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考”二字,姓谢讳一心,足以说明墓中人的身份。
饶是知道谢徐安与他人不同,但是喊人来挖自己父亲的坟,未免有些离经叛道,柴桑和九歌一时并不敢接话。
见柴桑没有动作,谢徐安也停了下来,双手交叠搭在铁锹的柄上,歪过头看向他:“陛下迁坟的圣令都下了,如今却来忌讳这些?”
很奇怪,这话明明不友善,听着却没有嘲讽的意思。
“我没钱雇人,陛下不帮忙,今日真干不完。”谢徐安又催促道。
柴桑很快下了决心,拿起了锄头,九歌立马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用眼神制止他,在人前挖人家祖坟,他莫不是疯了!
柴桑没有多说,把九歌的手从衣袖上轻轻移开,然后过去加入了谢徐安。
九歌知道自己拦不住,索性一跺脚,拿起车上剩下的一把十字镐,也走了过去。
她与柴桑,砸了佛像,斩过敌将,今日又挖了人家祖坟,若是天降罪责,那便一起来吧!
迁完坟,三人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城。
黄昏时分,柴桑和九歌拖着一身脏污和疲惫,在谢徐安狭窄逼仄的院子里坐着。
没有茶,甚至没有烧水,谢徐安从巷子口的井里提来一桶水,给他二人一人倒了一碗奉。
井水清冽甘甜,一口下去沁凉舒爽,此时一身汗热,喝着正好。
“自古言变革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我想知道陛下的决心。”谢徐安目光炯炯,年过花甲,依然精神矍铄。
“当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柴桑镇静地说,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无需犹豫。
“那我,便等陛下的圣旨了。”谢徐安起身,应下柴桑请求的同时下了逐客令。
柴桑和九歌立即会到了意,迅速告辞。谢徐安看着柴桑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手中抚着腰间那把折扇,自言自语:“所以老友啊,我等到了吗?”
柏舟的婚事一定,日子仿佛一下过得很快,转眼间便到了迎娶新妇的日子。
和南昭容成亲时不同,柏舟需要先去姜家迎亲,再回来拜堂,九歌、林沐等人一大早便到了慕容家。
短短几年,慕容诀和当年在蟠龙山初见时判若两人。他的头上多了几丝白发,人也多了几分慈祥,身上的执念仿佛已然渐渐消失。
见慕容诀笑着迎自己,九歌突然想起当年在蟠龙寨中痛骂他一事,虽然已过去五年,却恍然如昨日。
林沐他们跟着去迎亲,九歌和李鸢便留在慕容家,陪着来观礼的女眷。她二人都不喜欢这种场面,但想到是柏舟的大喜之日,迎来送往中,却也生生多了几分乐趣。
今日来的人并不多,一半是柏舟军中的生死之交,一半是慕容诀早年在京中的故友,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余人。
若不是心中有数,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将军在成亲。
柴桑到的稍早些,紧跟着,迎亲的队伍便回来了。
柴桑和慕容诀上座,一对新人站在大堂中央,九歌、林沐、南昭容、郑羽挤在一起,南昭容挽着张婉,李鸢站在九歌和林沐中间。
礼成之后,一群人的簇拥着,将新人送入洞房,慕容府的灯光有些昏暗,然而在烛光掩映下,九歌没有饮酒,却生出了些许醉意。
澶州晋王府走出来的这些人,来了开封之后,从未像今日这样全。
眼前人影穿梭,一张张笑脸从眼前闪过,嬉笑声渐渐远去直至慢慢消失,她的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
能在至亲好友的祝福下与相爱之人携手同行,现在想来,也是难能可贵的事。
世事苍凉,但眼前之景如同美好幻梦,唯愿此生,曲不终,人不散。
九歌此时浑身酥麻,完全沉醉在慕容府的夜色里,直到被人从身后轻轻环住。
夜色氤氲,人群拥挤,没有人会注意到灯火阑珊处暗暗相拥的一对男女。
“陛下,宫中急报。”觥筹交错间,李苇凑到柴桑耳边,悄悄禀道。
第68章
“出什么事了?”宴席散了后,九歌匆匆回到宫中,刚踏进殿内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柴桑走后,她坐在席中推杯换盏,神色如常,然而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柴桑走的时候,脸色可不太好。
现在更是一脸铁青。
他倚在榻上,炕桌上摊着一封信,信封上有火漆蜡封的痕迹,是密信。
九歌刚在炕桌另一侧坐下,柴桑就把信往她面前推了推,他知道她一向很有分寸,他不开口,她瞟都不会瞟一眼。
九歌把信展开,陈州两个字一入眼,她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再往下看,越来越心惊。
“陛下打算怎么办?”九歌把信折好,小心地塞回信封里,兹事体大,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她知道了,也得闭紧嘴。
