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们这些人都各有不如意之事,虽然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表情来看,他们很久没有这样愉悦和放松了。
这样,真好。
日影西斜,在一片等待中,南昭容的身影终于从远处渐渐出现,柴桑用力夹了下马腹,走到最前面,亲自迎接他的到来。
南昭容下马复命,柴桑立即弓下身子问道:“如何?”
第66章
“直跑到城外五十里处。”南昭容如实回答。
“五十里!”众人一片惊叹声,若是按照这个标准扩建开封城,足足能扩出眼下的一倍还要多!
“干的漂亮!”柴桑喜上眉梢,翻身下马,拍了拍南昭容的肩膀,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南昭容跑马圈城的事很快在城中传开,百姓们虽未亲眼所见,但却如当时在场一般,提起此事,一片激赏。
但是很快,城中的大多数人就再也笑不出来。
柴桑下了一道令,圈定的新城内的坟墓一律限期迁出城外。此令一出,顿时在整个开封掀起轩然大波。
中原文化一向被尊为“正统”,这些年,无论乱成什么样子,孝道二字,从不曾废。逝者已逝,有的长眠地下多年,坟墓随意迁移,实在有扰先人安宁。
而且墓址的选择,一关乎逝者,二关乎活人,所谓风水,不仅为了逝者,还要荫蔽后人,岂是黄口白牙一句话,说迁就能迁的?
福明宫中,林沐数着这两日城中的一些流言,柴桑安坐在桌后,九歌听着却皱起了眉。
迁坟一事,自柴桑下了决定,她便知道定会受些非议,但没想到竟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渐渐竟有人传言,如此大规模地迁坟,定会惹得万鬼齐动,到时柴桑未必压得住。这已经不是议论,而是明晃晃的诅咒了。
“随他们去说,世上哪有鬼神。”柴桑毫不在意地说。
道理虽是这样,九歌和林沐却忿忿难平。这事和之前捣毁佛像的事如出一辙,先前骂他不敬神,如今骂他不敬鬼。
“这样的事总要有人来做,这样做的好处他们几十年后就会看到。”
柴桑的话里没有一丝情绪波动,自他坐上这个位置,狂风骤雨便自四面八方而来,他早已习惯站在风暴中央。
他要做的事,自己心中有数。只要他秉持公心,便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然而九歌心里却很难平静,她知道他一向足够坚定,道之所在,虽千万人也难挡。可开封是整个大周的开封,他为开封殚精竭虑,骂名却要独自来背。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林沐暗中拽着,死命拉出了殿外。
九歌有些不满,林沐却并未理会,径直说道:“与其在大哥面前白费力气,不如想想怎么对付宫门外坐着的三百儒生。”
说起这些儒生,九歌便一阵头疼。
柴桑去年曾有意开科取士,甚至连主考都定了,但是被西南的战事绊住了,再加上王朴突然离世,此事便拖了下来。
如今出了这事,她才想起来,若是去年开了科,情形可能会大不同。
“去看看。”九歌说着,人便往宫外走,林沐拦不住,只好跟在她后面,以防出什么意外。
出了宫门,果然看见几百儒生齐刷刷地坐在外面。
“敢问诸位,这是在做什么?”九歌扫了一眼,看向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那个人,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人便是这些人的主心骨。
那人听是个女子的声音,头都没有抬,闭着眼,嘴唇轻启:“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过问?”
“我是赵九歌。”九歌毫不遮掩,坦然报出自己的名字。
随后蹲在那人面前,冷冷地逼视着他:“你质疑我没资格,敢问诸君今日坐在这里,又有什么资格?”
那人终于抬起眼,一双怒目直视着九歌:“我等读圣贤书,是孔门弟子,又是大周子民,当然有资格维护大周的礼体。”
九歌冷笑一声:“好一个礼体!”
“我今日便同你好好谈谈礼。《礼记・大学》里讲‘心正而后身修’,我第一便问你,你今日坐在这里,凭的一颗什么心!”
“里面又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堂堂七尺男儿,声称自己是大周子民,我第二问你,你为大周做过什么?”
那人被问的一时语塞,然而眼下几百号人看着,不张口,脸上又挂不住,便急赤白脸地说:“你不过一女子,何用你来置喙。”
林沐看不下去了,便抢白道:“她确实是个女子,但你眼前的这个女子,曾随陛下于北路痛击刘修,于泞南攻下半壁江山,若论资格,你连给她牵马都不配!”
