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开口安抚小娘子,奈何头一偏,竟捂住胸口,吐出了一口血。
一笑,他唇齿间全是血。
真狼狈。
本该是仙姿玉质的郎君,眨眼间风骨尽损,被迷眼的红梅染透。
到处都是濡红,落在谢青白皙的颊上、腰腹肌理,触目惊心。
见状,沈香眼泪夺眶而出。她哽着嗓子,轻轻催着谢青:“您伤得这样重,我能做些什么吗?您别睡过去,指点指点我吧……”
“小香,别哭。”他蜷指,帮她细细掖去眼泪。
不知为何,谢青起了意,竟缩回指节,将那几滴泪,抵入唇间。
一抿舌,哦,原是苦涩的泪,比血的味道好些。
谢青又想笑了,只是一勾唇,胸口就弥漫起寸许疼痛,丝丝缕缕,牵动手脚。
他这样脆弱,为了不教沈香担忧,他勉力在凝眸子里的光,不使眼神涣散。
沈香怕极了,她颤抖手脚,为谢青擦拭唇角的血迹。
她不知该如何为谢青疗伤,只能勉力搀起谢青,往附近避风的洞穴里藏。
一个娇小的姑娘如何能掮得动成年郎君?她不能倒下,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也一点点带着谢青往暗处走。
好在沈香精疲力尽之前,他们抵达了洞口。
放下谢青,她才发觉,他的身上有好多伤痕,绵绵洇出鲜血。
这样流血,他会死的,要找草药止血。
沈香想起自己曾看过医书,晓得一些医理。
方才洞口的草垛子里,似是长着野生的三七草。
三七草的根须与草叶均可可入药,能止血镇痛,还能疗跌打损伤。往常止血的金疮药也常添此等药材,不过具体得多少斤两才能让伤情见效,沈香不是大夫,实在不懂。但好歹有暂缓伤痛的药材,她得取来。
如今是夏末,正好三七草结红果,虽不是根须成熟时,但应当也生出寸许蒂。
沈香顾不得许多,她小心挖出三七,不损伤地底下任何一段根须。纤细的指尖被沙砾破开口子,殷红的血渗入焦黄色的泥土,融于药草中。
她把野三七全须全尾挖出来了,心间欢喜极了。
沈香赶忙回到谢青身边,怯怯地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郎君。
摘下草叶入口咀嚼,沈香跪在地面,小心解了郎君的裳。
幸好如今入了夏,夜风不算冷。
她低头,一寸寸,摸.寻着谢青的伤处。
实在情况危急,她不是有意冒犯谢青的。
眼下,谢青唯有劲腰被衣布遮掩,其余身外之物尽数去除。蜂腰削背,腹肌匀实,如玉般白润的躯体,横陈于她面前,处处彰显遒劲健朗。
沈香痴了一瞬……嗯?她还以为谢青一副阴柔的皮囊,衣袍底下该会是丰肌秀骨的体态,没想到他周身肌理竟这般强劲分明么?
恍惚间,沈香记起,谢青的母亲是胡族人啊,游牧蛮族,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体内融了外族的血,自然同她不一致。
沈香不敢多想什么,她吐出咀嚼好的草泥,一点点覆上谢青的伤处。
背脊或是臂膀的伤口还好,就是腿的位置颇为刁钻。
她脸上轰地烧了一下,犹豫好久,才蹑手蹑脚撩开破口的衣袍,抖着臂骨,把药泥涂抹上肤。
许是太紧张了,她手足无措,没注意。
擦到了什么燎物。
“嗯……”昏睡的谢青蹙眉,闷闷喟叹一声。
“对、对不起您……”沈香以为是弄疼了他,瑟瑟发抖。
她慌忙收手,是……传家之物么?