“查吧。”柴桑坐直了身子,眼睛盯着炕桌上的信,有些心不在焉。
“派谁去查?”九歌追问道。这才是最头疼的事。
柴桑沉默了,放眼满朝文武,怕是没有人敢接这个差事。
“我去吧。”九歌抬起头,看着柴桑认真说道:“你不好做的事,我来替你做。”
柴桑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眉心的川字越发明显。
“大周律法第一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九歌知道他此刻心中在纠结什么,一边是律法,一边是人伦,选哪个都问心有愧,选哪个都有人置喙。
但她相信自己对他足够了解,于是迎上他的目光:“天下人尊陛下为君父,陛下也是天下人的父亲。”
柴桑的心一下被击中,九歌说的没错,但是……
翌日,九歌还是踏上了去往陈州的路途,这一次,同去的是林沐。
平素两人在一起时最爱说笑,今日却没了心情,只顾埋头赶路。
陈州距开封三百余里,距离不算远,路上却不太好走。有的官道年久失修,两边都生出蓬草,再加上小道交横,实在难以辨认。
“你在这儿稍等等我,我去前面探探路。”停在一个岔路口,看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见天色还早,林沐提议道。
“嗯。”九歌点了点头。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林沐回到原地,看到眼前的情形,一下子慌了。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抓女人”,吴川看着面前五花大绑的九歌,不耐烦地挥手:“放了,放了!”
旁边一个络腮胡子赶紧挤过去,附在他耳边不知悄悄说了些什么。
随后吴川便改了口:“人放了,马留下。”
“你说的轻巧,我要去陈州,没马怎么走?”九歌一听要扣下她的马,立马不淡定了。
她这匹马,虽然比不上南昭容跑马圈城的那匹,但是这些年随她从澶州到开封,同她出生入死,那可是过命的情谊。
这样一匹马,哪能折在这里。
吴川觉得新奇,他这寨子不大,却也“迎”过不少人,五大三粗的男人进来尚且腿软,这女子不但一点儿不害怕,竟然还和他讨价还价。
“那你想怎样?”吴川走到九歌面前,他身形魁梧,足足高出她一头,这样站着,莫名给人一种微压感。
九歌拢了拢心神,淡然地说:“你们抓我来,无非是求财,放了我和我的马。”说着,她抖了抖衣袖,掏出一个钱袋子,递到吴川面前。
“这些,就当是兄弟们的辛苦费了。”
吴川没有伸手去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九歌,眼睛不经意的瞟到她手心,突然问:“你去陈州做什么?”
“探亲。”九歌面不改色心不跳。
吴川死死地盯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很显然她在胡诹,一个女子,骑着这么好的马,掌心还有长时间握兵器留下的茧……
他心里正琢磨着,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大,有人闯进来了,挑了咱们十几个兄弟!”
趁着吴川走神的功夫,九歌迅速抽出他腰间的刀,抵在他的喉头。
吴川眼神微动,晃了一步,避开刀锋,然后一把打掉九歌手里的刀,扭住她的胳膊,让她不能动弹。
林沐飞奔进来时,看到的正是九歌被人制服的场面,见吴川毫不手软,顿时怒火中烧,持剑攻了过来。
吴川一把把九歌推开,赤手空拳与林沐缠斗起来。
九歌晃了几步站稳,心里有些意外。方才他明明可以拿自己来要挟林沐……
她索性站在一旁看了起来,十几招下来,心里渐渐有了底,这人虽然落草为寇,但在武力上,与林沐不相上下。
“林沐,住手吧!”九歌大声喊道。
林沐闻言立即收了剑。
九歌捡起地上的刀,走到吴川面前,双手递上:“壮士,借一步说话。”
“九歌!”林沐立马出言制止。
九歌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放心,随后便同吴川进了内室。
里面寂静无声,林沐在外面心急火燎,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后,林沐坐不住了,正准备冲进去,“吱呀”一声门开了,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二,将寨中的财物给大家分了,各自下山去吧!”吴川一出来,便对络腮胡子说。
络腮胡子一脸疑惑,刚要开口问什么,却见吴川双手抱拳,朝自己行了一个大礼,道了一声:“珍重。”然后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林沐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在九歌的拉拽下,跟着出了门。
“二哥!”络腮胡子看着门的方向,一脸木然,旁边的山匪一脸着急地喊他。
“他总有一天会走。”络腮胡子自言自语道。
他除了那把刀,什么都没带走,就像他们捡到他的时候,他奄奄一息,身边也是只有那把刀。
到了陈州后,九歌直奔州府,直接亮出柴桑的旨意,将州府长官刘宏拿下,随后带人抄了他的家。
