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医院是公安机关指定的医院, 出于保险起见,段凌波在离院前去做了伤情鉴定。
陆生尘见她走进诊室,他在走廊上给外公打了个电话。老人难得接到外孙的电话, 透过听筒传来的声音里有难以掩盖的喜悦。
大概是许久没见陆生尘了, 也不知道这唯一的外孙最近过得怎样,陈老一边耐心地询问他学业问题,一边关心他近况:“最近忙吗?去美国的事考虑得怎么样啦?”
“还行,在考虑。”
“这都快5月了, 你得抓紧时间啦。听你妈妈说, 你五一不打算回家啊?”
“嗯,这次准备和同学一块儿去沈阳玩。”
二人絮絮叨叨地聊了将近十分钟,还是外公先点破的话题:“今天打电话过来,不是纯找外公闲聊吧?”
陆生尘没有否认。
半晌,那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陆生尘平静地诉说着事件起因经过,三言两语就交代了事情始末:“我想让你帮我找人调个监控, 不知道方不方便。”
陈老听他说完, 良久,才问道:“你从来不会求我办事, 这还是头一回。这个人对你而言, 很重要吧?”
陆生尘没说重要,也没说不重要, 因为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他此刻的立场与情绪。那边老人却在他的沉默中笑了:“行,我找人帮你问问。”
陆生尘笑了笑:“谢谢外公。”
刚把电话挂了,手机便开始震动不停, 陆生尘戳开屏幕, 随意地瞄了一眼,是马目发来的——
【我刚回寝室, 给你带了好吃的,等了你半天,话说你人呢?】
【教授通知了小组作业,我艹,我压根没看见!】
【老四说你去医院了,你咋啦?没事吧?】
陆生尘刚想回复一会儿回学校聊,又见对面发来一大段,密密麻麻的。他看了眼,忍不住舔了舔后槽牙。
马目:【老四说段凌波昨天回校被人打了,直接打晕过去了,严不严重啊?据说是因为感情问题,是你招来的?你欠下的风流债?哇靠,不是吧?老陆?那群人貌似是社会上的人,领头的还有案底,犯的事挺多,跟黑.道.似的,你怎么把人家搞成这样的啊?】
陆生尘盯着手机屏幕,看到对面莫名给他定下的罪名,这天降的大锅,他咬了咬牙,低头回了个“滚”字。
对话框终于消停下来。
很快,他就收到了外公发来的视频,一共有四个,分别从各个角度拍摄,画质看起来也比较清晰,他一一点开查看。
陆生尘原先平静无波的情绪,这会儿因为看过不同角度下段凌波被打的画面,一时愤怒的情绪如海浪翻涌,一波接着一波地往他嗓子眼涌,他定定地注视着手机屏幕,瞬间怒火滔天,巴不得以牙还牙的,现在就去把这伙人给揍一顿。
他一贯来养尊处优,天生就拥有许多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金钱、人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向来过得随心所欲,即使在最幼稚顽劣的年纪,他和好哥们一块儿揍别人、一块儿闹事,也都是他们占优势,让人家看着他们脸色走。就是少不经事的年纪里,茬架也记得绕着女孩子。他以为,这是约定俗成的习惯。
视频里,段凌波被一群恶棍包围,有人直接掐住她的脖子,那力道,仅仅透过屏幕都令他感到心惊。不知道那伙人怎么想的,分明是冲着要人命去的,仅仅只是对付一个柔弱的女生。陆生尘气得牙疼,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他的手心开始冒汗,浑身颤抖,拔凉拔凉的。
胸口的那股子疼痛感又冒了出来,陆生尘努力安慰自己,幸亏没事,幸亏及时得到治疗,没有酿成大错,可是那种窒息感还是透过屏幕传到了他身上。
他感到很无力,放下手机,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以此平复心底的焦躁。
陆生尘有些分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慌乱,无边无际的慌乱与害怕。老四给他发来消息的时候很害怕,乘车赶来、在医院狂奔的时候也很害怕,但是这些害怕都比不过看到视频的这一刹那。他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可是心绪起伏不定,怎么都冷静不下来。
段凌波要是没晕过去会怎样?她要是一直反抗、抵死挣扎又会怎样?