沈香闭上眼,不敢再多看了。
外敷的伤处倒是都处置好了,唯有内用的药,沈香不知该怎么办。
总不能直接把草根塞.进谢青的嘴里,要是堵住他的喉管子,那不是救人,而是杀人了。
今日的小娘子萎靡不振,她觉得这么多年作养出的颜面要尽数丢弃了。
可人命关天,礼义廉耻又算得上什么呢?她连命都可以抵给谢青的。
思来想去,沈香颓唐地拍开了草根上的土。
随之,她视死如归咬下根须,卷入口中细细咀嚼。
双手要撬开郎君的牙关,不能用手掌喂给他,于是沈香只得低头,以唇哺食。
她怕他吐出来,还无师自通,故意顶、撞到舌.底处,逼郎君咽下去。
她做了男子这么多年,习惯厚颜无耻,早不知道小娘子的忸怩作态了。
总算喂好了药,沈香松了一口气,正要抽身而退。
岂料谢青徒然睁开了眼,他目光灼灼,像是清醒了,又仿佛神志不清。
谢青盯着沈香不放,嘴角勾的是邪.性且暧昧的笑,与往常温润郎君,简直判若两人。
还没等沈香询话,谢青抬臂,骤然按在小娘子尾骨。
粗粝的指腹,清浅推搡。
他将她朝前一带,封锁了所有的退路。
勾惹、作弄。
殷唇,相依。
谢青近在咫尺,一睁眼,沈香还能看到他微翘纤长的眼睫……
从未这样亲昵过,仿佛他们之间那层隔山隔水的窗纱,被郎君执凛冽的利刃,冷不防挑破了。风灌进来,冻得刺骨,通体寒浸浸的。
她本耐不过这样的隆冬,却偏生遇上了暖到化骨的唇齿。
气与息,纠葛、相织。
舌,沿着唇缝临摹,谢青是个妙手天成的丹青大拿。
丝丝缕缕绞杀,是梦还是现世呢?沈香迷惘地探究,又发觉脑子转不动。
沈香能感受到谢青的衣上香,极具侵、略感。明明很温柔顾忌她的感受,却偏偏带有不着痕迹的执拗。
浓郁的血腥味自喉舌漫上来,郎君似是尝出了血气的甜味,不依不饶地攀.缠。
沈香的眼底全是泪雾,她只觉得谢青像是要将人拆吃入腹!
好半晌,沈香推开了谢青,气喘吁吁。
郎君被撞到地上,猛地咳嗽起来。
又是一口淤血吐出,但好在这次,他的眉眼逐渐清明。
谢青拇指擦拭破了皮的唇角,小心翼翼缓着气儿。
沈香惊喜地问:“您好受些了吗?”
“小香受伤了?”谢青的眸光落在沈香染血的嘴角,困惑问。
“啊?”沈香抬手一抹,唇边全是血,脑仁轰鸣。
这是谢青亲出来的啊!不是她的血呀!
上峰能问出这话,很显然是不记得方才的事吧?
怎么搞得她好像是一个轻薄小郎君的负心娘子,被抓包了还抵死不赖呢?
沈香不擅长撒谎,眼神儿下视,面红耳赤,高声辩驳:“不是的!我没有受伤!”
底气很足,全是因为不擅长撒谎。
谢青哑然失笑。
不过一瞬便明白过来,该是他受了小姑娘的恩惠,却唐突了她。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思及至此, 谢青语带愧怍地道:“是我对不住你。”
“嗯?”沈香被他当头一棒打得晕乎,迷迷瞪瞪, “您待我很好, 如果不是您,我早就死了。”
沈香知道,是谢青以肉身庇护她, 才能让她坠下山崖而不受伤。
都是肉眼凡胎的俗人, 他却能为她豁出性命。
呜呜——来生结草衔环相报!
至于坠崖的始作俑者也是谢青,那沈香便不计较了。
留在山上,被刺客们抓住,恐怕她也是死路一条。
“应当的,不必道谢。”谢青瞥了一眼身上敷药的伤口,凤眸瞬间变得和煦温柔, 水光滟滟。沈香一直在勉力照顾他啊,真乖巧。
谢青似是想到了什么, 忽而勾唇, 找补了句:“你是我未婚妻子, 护你本就是分内之事。”
“……啊?”
这桩事,沈香多年没提起,谢青也置之不顾,她还以为大家都心照不宣忘却了呢。
她不可能恢复女儿身, 如今讲起这茬子, 岂不是戳人伤疤吗?
沈香懊丧地答了句:“不、不过是父母间的笑谈, 眼下时机不对,您还是忘了这一桩婚事吧。”
谢青不作声。
良久, 他微笑:“小香是怕我?”
他此前伤人的样貌,吓到她了吗?早知如此, 他就不该过多试探沈香底线,徐徐图之才好。
只是他的凶相毕露于小妻子面前,若沈香全无惧意的话,他才好再议婚事。
“怎会!我不怕您!您杀的都是坏人,我没那样慈悲心肠,也不会善恶不分,您做得很对。”沈香忙不迭摇头。
“既如此,为何拒我于千里之外?”
