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她觉得恶心。今夜说出这番话,她一身清爽,明日,明日她便修书,与她断绝关系,她说到做到。
她又想起柴桑,相识这么多年,两人很少吵架,这是自己第一次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回忆起两人的点点滴滴,到底是怎样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想到他,竟会觉得累。
明明当日大梁城外,他说让她等等他。可是若说两人相隔百步,这些年,她每走九十九步,他要退一百步。
柏舟去追九歌后,林沐默默进去和柴桑一起捡着地上的碎片。
“大哥,我不劝你。”即使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他也一定是最理解柴桑的那个。
“当年在青玉巷,你让我把九歌的生辰礼带回澶州,我说了一句话,不知大哥是否还记得?”
柴桑没有回答,但是林沐知道,他不会忘。
“我就想问,大哥你后来,后悔了吗?”
柴桑拿着碎片的手一颤,掌心瞬间拉了一道口子,血慢慢渗了出来。
“她跨过山河,从澶州追随你到开封,不顾世人的眼光走进这深宫,豁出命和你在战场上并肩作战。”
“她那双手,原是只用来握笔的,认识你之后,拿起了针线,又拿起了刀枪。”林沐说着,心潮翻涌,相识多年,说起这些,他都心疼九歌。
“这次在泞南,她染的不是风寒,是伤寒,会死人的,她跨过生死来见你,却换来你一句,‘出宫去’,大哥,换谁都会心寒吧。”
尽管这桩桩件件他都知道,但从林沐的嘴里说出来,无疑又是用利刃一刀刀划过他的心脏。
“如果世间有一个女子这样对我,我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绝不会放手。”
林沐说他不会劝,却句句都在劝。
从门内出来时,林沐一抬头,便看到一轮明月高悬。
他心中暗暗期望,今夜月光皎皎,希望能驱散柴桑内心的迷雾,把他的心照亮。
因着泞南的善后事宜,翌日朝堂上,多议了一会儿功夫。
柴桑刚换下朝服,便见林沐慌慌张张从殿外跑进来,嘴里喊着:“大哥,九歌出事了。”
第63章
面对九歌,何粱氏终于硬气了一回,接到信后,一怒之下,真的把九歌告上了公堂。
府尹韩霖依例传人,人到了才发现,被告居然是赵九歌。
这位,他可不敢自作主张。
且不说北击刘修时,她为陛下出生入死,现在又是宫里的女官,放眼整个开封,谁不知道她与柴桑的关系。
思前想后,他只能将消息传进宫去。随后,便坐立不安地等着旨意。
但他没想到,柴桑会亲自过来。
“陛下。”韩霖立马起身行礼,让出主位。
柴桑却没理会,径直坐在了一侧:“你是府尹,案子你来审。”
“是。”韩霖擦了一把汗,战战兢兢地坐下,心里却在叫苦,这他怎么审!
“赵……九歌,何粱氏可是你的生母?”
柴桑盯着九歌,只要她否认,今日的案子就不成立,何粱氏根本拿不出证据。但自他进来,九歌的目光一刻都没在他身上停留过。
“是。”九歌毫不犹豫,直接认下。
“她状告你,为女却要和生母断绝关系,是为忤逆,你可认?”
“我认。”依旧是没有丝毫迟疑。
韩霖为难地看向柴桑,被告对原告状词供认不讳,这……
柴桑根本没想到,九歌压根不辩解。
“既是生母,对你可有养育之恩?”柴桑一开口,韩霖顿时心里长舒一口气。
九歌依旧不看他,目不斜视,直视着公堂之上的韩霖:“虽无养育之恩,但有怀胎十月生育之恩。”
“你!”柴桑心中的怒气快要喷薄而出,他在为她开脱,她竟丝毫不领情!
“韩大人,抛弃生母是什么罪,我领了便是。”九歌一脸平静地说。
何粱氏一直在暗中观察柴桑的反应,见他明显对九歌十分在意,衡量了一番后,一狠心,跪在地上:“大人,我不告了。”
虽然九歌看似铁了心要与她撇清关系,但她要赌一把,赌柴桑领不领她这个情。
看着阶下的何粱氏,韩霖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竟有这等好事,原告撤诉,案子便不成立,他也就不用忧心该怎样判了。
柴桑朝他使了个眼色,韩霖立马领会,惊堂木一拍:“那便退堂吧。”
“慢着!”九歌上前一步:“她不告我,我却要请大人做个见证。”
“我,赵九歌,今日在公堂之上,与生母何粱氏,断绝关系。”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孤傲地站在堂上,对身侧的生母不屑一顾,对世间的人伦亲情没有一丝眷恋。
“朕给你做这个见证。”柴桑站起身来,走到九歌的面前。
“不用了”,九歌甚至没有犹豫,就拒绝了柴桑的提议:“陛下以孝治天下,别让我这点事,污了陛下的圣名。”
“古有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按大周律,忤逆父母者,杖责三十,今日我便用这三十杖,还了何粱氏的生育之恩。”
说完便独自走了出去,趴在刑凳上。
柴桑气得郁结,府衙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都在盯着这案子最后怎么判。
“那便杖三十!”柴桑一锤定音。
“陛下!”林沐急忙喊道,九歌现在的身体是什么状况,他不是不知道,她怎么能受得住这三十杖!