天色渐渐暗沉,像是一张巨幕要把整个世界给裹住。医院的走廊很亮,外头也慢慢亮起了路灯,恍如白昼。可他的心情却并没有因为骤然明亮的灯光而好转半分。
他实在不敢想象那一瞬间,如果段凌波没有晕倒,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生尘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出那一个画面,直到刚才催他们办理出院手续的护士走过来,犹疑着问他:“你还好吧?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
护士正要下班,看到陆生尘一个人站在走廊上,成日忙碌于医院这种兵荒马乱、时常手足无措的场所,难得遇见陆生尘这类长相出众的,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想到昨夜一块儿过来的那个女孩,因为恐慌,满脸惨白的模样:“其实也不是很严重,你不要太紧张,后期注意调养就可以了。不过你还算比较淡定的,昨天陪你女朋友过来的那个女生属实着急了,从进医院开始就一直哭,不停地问医生她朋友还有救吗?吓得我们都以为她得了绝症。”
冷不丁听她说起这些事,陆生尘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想了半天才知道护士所说的女孩是沈梓溪:“她怎么会晕倒啊?”
“嗯?你不知道吗?”护士稍稍有些诧异,不过想了想,应该是害怕男朋友担心,段凌波并没有告诉他,“刚开始我们以为是撞击导致的,脑功能暂时出现障碍,才会出现昏迷。后来发现是低血糖、低血压,她大概受到了刺激,情绪高度紧张,机体耗氧量增加,缺氧严重,才晕过去的。”
听到这,陆生尘紧绷的神情并没有缓和多少,他又问了句:“她这样没有脑震荡吧?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平时需要注意些什么?”
护士心想果然中华好男友都是别人家的,她都已经解释得这么清楚了,他还如此紧张,真是遭人嫉妒。她宽慰道:“放心啦,她头上都是些小伤,只有手指稍稍严重些,最近注意饮食,忌腥忌辣,吃得清淡点,不要干重活就行。”
陆生尘点了点头,跟护士道了声谢。
那护士临走前又看了他两眼,笑着说:“帅哥,你跟你女朋友很般配,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陆生尘微微怔了怔,而后轻轻地提了提嘴角。
段凌波从诊室里头出来时,陆生尘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目光遥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她远远地看着,总感觉他的表情看起来有几分沉重。段凌波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
见她走来,陆生尘才侧转过脑袋,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鉴定结果多久能出来?”
段凌波:“医生说明天就可以拿到报告。”
“行。”他想了想,又问,“现在觉得怎样?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段凌波摇摇头。
然后听到陆生尘十分认真地说:“我找人调了事发地点的监控,你就当我多此一举吧。如果沈梓溪那边不好处理,你自己解决时,可以当作证据。不管用不用得上,有总比没有好。”
说着,就将视频传到了段凌波的邮箱。
段凌波点开看了一会儿,一时间感到分外诧异。才过去这么短的时间,他就替她搞到了各方位的监控视频,她不得不困惑于陆生尘的人际关系,他家境究竟是怎样的。略微踟蹰后,段凌波向他道了声谢。
陆生尘看着她,因看到监控视频而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面上露出隐隐笑意。
段凌波伸出左手,想把放在长椅上的帆布包提起,陆生尘看到了,抢先一步伸出胳膊,捞过背包的肩带,挎在肩上。
段凌波呆呆地收回手,胸口忽然溢出许多甜滋滋的情绪,像是公园里漫天飞舞的气泡,不断膨胀,再膨胀。
她有很多话想对陆生尘说,譬如你怎么会知道我被人打了,又为什么会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又譬如明明我都已经拒绝,为什么还要借用自己的人脉关系,费劲地帮我调视频?可是生怕问出口会破坏此时的气氛,她想了想,最终忍下来,什么也没说。
良久,摸了摸口袋,段凌波用左手费劲地从右边风衣口袋里掏出几颗大白兔奶糖,问他:“吃不吃糖?”
“嗯?”陆生尘看着她,表情显露出几分不确定,他没有动。
段凌波解释说:“我经常低血糖,所以总会随身备着一些糖果。吃点儿东西心情会变好,特别是甜的。”
“我看起来心情不好吗?”
