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反应,倒是让柴桑心里咯噔一下。
“但说无妨。”九歌倒是不甚在意,总不会是什么重症,否则张太医也不会是这幅表情了。
“是喜脉。”张太医不疾不徐地说。
九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抓着柴桑的手不由加重了几分,看向张太医确认道:“喜脉是?”
“恭喜”,张太医拱手说道:“姑娘有孕了。”
柴桑顿时喜上眉梢,声音都有些颤抖:“可有误诊的可能?”
张太医笃定地说:“千真万确的滑脉。”
九歌和柴桑四目相对,眼中充满了喜悦的光芒,张太医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柴桑捧着九歌的脸,不住地抚摸着,喉中像有什么异物堵着,渐渐的,眼里竟有几分湿润。
九歌见他这样激动,也深受感染,侧过脸,轻轻亲吻着他的手心,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眼中只有彼此,胸中却填的满满当当。
直到帐外演练的声音将二人拉回了现实。
九歌突然皱起了眉,想到眼下的局势,不安地问:“这孩子,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柴桑注视着她,将她鬓间的碎发别到耳后,眼底满是温柔。
“不会。”他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什么是不是时候,他(她)定是想来找我们了,我们只需要满心欢喜地迎接便是,这是上天的礼物。”
九歌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充满感慨,他这样不信神佛的人,竟也开始感激上苍。
两人正说着话,帐外突然传来一阵躁动,紧接着,便是一阵欢呼。
“出什么事了?”九歌不明就里,挣扎着就要起身,柴桑连忙将她按住,起身往营帐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李彦明便走了进来,步伐轻快,满脸的喜悦,见了柴桑就开口道:“陛下,卫州城降了!”
第71章
“人在哪里?”李彦明话音刚落,柴桑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卫州城外。”
柴桑眼底闪过一丝疑虑,然后走到榻前,躬下身子,与九歌视线齐平,嘱咐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随即穿好盔甲,拿起长剑,同李彦明一道出了营。
外面艳阳高照,太阳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柴桑高坐马上,远远便看见,卫州城城门大开。
城外除了大周军队,泞南的人马只有寥寥几十人,身着素衣,未穿盔甲,未带兵器。这几十人前面,是几个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
见柴桑住了马,那几个人抬着担架走到他马前,单膝跪下,领头的人高声喊道:“大周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卫州刺史吴士良开城献降。”
柴桑居高临下,目无表情,凝视着担架上的人。
片刻后,他翻身下马,走到担架边上。
吴士良显然已经病入膏肓,脸色黑青,躺在那里浑身动弹不得,只剩颤抖的嘴唇和瞪大的眼睛证明他此时还有一息尚存。
眼前这一幕,再次演绎了世事无常。半个月前,柴桑还费心筹谋着怎样让吴士良屈服,如今人就躺在他面前,以这样一种,毫无尊严的方式。
自卫州被围之后,他护的国,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而他守的城,在他倒下之后,不顾他的意志,强行把他从病床上拖起,献祭于大周。
柴桑缓缓蹲下,此时他与吴士良相距不足一尺,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个说不出来,一个不忍开口。
看到柴桑的一刹那,吴士良的眼神充满了悲愤和不甘,他努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与这个中原来的入侵者决战。
卫州不能这样拱手让与他人,他也不想这样面对柴桑,但他动不了、躲不开。
他的眼神渐渐黯淡,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眼角滑下一行浊泪。
柴桑在那里站了良久,最后留下两个字:“厚葬。”
大周的军队当夜便进了城,卫州城内家家关门闭户。
柴桑携九歌入住了刺史府,到时府中已经空空如也,他曾听闻吴士良有一个独子,名叫吴连,此刻也不知去向。
“陛下,卫州的降军怎么处置?”柏舟请示道。
“有多少人?”
“逃了不少,现在剩下的,不足两万。”
两万,听到这个数字,柴桑略一思忖,马上吩咐道:“让林沐抓紧清点府库,这些人中有想留下来的,编入队伍,想回家的发放路费。”
说完,柴桑走到柏舟面前,拍着他的肩,郑重地说:“看好咱们自己的人,切记,不要惊扰百姓,否则,严惩不贷!”
“是!”柴桑的提醒,柏舟不敢不重视,在这些事上,他一向说一不二。
晚间,柴桑和九歌并排躺在床上,几次想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接下来,陛下有什么安排?”九歌意识到他的犹豫,主动开口问道。
“乘胜追击”,柴桑侧过身来,手撑着头,看着九歌说:“如今士气正盛,我想即刻率军南下。”
“嗯。”九歌也转过身来,借着微弱的烛光,注视着他的脸:“那陛下犹豫什么呢?”
