到了床上。
君臣相顾,话还没讲,王朴却突然落下泪来。
“卿……”柴桑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末了只是接了句:“会好的。”
王朴摇摇头,眼底有几分苍凉,他与柴桑相识数载,一路看着他从澶州起家,一步步走上今天的位置,他深知他的秉性。
他不会说谎。
“臣尚有两件事,放心不下。”王朴心里清楚,他不会好了。
“朝中事,臣还有一些应对之策尚未写完,但此事可了,暂且不提,还有一件……”
柴桑想起王朴方才伏案疾书的样子,心里有些堵得慌。但听他还有一件,立马打起精神,认真听他说下去。
“便是拙荆。”
柴桑眼前立即浮现出方才所见的妇人。
“我二人,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至今,然而我,家业单薄,眼看行将就木,家中既无子嗣,也无余财……”说到此处,王朴眼含浊泪,一脸动容。
“臣知道,陛下朝政繁忙,但希望陛下看在臣这些年也算尽心尽力的份上,对拙荆照拂一二。”王朴看着柴桑,眼中充满了祈求。
“这是自然,你放心。”柴桑拍了拍王朴的手背,却陡然发现,他的手颤抖不止。
王朴闭上了眼,长叹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都是不甘。
“为臣,遇上陛下,是臣的福分,然而,这君臣缘分,终归是薄了些。”说了这许多话,显然消耗了他很多精力,整个人看着比方才更为虚弱。
“莫要乱想。”良久,柴桑嘴里挤出这四个字。
“惟愿日后陛下统一南北时,洒一杯酒,臣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回宫的路上,柴桑与林沐默契地谁也没开口。
自柴桑走后,九歌便坐在福明宫前的台阶上,直到人定时分,才又看见他的身影。
今夜月色皎洁,远远的,他自宫外,踏月而来。
“怎么在地上坐着?”柴桑走到九歌面前,轻声问道。
九歌这才回过神,方才只顾看着他一步步走来,竟没发觉他这么快就走到了自己身前。
“回来了?”九歌仰起头问,随即手撑着地,准备起身。
“嗯。”柴桑应了一声,朝九歌伸出手。
九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借着柴桑的力起来,却被他用力一拽,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里。
她立即意识到,今日的柴桑有些反常。
王朴突然病重,他心情低落,甚至难过,是自然的。但是以往他有情绪时,怎么也会忍着到殿中再发作,可今日……
“怎么了?”她低声问,话里透着小心。
柴桑没有搭话,只是将怀里人抱的更紧。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柴桑才将人松开:“天凉了,回去吧。”
“王大人……怎样了?”说着,九歌递上一杯热茶,随后坐到了炕桌的另一边。
她不知道柴桑在王朴家中见到了什么,但他现在这个样子,显然不乐观。
柴桑将茶放在了炕桌上,整个人松垮地斜倚在榻上,一脸的疲累。
“怕是,不成了。”九歌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几分颓丧。
王朴自澶州时就跟着柴桑,是先帝为他挑的股肱之臣,可以说,柴桑在朝政上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有王朴的影子。
他是柴桑最可靠的师长和最忠实的追随者。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说不成就不成了?
“那,南征之事?”九歌带着几分小心问道,先南后北的战略,是王朴最先提出的,他也是一力促成此事的人。
况且,柴桑的计划一环扣一环,一步错,步步乱。
“打,天塌下来也要打。”说这话时,柴桑的声调并不高,却满是决心和分量。
城西,慕容家。
“世兄,你这是?”慕容诀看着姜易从袖口取出一片衣襟,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慕容兄”,姜易将衣襟推到慕容诀身前:“世侄前途一片光明,而姜家没落多年,双方已不相配,先前的约定,便作罢吧。”
“世兄这是退亲来了?”慕容诀一脸的不可置信。
十几年前他忿然离京,躲到澶州,甚至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十几年杳无音讯,姜家都信守承诺,不曾将女儿许给他人。
如今他父子二人重返京城,落下了脚,姜家第一次上门,却是来退婚的。
“世兄,我知道,回京之后,慕容家没有第一时间上门提亲,是我们的不对,我先给你赔个礼,只是这婚姻之事,毕竟是大事,你看……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慕容诀急忙出言挽留。
姜易的女儿他虽然多年未见,但姜家的家风,向来没得说,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品性不会差。
因此对这门婚事,他绝对是支持的。
“不瞒慕容兄,这是小女的意思。”姜易本不打算说实话,但看慕容诀一脸诚挚,终是有些不忍。
慕容柏舟眼神微动,衣袖下垂着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
一听是姜宁的主意,慕容诀瞬间愣住,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了身后一直站着的慕容柏舟,手肘碰了他一下:“你说句话。”
慕容柏舟犹豫了一番,最终垂下眼睑:“孩儿……无话可说。”
姜易走后,慕容诀看着自己的儿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
“可惜了。”那可是姜家,虽然如今无人在朝,但是当年的姜老太爷,一身风骨。
说完,慕容诀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只剩慕容柏舟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没有塌,但是王朴,没能留住。
在他弥留之际,当年澶州的故人齐聚王府,送了他最后一程。
他没有食言,尽管精神已经恍惚,仍是苦苦捱着,直等得柴桑来,将枕边的《治平论》交到他的手中。
王朴这病来得凶猛,众人毫无准备,包括他自己。
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独自一人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撑着病体残躯,写就了他人生最后一篇文章。
没有人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当他忍着剧痛伏在案边,用颤抖的手写下这些字句时,是怎样的心境。
