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的画中,陆生尘再也看不到美好二字。他渐渐觉得不对劲,但陈因却总跟他说,画家不能只局限于某个流派,要多尝试,多探索,发掘不同的美,这样才能进步。陆生尘将信将疑。
直到某一天,她在画室里画画,陆生尘倚在门边看她。陈因一边画画,一边对着空气说:“其铭,你看,这是我为你作的画,你有什么想法?”
她似乎等了很长时间,也没等到答复,脸微微转过来,目光呆呆地看向陆生尘:“其铭,你怎么不回答?”
陆生尘无法形容那一刻心底的情绪,他的脸色发冷,瞳孔骤缩,下颌线条绷紧。比起后来隐隐约约从保姆口中听到的——先生前几个月带着不同的人回房间,不知道在做什么,有几回被太太撞见了,还要恨之入骨。
那股子恨意淬骨,像是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剜着他的心。
他巴不得立刻冲到陆其铭面前,给他一刀子,一了百了。
后来陈因的状态时好时坏,陆生尘在那段时间总是请假。班主任一边担心他的功课,怕他耽误高考,一边又对他的家事无可奈何,只能无力地摇摇头,不断地给他批假,又不断地劝慰他好好复习。
日子过得混混沌沌的,像做梦一样。
段凌波从店里出来时,收到了来自陆生尘的礼物——那颗仙人球。
她又惊又喜:“你怎么把它买下来了?”
陆生尘的目光淡淡的,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情绪:“感觉你会喜欢,正好我最近有点儿闲钱,就顺道儿买了。”
段凌波心道,你可不是有点儿闲钱啊,伸手接过仙人球。心脏好似一个不断鼓起的气球,越来越鼓,越来越膨胀。
段凌波提着仙人球,脸上的表情是个傻子都能看出兴奋劲儿,她真是毫不掩饰。又看了两眼,听到陆生尘问她:“五一要回宁江吗?”
段凌波的视线顿住,她很奇怪他这个问题,想到刚刚乔博闻问的话,段凌波抿了抿唇,反问他:“你回吗?”
“我不回,我得跟马目他们去沈阳玩,要不然这小子准不会放过我。”他偏过头,视线下垂,神色温柔地看着她,“我希望你也不要回。”
他的眉眼好像自带一股魔力,深深地把她吸引了进去,段凌波听到自己无意识地说出:“好啊。”
陆生尘笑了笑。
二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路过前面的KTV,看到有不少人进去,又有不少人出来。
狭小的过道,人挤人地走。段凌波一手提着小馄饨,一手提着仙人球,目光专注地看着路面,险些被入口处的人撞上。陆生尘拽着段凌波的胳膊,往旁边挪了几步,听到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声。
他松开握住她手腕的胳膊,划开屏幕,是一条未知号码发送过来的短信——
【我们谈谈吧。】
陆生尘看了眼,冷笑了声,面无表情地给对面回了个“滚”字。
本以为对方会识趣地不再回复,谁知他刚准备将手机收回兜里,又看到了他的消息——
【城北的火锅店,我等到你来为止。】
第23章
城北, 图书馆。
段凌波盯着畅销书书架上一溜整齐排列的《一天》,拿下来随意翻了翻,目光怔怔的。尽管已经过去了一上午, 可她的脑子里还是不断浮现出葡语老师曲清的话。
她也没想到, 才过了不到24小时,曲清就将她的译稿给看完了,并且还极为耐心地一一打上批注。
曲清是段凌波自进入大学开始就一直陪伴着的任课老师,她这人教书, 一贯以严厉著称。他们班的口语成绩, 都是被曲清给提上来的。
不管是高中还是大学,任课老师眼里总有那么几个中意的学生,时不时地就要多关照几分。段凌波就是曲清中意的学生之一。
被她喜欢的学生,她会对其提更高的要求,譬如,C2口语成绩要达到95分及以上;再譬如, 平日需要积极参加校园演讲比赛, 锻炼胆量、培养不怯场的胆识;课余时间要多接各类翻译活,积攒经验。她还会时不时地给大家推荐翻译活。
正所谓, 沉甸甸的爱让人难以承受。
其实曲清上完课喊她留下时, 段凌波就已经料到了。但她以为会是一些专有名词翻译不到位,或是翻译得太过直白之类的问题。
段凌波不慌不忙地走到曲清面前, 看她打开word,将屏幕正对着她。满屏的批注,密密麻麻的, 段凌波当即傻眼。
她的第一想法就是, 我翻译的有这么差劲吗?需要这么多批注?