“我……”柴桑一时语塞。
“今日刚接手卫州,诸事繁琐,我想让你和李叔暂且留在这里,帮着理一理。”话出口,柴桑立刻悬着一颗心。
他话说的委婉,九歌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自去年卫州一战,李彦明左胸中了一箭后,身体便大不如前,这次若不是他苦苦相求,柴桑原是不打算让他出征的。眼下,正好趁这个机会,让他休养一番。
而她,腹中胎儿不足三月,胎像不稳。行军打仗不比别的,个中的劳累艰辛以她现在的身体,还真吃不消,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别说胎儿,便是她自己都随时有性命之忧。
“那我留下来。”九歌二话不说,直接应了下来。
她如此爽快地答应,倒是让柴桑吃了一惊,一时竟有些转不过来,嘴里连连说着:“对,你留下来,帮帮李叔。他打了一辈子仗,城中的事宜,怕是真的应付不来。”
“不过你也别太累,我已物色好了人选,左右过几日便有新刺史上任,你帮着他们捋一捋就行。”
九歌见他今日说话格外小心,生怕哪一点惹得自己不快,便嗔怪道:“晓得了,怎的这样嗦。”
柴桑却并不理会,手抚上她的脸颊,眼中充满了担忧:“你好生将养着,待南边形势好些,我便赶回来。”
“倒也不必急。”他的头发垂了下来,九歌手中拿着一缕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行军在外,但求一个稳,急了,便要生祸端。你脾气一上来,柏舟他们谁都不敢劝。”说着,九歌的手覆在柴桑的手背上,随后与他十指相握。
十指连心,两人的心中顿时袭来一阵暖意。
“如今你手握生杀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凡事定要三思而后行。”
“我记下了。”九歌的叮嘱,柴桑很是受用,她是离他最近的人,对他的脾性摸的最清。
高处不胜寒,如今众人对他说话,都要藏着几分,唯有她,一片诚心相对。
说完,柴桑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避过她的身子,翻身下床一通找,不一会儿,手中拿着个荷包走了过来。
“不会又是上次那个吧。”九歌调笑着说。北征时,他便拿着这样一个荷包交给了她,后来被她还了回去,这东西他可宝贝得紧。
柴桑笑了笑,也不恼,坐到床边,将荷包递到九歌手里:“拆开看看。”
九歌拿在手里,却没有动,一脸不信地瞧着柴桑。
看她这副样子,柴桑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拆开看看,发什么呆。”
九歌难掩眼中的笑意,随后轻轻将荷包拆开,里面是一张纸和一块玉。
九歌举起那玉,对着烛光来看,成色普普通通,并无出奇之处,随后将玉放在手心,展开那张纸。
这是一张寻常的信笺,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沅芷”。
九歌脑海中闪过两句诗:“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当年离开澶州时,我应了你,为你取字,这便是。”
柴桑的话从耳边划过,九歌死死盯着这两个字,像定住了一般。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当年的全部事实,胸腔中的震颤却多年没有消减。
“思公子兮未敢言”,她突然明白了,为何他曾寅夜踏月而来,却一句话不说,只在一片雪地里留下两行脚印。
“陛下自己收好吧。”九歌把字条合上,同玉一道装进了荷包,塞回了柴桑的怀里。
听到九歌语气冷了下来,柴桑有些手足无措:“这本就是给你的。”
“当年的我,确实梦寐以求,但如今的我……”九歌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已经不需要了。”
“赵九歌三个字,足以道尽我一生荣辱得失。”
说完,九歌躺回了床上,柴桑愣了片刻,最后只得默默把荷包收了起来。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不太安稳。
翌日,柴桑登上战船,率二十万大军横渡泞江。
船渐行渐远,九歌目送着柴桑,眼看着人越来越模糊,最后直至看不见。
因着昨夜的事,今晨她心里还堵着一口气,没给他留好脸色,也没有好好道别,这会儿人走远,才生出些后悔。
他这一去,没有两三个月,怎么都回不来。
九歌正在那里暗自神伤,耳边突然一句“姐姐”传来,吓了她一大跳。
“你怎么在这里?”九歌看看郑羽,又看看远处的大军,惊讶地问道。
她记得柏舟曾在她面前说过,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要出人头地。大军南征,卫州已然尘埃落定,他留在这里做甚。