沈香纠结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已入仕,不可能恢复女儿身的。虽说在朝为官,处处要仰仗您的指点,但我于刑部官署中还是得趣,我不想舍下官位。”
她对谢青毫无隐瞒,坦荡地道明她的野心。
虽说沈香没什么能耐手腕,但她也是个追名逐利的凡人,她爱重得势的感觉,也喜欢周旋于庙堂之中,而非内宅。
“原是如此……”明明是婉拒的话,谢青面上的笑意却渐欲深远。他还当,她是厌恶他。
不是的话,那就好办了。
谢青抬手擦拭她脸上的血渍:“这些印记,是我做的。”
笃定的语气,他猜到了。
沈香耳尖子生热,没有辩驳。
“您别往心里去。”她小声劝慰。
谢青微偏了一下头,“谢某最是守礼、循君子之风。”
是、是吗?沈香想起他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有点不确定。
“既冒渎了小香,自不能轻易善了。”
这话说得重,惊得沈香瞠目结舌。
他不会是要自罚吧?
沈香刚要劝阻,就听谢青沉声道:“小香的清白悉数毁于谢某手中,若我不给你一个交待,今后不配为人。”
“倒也没这样严重?”沈香艰涩回话,其实她并不介意啊。
“要是小香不嫌,归府后你我便履行婚约吧。”谢青淡淡下了结论,“小香不必以女子身份嫁入谢府,横竖两家人私交甚密,拜过家中亲眷,私下里隐婚便是。人前你我还以公差论上下司,人后,婚事秘而不宣,你看可好?”
隐婚?!隐藏婚事之实吗?沈香青天白日遭了一记雷,脑仁儿生疼。
谢青见她不答话,知她踌躇。
郎君叹了一口气,自腰间卷出那一根细鞭,缚上臂膀。细丝嵌入皮肉,很快便破肤渗出血珠子。
他下手真狠啊……
“若小香不愿私了,谢某心中有愧,也只当自废一臂,借以赔罪。”
沈香盯着那一条能破骨削肉的长鞭,一时无言。
她怎么觉得……谢青不像是赔礼道歉,反倒像在威胁她?
嫁不嫁,不嫁他就自尽了。
沈香对于嫁给谢青一事,倒没什么抵触心思,横竖两人的婚约是自小就定下的。
这么多年,她都习以为常了。
只是,她占了正妻的头衔儿,谢青一辈子的幸福不都得砸她身上了吗?
不可惜吗?
沈香纳闷地探问了句:“您不后悔吗?”
谢青莞尔:“我为何会后悔?”
“若娶了我,您应当不会再娶妻了吧?”
“自然。”
“那谢家开枝散叶……”脸颊生热,她总不能让谢家断子绝孙吧!
闻言,谢青耳后颈侧莫名腾起一团潮红。
他还没想得这样深,沈香竟已经盘算起日后了吗?
这个。
谢青屈指抵唇,低眉思忖了一会儿,“谢氏一族,对子嗣看得不重。”
哦。
沈香恍然大悟。
就是谢家人可以断子绝孙。
她也略羞赧了,好像婚事也没她想的那样艰辛。
气氛一时沉静下来,既暧昧又缠绵。
隔了许久,沈香小声说了句:“可是咱们在谢祖母面前,已是兄妹?”
“我从未认下过。”谢青矢口否认前几日的“兄妹玩闹”。
退路全堵死了。
沈香避无可避,只得答了句:“一切都看谢祖母的意思吧。”
也就是说,沈香同意了。
谢青勾唇,心情很好。
谢老夫人那处自然是没什么妨碍的,她求之不得。
既这么,往后,沈香便是他的妻了。
至于那些时不时撺掇他侵.犯沈香的杀欲,谢青有信心,他在神志清醒的时刻,能够将其尽数压制。
谢青起身,随意扯了一件衣袍上身,他总不好在沈香面前失态。
沈香望了一眼山洞外泛起蟹壳青的天,心急如焚。
“天快亮了,刺客若是追杀过来,恐怕马上要寻到这里了。只是您的伤不可多走动,咱们还是再留一会儿吧。”
他们得跑,可谢青眼下的境况不容乐观。
谢青在掌心绕了两圈软鞭,将其如同佛珠一般盘在指骨间。
郎君含笑:“无碍的,走吧。”
“不行!”沈香皱眉,她如今知晓谢青是什么样的人了。他总在她面前竖立无所不能的样貌,但他也会受伤,甚至流血过多,还会死去。
沈香不想谢青死,他不能有事。
“您不要逞强。”沈香第一次,这样蛮横地做他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