柴桑几步跨出去站在九歌面前,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背上,一下提高了音量:“赵将军为国征战染了伤寒,这三十杖,朕受了!”
场面一下僵住了,九歌不肯退,外面的百姓等着,柴桑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又没人敢上前。
正在僵持之际,外面响起了车马声,只见众人纷纷避让,张太妃走了进来。
她走到九歌身前,取下柴桑的衣服,递给柴桑,又将九歌从刑凳上扶了起来,指着堂上不知所措的何粱氏大骂了一句:“你个刁妇,哪有将亲生女儿逼迫自此的!”
何粱氏吓得赶紧跪倒在地。
“今日我便来主持这个公道!”没同任何人商量,张太妃走到堂前,对着一众人说:
“何粱氏,抛夫弃女,生而不养,母不母,子自然可以不子,今日我来做主,赵九歌与何粱氏自今日起再无瓜葛。”
说完之后,拉起九歌的手:“你随我回宫。”不顾众人的反应,扬长而去。
在张太妃的马车上,九歌如坐针毡,一番纠结之后,还是开了口:“太妃,我不能回宫,太妃可能还不知道,陛下将我逐出了宫。”
听到”逐出宫“这三个字,张太妃的眼皮跳了跳,那日福明宫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她不可能不知道,九歌又是踹门又是摔杯,柴桑可不敢说个不字。
“我请你去我的颐华宫,与陛下有什么关系?”张太妃哄着她说道。
九歌嘴上没有再说什么,脸上还是不太情愿。
“罢了”,太妃不愿勉强她,索性退了一步:“那请我去你的宅子里坐坐?”
九歌不好拒绝,只能应了下来。
柏舟在吴明桥上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那个身影。
她身穿一身藏蓝色花布裙子,臂上挎着一个竹篮,上头盖了一块青色的布,和上次他见到她时,一模一样。
隔着半座桥,四目相对,柏舟远远看着女子迎面走来,然后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看见她进了绣玉坊,一盏茶的功夫后出来。又跟着她穿过吴明桥,沿着河岸往南走。
“公子再跟着,我可要报官了。”那女子忽然转身,面无表情地说道。
柏舟有些措手不及,眼前人是他的未婚妻,姜宁,或者说,几个月前还是。
“我想跟你说”,柏舟搓着手,许是天气太热,额上沁出了薄汗:“我回来了。”
“与我何干?”女子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
“姜宁!”柏舟情急之下叫出声。
女子的身形顿了一下,却并未停下脚步。
柏舟几步追上去,拦在她面前:“你可还记得我?”
“我与公子从未见过。”姜宁笃定地说。
柏舟一脸不信。
半年前,就在吴明桥上,他帮他从歹人手中抢回竹篮里的钱袋,一路把她送回了家,就在这条路上,他告诉她他叫慕容柏舟,也知道了她叫姜宁,是自己的未婚妻。
后来她却让父亲上门退婚,今日更说与自己从未见过。
“你我相见那时,朝廷正谋划着出征泞南,我也会随军,战场凶险万分,我不能让你等我,朝廷用兵又属机密,我不能解释,也不能透露……”柏舟努力地辩解着。
其实姜易上门退亲那日,他便猜到,姜宁一定是恼了他。
“你我陌路之人,没必要说这些。”姜宁有些不耐烦,抬脚准备走。
“你可愿意嫁我,若是愿意……”
柏舟还未说完,便被姜宁无情打断:“自古婚姻之事,要的是三书六礼,如今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你一陌生男子,无端来套我的话。”
“未免太不尊重!”姜宁此刻杏目圆睁,显然是气急。
柏舟没有预料到姜宁会是这样的反应,有些发愣,待回过神来,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是要重新上门提亲啊,今日来只是想当面问过她的同意。
九歌听完柏舟的描述,心里话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傻!”