第二想法便是,老师您可真厉害, 短短几个小时,就标出了这么多修改意见。
“对这篇稿子,你有什么想法?”曲清问她。
段凌波原本兴许是有些想法的,此刻看到一整个屏幕的批注,就是有想法也变得没想法了,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曲清指着某一条批注说:“这里是说你的景物描写翻译得不够到位,换个词,就是不够细腻。包括人物的说话方式啊、心理活动之类的,都不够细腻。你的翻译没有问题,读下来也是没有任何语病的,只不过细节处理略有瑕疵。”
段凌波盯着屏幕里的文档,满屏的批注,看起来可一点儿都不像是略有瑕疵啊,她眨了眨眼,没吱声。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从头到尾地读过这部小说原著,或者平时看外国小说,有没有下意识地去看原著?比对着读,你就会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了。”曲清说,“你的翻译没有问题,只是太平铺直叙。这部分是全书的高潮部分,也是男女主情感的关键章节,这么直白地叙述,文字给人的感觉就是冷冰冰的,缺乏感染力,无法引起读者共鸣。但是原著这part给人的印象明明是极为深刻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懂我的意思?”
段凌波懵懂地点了点头,问出了埋藏在心间许久的疑问:“老师,有一块地方我始终不能理解。你说,女主和男主都要分手了,为什么还能对他说出感谢?”
曲清看着她的眼睛,好奇地问道:“你读这部分的时候,感觉女主还爱着男主吗?”
“不爱。”
“难怪。”她了然地点点头,“结合实际情况想一想,如果不爱,怎么可能说出感谢的话?”
段凌波想了想:“可是他们都闹到分手的地步了,怎么可能还相爱?”
“所以说,你不光得联系生活,还得结合上下文看。他们是有矛盾,但女主提分手时,两人并没有撕扯、闹得特别难看。我的建议是,你去找几本译著,比对着读读,找找感觉。另外,还要多多体验生活。”
段凌波坐在临窗的座位,翻着面前的《One Day》,对比着看,脑袋愣愣的,还是不太能够理解老师的意思。但她极力忍耐着,打算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好好学习学习人家的细节处理方式。
等到窗外的暮色暗沉,街灯一盏接一盏地点亮城市的夜空。刚刚和她一块进入图书馆的同学纷纷离去,她才猛然惊醒。
已经20:00了,得赶紧回校了。
匆忙收拾东西、把书本放回原处,段凌波飞快地往外头走。
同时城北,距离图书馆不远处的火锅店,陆生尘正一脸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乔博闻。
“什么事?说吧。”他没什么好脾气地说,锅里的热油沸腾,陆生尘却没有一丁点儿要动筷子的打算。
“咱们边吃边说,先吃晚饭吧。”乔博闻捞起一勺牛肉,滤了汤水,递到他跟前。
陆生尘冷冷地看着他,眼尾上扬,一点儿都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坐在他对面的男生,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好哥们,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兴许会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只可惜,现在,怎么都做不到了。
陈因自杀那天,就是因为意外撞见了陆其铭和乔博闻他妈在家里乱搞。
那天保姆外出,司机也不在家,整栋别墅空空荡荡的。但凡发出丁点儿声音,都会显得异常突兀。
那会儿陈因刚画完画,从画室里走出来,准备回房休息。刚走到房门前,就听到了里头呻.吟的声音,不断从卧室里溢出来。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幻听,神经时刻紧绷着难免会出现混乱,奈何里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一阵接着一阵,叫她自欺欺人都找不到理由。
她见过太多次陆其铭带别的女人回来,陌生的香水味以及时不时的说笑声,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忍了半天,她才鼓起勇气将手放在门把手上,死心一般拧开房门。然后就看见了令人恶心的一幕,陆其铭和她最好的朋友,在她的床上死命纠缠。
情绪忽然就失控了,像是失控的水龙头,拦都拦不住。
“陆其铭,你有没有心?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你怎么能够……你怎么好意思的?你要不要脸啊?”她的睫毛颤动,泪水如洪水般倾泻而下。
“还是在我的床上,在我床上……你们两个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吗?非得跑到我跟前?恶不恶心啊?”
可是即使她打开房门,即使她情绪失控,那两人都未曾停下。
忽然就崩溃了,陈因飞快地跑到楼底下的厨房,抽出一把锋利的刀子,眼睛眨都不眨地就往腕上割去。
据说是陆其铭把人送去的医院,但直到陆生尘赶到医院时,都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他妈妈还躺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可她的丈夫倒好,整个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陆生尘不求他平日里多陪伴,多关心,起码在这一刻,他也得做个人吧。
但陆其铭显然不配为人。
陆生尘强压着满腔怒火、肺部不断的刺痛,从兜里摸出手机,拨出了那人的号码。
起初那边没有接,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他都没有接。像他这种常年厮混在商场与酒.池.肉.林的人,是不可能把手机忘在身边的,他肯定是心虚。
陆生尘一个劲儿地往那边打,打到第8遍,那边总算是接通了。
一听就不像是在正规场所,背景音特别嘈杂,中间夹杂着发牌声与说笑声,疯狂地从听筒里输出。和安静的急救室长廊对比,就像是两个世界。
陆生尘忍了忍,压低嗓音质问他:“你人在哪儿呢?”