郑羽似乎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自请留了下来。”
“多好的机会!”九歌禁不住替他惋惜。
郑羽也不接话,而是提醒她:“外面风大,姐姐回去吧。”
渡江的过程并不一帆风顺。
泞江毕竟是泞南的一道屏障,泞南虽然畏惧大周,但也不敢放任柴桑的二十万大军就这么上岸。
况且,他们一直对自己的水军引以为豪,自然看不上大周的那几艘破船。
孙均心里清楚得很,在水上,泞南与大周姑且还能一战,一旦上了岸,面对大周的军队,怕是和当年的刘修一样,只剩下落荒而逃。
泞南此番颇有孤注一掷的感觉,大周的船一进入射程,顷刻间万箭齐发,直逼得大周难以前进。
然而他终究还是小瞧了对方,当年一无所有,柴桑尚且能将刘修逼回大梁,如今兵强马壮,一个泞南又能奈他何。
只见柴桑一声令下,南昭容和柏舟率军一左一右,迎着乱箭齐头并进,声势浩荡地开了过来。
南昭容立在船头,丝毫不退,忽然一支飞箭射来,眼见就要射中他身旁的卫士,他眼疾手快,赶紧将人一把推开。
小兵站稳之后,第一时间看向南昭容,却见他左臂被箭擦过,一片血红。
“将军。”小兵满脸的内疚。
南昭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在意,随后便将注意力集中战事上。
双方大战了两天两夜,第三日凌晨,大周的军队才顺利到达江对岸,继续向南开进。
两人不见面,柴桑似乎忘记了那日的尴尬,信一日一封,接连从南岸送来,有时是些问候之语,有时写着那日所见,还有一次,差人折了柳枝送来。
九歌忍俊不禁,看着那柳枝傻笑,泞南一片生机,此时正值百花齐放之际,他偏偏折了一枝柳。
收到柳枝的第二天,她终于回了信。
第72章
柴桑正看着北边送来的奏章,拿起下一本时,突然一封信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了起来,看见信封上熟悉的字体,差点跳了起来。
拆信时,他的手有些发抖。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无非是她很好,让他放心,却足以让他喜笑颜开。
看完了信,他又撑开信封抖了抖,果然有东西掉了出来。
那是一朵小小的桃花,粉□□白的,经历了长途跋涉,它的花瓣已然不那么完整,但当他把花举起来,透过烛光,竟然看见了她的影子。
卫州的刺史府,前院里一左一右种着两棵桃树,这朵花,或许是右边那棵的,那树长得很大了,离长廊又近,她若是倚在那儿,一伸手便能够到。
林沐掀帘进来时,正巧看见柴桑拿着一朵桃花,在那里傻笑。
“大哥这是要走桃花运了?”林沐大剌剌地开着玩笑。
柴桑一点儿也不恼,嘴角噙着笑把信折好,随花放进信封里。
“说吧,什么事?”
“泞南那边,私下托人找了我,来探口风。”
“探什么口风?”柴桑随口问道。
林沐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看看大哥的胃口有多大,怎样才肯罢休。”
柴桑冷笑一声:“打都还没打,罢什么休。”渡江之后,他不过下了泞南三座城,孙均这就坐不住了?
“大哥猜猜来的人是谁?”
“谁?”柴桑应和着。
“梁俭。”林沐说完,紧紧盯着柴桑,期待着他能联想到什么。
“不认识。”可惜柴桑仔细回想了一番,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何梁氏一母同胞的兄弟。”
经林沐这么一提醒,柴桑倒是想起些事:“他不是在陵南?”
他之前专门差人查过这个人,他一家流放陵南十几年了,他曾经想过,若是何梁氏真心待九歌,他便想方设法把他们一家找回来,给她做个后盾。
可是如今,母女都已反目,还理会这个舅舅做甚。
“想必是孙均特意找来的。”林沐回想起方才见到梁俭的时,他虽衣着华丽,但身形佝偻,脸上沟壑纵横,不像是养尊处优的。
虽为对手,柴桑却难免为卫州和吴士良不值,他们在前线为国坚守,泞南王孙均不思派兵相助,反而在后方动这些歪脑筋。
“把他送到阑州城外,让守将把他领回去。”
听完柴桑的话,林沐眼里闪着光,他这招,杀人诛心啊。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自然。如今大周形势正好,柴桑定然不会收手,若是为此,把梁俭丢出军营便是。
但他现在让阑州的守将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领回去,这不等于昭告天下,孙均已有降意吗?
卫州的事在前,泞南的人心本就是一片散沙,再经这么一遭,谁还会甘心为这个泞南王卖命?
孙均若是知道了,怕是脸都要气青了。
想到这儿,林沐一脸兴奋,转身就要去办。
却在临近帐门时,停了下来,回过头问了一句:“大哥,有李鸢的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