《治平论》,这是他留给柴桑最后的礼物。
“治平”二字,出自《礼记・大学》,“身修而后齐家,齐家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天下平,这是柴桑的夙愿,也是他的夙愿。
“陛下,臣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当他用尽全身气力,同柴桑告别,在场的人再也绷不住。
生逢乱世,所见的生生死死不计其数,但今日的王朴不同。
他没能赢过命运,但他不是蝼蚁。
“放心,陛下还有我们。”九歌红着眼穿过众人,移到病榻前,站到了柴桑身边。
王朴的眼睛本来已经闭上了,听到声音,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是九歌,又缓缓阖上,嘴角挤出一丝笑。
半炷香的时间后,人渐渐没了呼吸。
远远的,柴桑看见王朴的妻子躲在角落抽泣,她依旧一身粗布衣裳,完美地隐匿在这座破旧的宅院里。
他脑海中回想起前几日王朴说过的话:“我二人,少年夫妻……”
幸,也不幸。
王朴的后事是柴桑盯着办的,百官吊唁,死后显荣。
他用十年寒窗、毕生所学,用魄力和勇气,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半个月后,福明宫中。
九歌像往常一样,用完早膳后,去到了柴桑的书房。
前脚刚踏进去,便看见柴桑身旁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瞬间愣在原地,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第56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柴桑怀里抱着历哥儿,自己念一句,让历哥儿跟着念一句。
历哥儿年龄还小,尚未开蒙,前面几个字还好,一到后面就忘记了,嘟嘟囔囔,全然听不清。
柴桑也不恼,笑盈盈地看着稚子,耐着性子教了一遍又一遍。
历哥儿自幼养在皇后宫中,玉娘做事一向很有分寸,福明宫中朝臣来来往往,她母子二人甚少过来。
这样温馨的一幕,在福明宫着实少见。
九歌站在门口,看着父子二人的互动,心里如同针扎一般,霎时浑身发麻。
她不是圣人。
宫城之大,大到只要稍加注意,她就可以避免和玉娘碰面。
但是,历哥儿的出现提醒了她,看不见并不等于不存在。
如今她同柴桑再如何心意相通你侬我侬,也改变不了他当年在郭玮面前一口应下婚事,随后大婚生子的事实。
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她以为她早已拔出,但是每每想到,心尖透凉。
柴桑的注意力都在历哥儿身上,丝毫没有察觉九歌的到来,直到发现历哥儿直愣愣地盯着门口看。
“来。”柴桑抱起历哥儿放到地上,然后起身,牵着他的手走到九歌面前。
纵然心里不痛快,九歌还是收敛情绪,依次向柴桑和小皇子行礼。
历哥儿看看九歌,又看看柴桑,突然朝着九歌奶声奶气地喊了句:“师傅。”
九歌疑惑地看向柴桑,柴桑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对”,柴桑蹲下身,保持和历哥儿一样的视野,仰起头,看着九歌说:“这便是我方才同你讲的,师傅。”
“师傅。”听完柴桑的话,历哥儿又喊了一声。
九歌依然在状况外,但碍于当着历哥儿的面,不好多问,只是配合着蹲下身来,朝历哥儿笑了笑。
只是看着面前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大一小两张脸,心绪很难平静。
不多时,柴桑便命李苇将历哥儿送了回去。
历哥儿一走,九歌的脸登时就变了:“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九歌这个语气……柴桑不禁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察觉情况有点不妙。
“历哥儿这个年龄,该开蒙了,原先我属意王朴,可是……”提起王朴,柴桑话里都是遗憾。
“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柴桑紧盯着九歌,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这事,皇后知道吗?”九歌避开了柴桑的眼神。
柴桑赶忙答道:“同皇后商议过了,你的学识和人品,她还是很放心的。”
柴桑的话刚一落地,九歌便迎了上去:“那陛下同我商议过了吗?”
柴桑一时哑口无言。
见柴桑这个反应,九歌顿时有些失望。
“我还有事,先退下了。”不等柴桑反应,九歌匆匆行了个礼,转身就往外走。
刚踏出殿门,冷不丁地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林沐。
林沐发誓自己不是故意要偷听,只是有事找柴桑禀报,谁知恰好碰上两人在里面吵架。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拦住九歌,但是看到她黑着脸瞪了自己一眼,又默默地缩了回来。
相识多年他早已摸清了九歌的脾气,虽然平时好说话,但是一生气,那是翻脸不认人的。
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进门一看见柴桑,林沐便知道,不止自己拿九歌没辙,就连大哥,都治不了她。
“大哥为何不同九歌讲实话?”林沐有些无奈。
他早就发现,在朝政上,柴桑说一不二,杀伐决断,但是面对九歌,却总是顾虑重重,犹豫不决。
就像这次为皇子开蒙的事,诚然,九歌的确是出众,但举朝上下并不是没有别的人选,顶着压力选择九歌,柴桑必然是有些别的考量。
林沐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罢了”柴桑叹了口气:“她对我,终归是有些怨气。”
林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岂止是怨气。
“找我什么事?”
见柴桑岔开话题,林沐也不再纠缠,收起闲话的心思,认真奏报。
九歌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心软,本来憋了一肚子气,听了林沐两句话,气消了一大半。
可是早上才当柴桑的面甩了脸子,总不好转头又去找他。于是她对自己说,晚膳,就等到晚膳时候,如果柴桑过来同她一道用膳,这事就翻篇。
然而酉时,戌时,直等到未时,哪里有柴桑的影子。
不等了,九歌消下去的火噌的又窜上心头,索性吹了蜡,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闭上了眼睛又觉得不对,平日里这个时辰,柴桑还在批阅奏折,近来南征的事搅得他焦头烂额,他应该不会这么早就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