那人突然有些心虚,关于那位女子的事迹,他也曾有所耳闻,前朝大儒赵珩的女儿,满腹才学,又是上战场杀过敌的,他甚至暗暗地佩服过。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人如今就在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九歌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
“孙怀安。”那人照实回答,然而心里七上八下。
“好,孙怀安。”九歌重复了一遍,转瞬便出口骂道:“你自诩孔门弟子,我且问问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孙怀安毫无防备,顿时瞪大了眼睛,口里语无伦次:“你……”
“动动你的狗脑子好好想想,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事,是为了什么!”九歌恨不得一脚踹上去。
又是“狗肚子”,又是“狗脑子”,别说孙怀安,便是林沐也呆在了原地,他认识九歌这么多年,何曾见过她这么骂人。
“如今的形势,埋首故纸堆有什么用,天天躲在书斋里,天下便可太平了吗?”
“废物!”九歌情急之下,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两个字,直令孙怀安脑子发懵。
“你们也就是欺当今陛下仁义,不会真的为难你们,换做前朝的刘昂,别说宫门,你怕是连家门都不敢踏出!”
“你若还算个男人,便回去好好想想,怎样做个孔门弟子,怎样做个大周子民,怎样救民于水火。”
“别天天整这些幺蛾子,丢读书人的脸!”
说完,九歌拂袖而去,林沐赶紧跟上,刚进了宫门,就被九歌一下拽进墙角:“等等。”
林沐看她躲在墙后,偷偷观察着宫门外的情况,立刻会到了意。
他刚才可是看见孙怀安,脸红了一片。既然不是个脸皮厚的,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哪里还能做得住?
果然,他们前脚刚走,孙怀安便起身离开,然后外面那些人,一个个的,竟相跟着走了。
“你可真厉害!”林沐不禁抿起嘴,对着九歌频频点头。
“下次骂阵,你可一定要出战。”嘴上这样说着,他心里却在想,这样一张嘴,大哥那个没长嘴的,哪能说得过?
听出林沐在揶揄自己,九歌一脚踩在了他脚面上,疼得他嗷嗷乱叫。
起初九歌只是一时气不过,才站出来骂人,没想到竟起了作用,将人骂退了。
然而今日的事,却让她高兴不起来。
不为别的,于大周而言,开科取士是必然要走的一条路,只要柴桑腾出了手,下了决心,势在必行。
可照今日的情况看,就算费下一番功夫,到时候能取到怎样的士,却不好说。
一来,中原连年大乱,百姓谋生尚且困难,有能力读书的更在少数;二来,世道不公惹得人心涣散,就算有点才学,取来,也未必好用。
就像今日坐在宫门外这三百儒生,自称孔门弟子,读圣贤书,却是非不分,思想逼仄,终究难堪大用。
想到这里,九歌突然想起之前在澶州时办县学的事。
那时柴桑提议要在各县开设书院时,各人都有很多顾虑,首先提到的便是时机,林沐认为眼下世道,认字明理不如填饱肚子重要。
她记的很清楚,柴桑当时说:“永远不会有所谓合适的时机,只要开始办,哪怕有一个学子,也会有所裨益。”
如今五年过去,大周今非昔比,若真要论时机,眼下便是时机。
圣贤书读出的,不应该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废物,而应该胸怀家国天下,提笔能安天下的人。
“重设国子监?”听完九歌的提议,柴桑放下手中的奏章,一脸好奇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九歌便将今日宫门口的事细细说与柴桑。
柴桑听着听着,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你真这么骂人了?”
已然被林沐嘲笑了一番,九歌显然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探讨,赶忙岔开话题:“哎呀,这不是重点!”
不过也该骂,柴桑在心里想。
普通百姓关注的多是切身之事,迁移坟墓又为常人难以接受,他的苦心,他们不能理解还则罢了。
可这些儒生,未免过于教条。
“开科是早晚的事”,柴桑起身,走到九歌面前,肯定了她的想法:“这国子监,倒是必要。”
九歌的脸上一下堆满了笑容。她在澶州时便操持书院的事,如今又教学皇子,自然明白教育二字对于人才的重要。
“只是……”柴桑有些犹豫:“这国子监祭酒,眼下却没有更好的人选。”
自古文人相轻,国子监集天下英才,彼此之间难免互相看不上,所以身为祭酒,头一条便是才学上要能压得住。
二来,国子监为天下育才,作为祭酒,要秉持一颗公心,不能结党营私,把国子监当成拉拢阵营的筹码。
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朝中官员,他一时还真想不到。
“我倒是有个人选。”九歌神秘兮兮地说。
第67章
“谁?”柴桑饶有兴趣地看向九歌,莫非这开封城,还有他不知道的旷世奇才?
“柏舟有个未婚妻,你可知道?”