作为一州刺史,刘宏勾结恶霸强买强卖,侵占百姓土地、肆意搜刮,逼得陈州百姓卖儿鬻女也无力还债……
在陈州造下这样大的孽,家中却只搜出碎银十几两。
看着桌上那十几两碎银,林沐和九歌都沉默了。
九歌眼前突然浮现方才刘宏被扭送到狱中时脸上的表情,现在想来,竟似有一丝解脱。
九歌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他是解脱了,但于他们而言,才刚刚开始。
“浮光山,你别去了。”林沐开口打破了沉默。
九歌和大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她这次若真的做出什么,他怕他们自此,生了嫌隙。
“你放心”,九歌心里很感激林沐的好意,但还是出言拒绝:“既然我请了这个差,他也允了我,不会有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沐也不再强求,毕竟在他们之间,他才是局外人。
上了浮光山时,天色已经黑了。
浮光山庄的门关着,却没有上锁,林沐轻轻一推便开了。
院中各个房间门口都有人守着,九歌和林沐一前一后从院中穿过,不知哪里传来女人低声的哭泣,九歌立时皱起了眉。
然而她此时却无暇兼顾,径直走到正厅,朝站在门口的吴川点了点头,随后留吴川和林沐两人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屋内横七竖八摆了很多箱子,然而只亮着一盏三彩灯,瑰丽的灯身和昏暗的光线毫不相衬。
屋子正中坐着一个男人,年近花甲,须发半白,眼睛半闭着。
“老太爷。”九歌上前几步,看着眼前这个酷似柴桑的面庞,恭敬地行了个礼。
前面没有任何回应,九歌索性直起了身。
“你是谁?”良久,柴礼才睁开了眼。
“赵九歌。”
“我儿让你来的?”
“我儿”这两个字,九歌听着格外刺耳。
“是我自己来的。”
这是事实,然而柴礼却不这样想,他冷哼一声,突然一把拿起桌上的茶盏猛地砸在地上,杯里的茶汤溅了九歌一身。
随后怒斥道:“他是不打算认我这个爹了?”
九歌没有回答,在柴礼轻蔑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些碎片跟前,柴礼以为她会把那些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
没想到她随脚把那些碎片踢开,一屁股坐到了左侧的椅子上。
“他的父亲,是先帝。”九歌的语气如常,却透着一股坚定。
她的话显然戳到了柴礼的痛处。“胡说”,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腔怒火朝向九歌:“他的生父是我,他姓柴!”
九歌也毫不示弱:“当年你让先帝把他领走时,你可想过他是你的孩子,他该姓柴?”
“你拿着郭家和他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在家里逍遥时,你可想过他的处境?”
“他在郭家,十几岁,上要侍奉父母,下要照顾弟妹,你以为先帝为什么会把皇位传给他,因为他,撑起了那个家!”
柴礼不以为然,他自始至终都觉得把柴桑送到郭家,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郭家从未亏待他,他留在我身边,能有什么出息?”
见他还在嘴硬,九歌心里一团怒火更盛,恨不得一巴掌抽到他脸上。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和他这样的人,说什么都多余。
第69章
“你知道按大周律例,你做的这些,是什么下场?”
听九歌搬出大周律例,柴礼毫不在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是皇帝的生父,他们孝敬我一点东西,有什么不对?”
“你同他多年没见,有些事可能不知道。”九歌一步步逼近柴礼,眼里透着寒光。
“大周缺钱缺人,他便毁佛,开封城要拓,他让死人给活人腾地方,北边的刘修,西南的孟知,泞南的孙均,他一个都不放过。”
“去年一年,整个大周,杀了贪官一百一十六人。”
九歌毕竟上过战场,与常人相比,身上本就多了一股肃杀之气,更何况她此时,是真的动了杀心。
柴礼完全被她的气势压住,不住地往后退,直到被椅子绊住,一个不慎,跌进了椅子里。
“他是要做天下之主的,挡他的人,无论是谁,只有一条路。”
“什么路?”说话时,柴礼已然有些颤抖。
“死路。”九歌的嘴里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却让柴礼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你可能很好奇,他为什么让我来。”尽管她和柴桑的事在开封传的沸沸扬扬,今日看来,柴礼好像并不知道她。
“十八岁我第一次上战场,一杆长枪,挑了四十八个人。”说完,九歌环视一周,自言自语道:“四十八个人,刚好躺满这间屋子。”
柴礼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他不知道柴桑到底下了什么命令,但他今天在她眼中,看到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