“这种事你问了,让人家怎么回答,直接上门提亲啊,她不愿意自然会把你赶出来!”九歌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觉得这事离成,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姜宁显然对他有意。
南昭容大婚时,她曾问起柏舟关于他未婚妻的事,彼时他还不愿意说,没想到今日上门主动提起。
柏舟闷葫芦似的坐在那儿,品着九歌的话。
“我来安慰她,怎么倒是你看着更难过些?”林沐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柏舟的旁边。
“怎么回事?”林沐随手拿起一个茶杯斟满喝了一口,转过脸问九歌。
九歌朝柏舟努了努嘴,林沐又看向柏舟,然而柏舟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不说算了。”林沐毫不在意地说,柏舟这个样子他早就习惯了。
“你怎么样?”林沐看着九歌问道。他这么晚过来,就是为了九歌,白天她那副决绝的样子,可真把他吓得够呛。
九歌笑了笑:“孤家寡人,一身轻松。”
林沐知道她不是在说笑,却还是忍不住问:“那可是你亲娘,就真的一点不难过?”
“我不理解她,她不理解我,守着母女这一层关系,也不过是彼此折磨。”
林沐点点头,却又想到,对待自己的娘亲,她尚且说放弃就放弃,如果有一天,她也这样想柴桑……
那是不是意味着,到那时,她和大哥也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大哥那边……”虽然他对柴桑对九歌的态度很是恼火,但多年兄弟,还是禁不住为他说话。
“别说了”,九歌出言打断:“我今晚就走。”
林沐一脸的震惊,柏舟也抬起头。
“你要去哪!”情急之下,林沐一把抓住九歌的胳膊,仿佛九歌说要走,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九歌冷静地看着他,嘱咐道:“你可别跟他说。”
第64章
一天一夜,九歌从开封回到了澶州,前夜她与林沐所说,不是说笑。
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出了开封,路上除了短暂的歇息,其余时间都在马背上。
在乐安谷的家门前下马时,她已然累及。
此时正值盛夏,草木茂盛,借着月色用佩剑割了把草喂了马,又把马拴好,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往家里走。
好几年没回这儿了,走到门前,晃了晃挂着的锁,才想起来没带钥匙。
这里竟然还要钥匙,她全然不记得。
九歌叹了一口气,索性拔出剑,朝着门锁一顿乱砍,哐哐啷啷几剑后,上手一摸,连个豁儿都没留下。
没辙了,她只好一屁股坐在门口。
今天是十五,满月。
突然,一条黑黢黢的影子闪现在面前,一剑挥出,锁应声落地。
一只手伸在她面前。
九歌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背后,明月高悬。
她没有搭上去,手撑着地,自己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往里走,单是看着他,便一肚子气。
屋里透着光,看来他比她早到。
柴桑默默地跟在身后,顺手关好了院门,转身发现院内已经没有了九歌的踪影。
他走到屋门前,刚准备叩门,看着她的影子,抬起手又放下。
一阵沉默之后,屋外传来人声:“我们回开封,好不好?”
听到柴桑的声音,九歌心里憋闷的厉害,可她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只是为了让他一路追来,说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吗?
没有得到回应,柴桑心里有些发慌:“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没有任何征兆的,屋内的烛火突然灭了。
柴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
这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有点明白了九歌的感受。
三天为期,刚进第三天,他不敢走。
倚坐在门口,看着挂在天上的明月,守着屋里的人,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回想他们的过往。
澶州三年,开封两年,原来已经五年过去了。
重明堤上相遇,乐安谷、蟠龙山、闵县……三年里,她陪着他,几乎跑遍澶州的每个角落。
她说轻诺必寡信,原先只当一句戏言。
然后她的及笄礼,他没赶回去,答应给她取的字,现在还在他随身带着的荷包里。
这是他第一次失信于她,起因是他没有拒绝义父的赐婚,不知如何面对,索性就没有面对。
后来她搬回乐安谷,半夜里他偷偷上来看她,被她发现,四目相对,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北击刘修时,生死之下,劫后余生,他终于直面自己的内心,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让她等他。
结果她等来的是他第二次失信,玉娘的突然病逝,唤起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回忆,上至父母,下到妻小,好像只要沾了他,就不会有好结局。
所以他再次逃避,让她离开自己。
可他的这些过往,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柴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以为自己行事果断,于国事上从不含糊。然而从她的角度想想,却不过是一个擅长回避的男人。
即使这样,她依然坚定地跟他走了五年。
这五年里,她该有多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