柴桑点点头,这件事情他倒是听到过一些风声,但个中实情,却不甚清楚。
“他的未婚妻叫姜宁。”九歌提示道。
柴桑听得一头雾水,开封城中姓姜的人何其多。
见柴桑真不知道,九歌也就不再卖关子了:“她的祖父,是姜云峰。”
姜云峰?柴桑隐隐有些印象,十几年前他的文名确实名动天下,但致仕之后的行踪却少有人知道。
有的人说他回了故里养老,也有人说他隐居在山里,甚至还有人……
“他竟在开封?”柴桑心里多少有些惊讶,更没想到柏舟与他竟有这层关系。
九歌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反问道:“若是姜云峰,陛下觉得可还当得祭酒一职?”
“自然。”柴桑毫不犹豫地说。
九歌一向敏于行,当即便邀柴桑同去姜家的宅院。
“柏舟那边,是否可以和我们同去?”柴桑随口问道。
九歌立马拒绝,她心里清楚,只要柴桑开口,柏舟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
但是柏舟的性子,本就不愿插手这些事,再加上姜家太爷的态度他们眼下一无所知,万一因为这事,惹了姜老太爷不快,日后柏舟与岳家的关系,怕是很难处。
见九歌不同意,柴桑也就不再说什么。
姜家的住处算不上难找,但绝没有人想到,昔日名噪一时的姜公,竟然全家人挤在这么一个地方。
九歌正准备敲门,门却突然开了,随即便见一名女子挎着竹篮,像是要外出。
一见这个蒙着布的竹篮,九歌知道,眼前人便是姜宁了。
“请问此处是姜云峰姜公的府邸吗?”柴桑率先开口。
姜宁一脸狐疑地看着面前的这俩人,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认,毕竟已经好些年没有人奔着祖父的名头来寻人了。
“阿宁,谁在外面?”姜易似是听到了响动,也走了过来。
“找祖父的。”姜宁小声说。
姜易犹豫间,九歌立马说道:“姜叔叔,我是赵珩的女儿。”
赵珩?姜易有些恍惚,他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两个字了?
他上下打量着九歌,试探着问:“可是赵玉邢?”他看向九歌的眼神中有一丝期待,声音却微微颤抖。
“正是。”提起父亲,九歌的声音也多了几分肃穆。
姜易一下激动起来,立即将九歌和柴桑请到院子里坐着,姜宁原要出门,见家里来了客人,便也留了下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姜易搀着一名老者从屋里出来。那老者须发皆白,瞧着已入古稀之年,定是姜云峰无疑了。
九歌和柴桑赶紧站起身来行礼,姜云峰颤颤巍巍地走到九歌面前,开口便问:“玉邢可还好?”
九歌一下哽住了,长吸一口气,才缓缓说道:“家父辞世已有四年。”
姜云峰一下滞住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可惜了。”
他不能久坐,寒暄了几句之后,九歌便直接道明来意。
姜云峰看着柴桑,眼神很复杂,良久,叹息一声:“我如今连这门都出不得,更遑论重返朝堂了。”
九歌望向柴桑,眼中有些愧意,她确实没有想到姜云峰的身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就在九歌觉得无望之际,姜云峰把姜易唤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只见姜易转身回房,片刻后,拿了一把折扇出来,直接递到九歌身前。
九歌不明就里,却也赶紧双手接过。
“拿着这东西,去卧云巷找谢徐安。”
谢徐安!
“铿铿然有金石声!”九歌脑海中立刻回忆起当年父亲对他笔下文章的评价。
这世道用刀剑说话,文人势颓,多收敛羽翼、避其锋芒,浑然鼓荡的文字本就少见,人如其文的少之又少,如谢徐安一般,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即使见到谢徐安本人,九歌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既然来了,便搭把手吧。”
知道了柴桑的身份,清楚了他的来意,看到了九歌带来的折扇,谢徐安也只是微微地愣了一下,随后把折扇别在腰里,继续干手里的活儿。
他像是要出门,套着一个驴车,车上放着铁锹、锄头、十字镐。
“陛下要是不忙,一起去吧。”谢徐安一点也不客套,像在招呼一个多年的老友。
柴桑看日头还早,便点头应允。
谢徐安赶着车,柴桑和九歌坐在车上,一路出了城。
道路不平,车走的极慢,不时碾过一个坑,摇摇晃晃,柴桑一路扶着九歌的肩,攥紧她的手,生怕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吁……”车停在一座坟前,柴桑和九歌识趣地跳下来。
简易的石碑上刻着十一个大字“故先考谢府公讳一心之墓”。
没有摆放香案,谢徐安点了三炷香,插在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拿起车上的铁锹开始挖。
“车上还有工具,自己拿。”见柴桑和九歌在一旁愣着,谢徐安出言提醒,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