陆其铭显然听出了他情绪里的不对劲,皱了皱眉:“啧,你这什么语气?”
“我他妈问你,你人在哪儿呢?!”
话筒那边,有人问陆其铭:“谁啊?怎么这么说话?”
陆其铭明显被拂了面子,要找回场子般说:“你怎么回事?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啊?”
“还老子?”陆生尘冷笑一声,“去你妈的狗东西,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说着撂了电话。
那是他最后一次给陆其铭打电话,也是在那一天,陆生尘忽然明白过来,陆其铭这个人没有心,他不在乎任何人。唯一在乎的就是面子,他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报复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做着和他一样的事,把事情闹大,让他丢不起这个人。
“有事说事,没事我就先走了。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过来和你吃火锅的吧?乔博闻,你不嫌膈应,我还觉得心里不舒坦呢。”
“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非得这么剑拔弩张的?我们有仇吗?”乔博闻沉了沉声,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听到这话,陆生尘斜眼瞧他,忍不住笑出声:“你妈都要把我妈害死了,你说我们有仇吗?医生说要是再迟个几分钟,我妈就救不回来了。你说出这话,你有心吗?”
“可是……”乔博闻呼吸停滞,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可是什么?可是那是我妈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那是你爸爸有错在先啊,你为什么要把怨气发泄在我身上?
有太多的可是,但他对着陆生尘那双如同裹了霜的眼睛,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可是什么?”陆生尘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可是不是你干的,我不该把仇恨转嫁给你吗?拜托,乔博闻,你醒醒吧。等你站在我的立场,你再看看你能不能做到和我好好说话!”
事情刚发生时,乔博闻来找过他。
陆生尘当时的第一想法就是要把他狠狠收拾一顿,给他几拳解解气。
然而真正面对他时,他却下不去手了。他总能想起二人从小到大一起爬过的树、翻过的墙,互相掩护躲避父母追责。惹事时,乔博闻就是被他爹揍狠了,也绝不供出他。那时他们的感情是真的好,以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时,他对他都恨不起来。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但他也的确做不到客观公正。他没有揍他,只是满脸倦色地对他说了声:“你走吧,以后我们就当不认识。”
他记得那天乔博闻的表情特别沉重,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动。
陆生尘也看着他,克制、隐忍、难过,都抵不上满腔的疲惫。
他知道,他们这辈子都做不成朋友了。
陆生尘飞快地从回忆中抽离,扫了对面一眼,淡淡开口:“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说着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陆生尘!”趁他起身,乔博闻慌忙喊住他,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段凌波?”
陆生尘扭头看他,眉毛一挑,表情倏忽间变得意味不明:“跟你有关系?”
“她和许姿汝不一样,你不要因为我,去伤害她。她是个好姑娘。”
陆生尘觑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声。
“我不知道许姿汝跟你说了什么,让你生出一种错觉,认为我和她在一起是因为你。你可真会给自己长脸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选择我,从始至终都是她的原因,跟你没关系。也请你记住了,我做人再恶劣,也不会用这种手段去伤害女孩子。”
“不管我喜不喜欢段凌波,有没有和她在一起,都跟你没关系,你也别太自以为是了。”
说完,陆生尘自顾自地走出火锅店,余下一锅沸腾的汤水和一脸错愕的乔博闻。
他独自行走在街上,胸口那股子窒息的感觉又出现了,陆生尘停了停,盯着凹凸不平的路面,剧烈地喘息着。努力地平复着呼吸,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直到脚步声停在他身后,他用右掌拍了拍胸口,以为是乔博闻跟着他走出来了,陆生尘冷呵一声,没好脾气地转过身:“你还有完没完?”回头的瞬间,却发现是段凌波。
段凌波原先是打算上前打招呼的,猛地被他喝住,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几步,挂在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消失,眼圈也慢慢变红了。
陆生尘完全没有料到会是她,眸子闪了闪,情绪立刻冷静了下来。他赶紧上前一步,看着她,语气是自己未曾意识到的焦急:“对不起。”
段凌波眨了眨眼,忍住翻涌而出的情绪:“你怎么了?”
“没事。”
她“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良久,她突然从包里掏出几颗大白兔奶糖,递到他面前,轻声问他:“吃糖吗?”
陆生尘惊讶地抬了抬眉,看了她半天,嘴角总算带了一点儿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