“有一点儿。”
陆生尘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糖果,往前走了两步:“被人拦的那会儿,害不害怕?”他刻意没说“打”这个字,总觉得说出来,会对她造成二次伤害。
段凌波跟上他,跟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说不害怕是假的,我从小到大都没被人打过,一直过得挺安稳的,所以那一刻是真的有些绝望。”
陆生尘:“有没有对这个世界上的男人感到失望?很多人受到伤害后,都会产生心理阴影,此后对这类人避之不及。”
段凌波沉默了半晌,想了想,如实说:“产生心理阴影是肯定的,没有人不害怕暴力,不害怕恶势力。但这不是造成性别对立的缘由,我不能以偏概全吧,毕竟,又不是所有男的都犯浑,都这么渣。而且这件事不仅仅是男性的问题。”
陆生尘回头看了她一眼,女孩的眼里有股坚韧而又真挚的光芒,让他感到,她似乎总对这个世界怀揣天真与善意,即便被人揍了也还是天真着。
“如果解决不了,一定要跟我说。毕竟这儿离宁江远,父母亲人的都不在身边,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想,我们应该算得上是朋友,有需要的,可以告诉我。”
段凌波埋头努力回味了这番话,突然感到鼻子酸酸的。
她总是天真地热爱着这个世界,却一直被其无情地伤害着。很多时候都会陷入一种无端的挣扎中,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找谁。后来独自行走的时间久了,也渐渐看开了,放弃挣扎了。她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不必强求别人的关心。
如今听到这么善意的话,尽管笑意里带着几分轻佻劲儿,可她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随口给出一句承诺。陆生尘做得到,他真心做得到。
心底的气泡越来越大,膨胀到令她想要掉眼泪。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他,他这样的人,就是值得别人深爱啊。
第27章
沈梓溪给她发来消息, 让她到派出所一趟。
派出所距离医院不远,建筑看起来有些年头,不过给人的感觉还是一派庄严肃穆。
陆生尘陪她一块儿走到警局大门, 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等着的沈梓溪。
见段凌波走近, 沈梓溪慌忙迎了过来,眉眼间有着难以掩饰的担忧:“怎么样,凌波,你还好吗?”
段凌波摇摇头, 表示自己没什么事, 沈梓溪简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警是她报的,自打段凌波晕倒的那一刻起,她就恼了,她下定决心绝不饶过那群人。
“赵媛她爸连夜从家里赶来,赶来又怎样?反正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我要她当面跟我们道歉, 还得发到两个学校的校园论坛, 但是赵媛骨头硬,死都不道歉。那帮人也是, 一个个骨头硬的, 我倒要看看最后到底谁能赢。”沈梓溪说,“对了, 我和他们以及几个目击者都已经做完了笔录,待会儿需要你进去做一下,还有伤情鉴定, 不知道你有没有做?”
“做了, 明天就能出结果。”
“行,那我们先进去吧。”正当沈梓溪准备与段凌波一块儿走进大厅时, 突然,她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阵专属铃声,她拧眉掏出来一看,飞快地掐断。谁知,铃声再次响起,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沈梓溪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摁下了接听键。
“什么事?”
段凌波还记得昨天临出门时,她和林景通电话的语气,好声好气的。这会儿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不耐烦。
“你知不知道现在学校论坛传成什么样了?说我和凌波行为不端,才会招到外界报复,我去你妈的!还说我俩太浪,艹!凌波都被打成那样了,我要她一句道歉不过分吧?”沈梓溪瞥了段凌波一眼,越说越来气,“靠,她找人来揍我,把我朋友给弄伤了,我他妈还要跟她和解,是你有病还是我脑子有坑啊?以为我是圣母吗?”
段凌波站在她身侧,能够明显感觉到她情绪的暴躁,像是被大风助虐的怒火,越听对方的声音,越是蔓延得无边无际。
“什么事电话里说不清楚,非得当面说?”沈梓溪又说了几句,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
段凌波看着她:“你要是有急事就先走吧,这边我能应付得来。”
沈梓溪无奈地抿了抿唇,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恼火地走了。
段凌波和陆生尘一起走近大厅。
派出所给人的感觉同医院差不多,仿佛常年都是拥挤、忙碌的状态。这会儿警察正在处理几个比较麻烦的纠纷,哭诉与争吵声充斥着整个大厅。
段凌波一眼就认出了小屋内的赵媛,和昨日掐她脖子的一伙人在一块儿。他们好似见惯了这种场面,优哉游哉地坐在长椅上,毫无惧意。
赵媛的父亲站在门口,安慰她:“别担心,爸爸一定会让你出来的,别害怕。”
段凌波闻言一顿,也不知道是这句话还是什么,说不上来,她总觉得心被狠狠地扎了一针,比手指还疼,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莫名让她感受到了刺痛。
陆生尘似乎察觉出她突然的不对劲,垂眸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抬起胳膊,安慰性质地拍了拍她。
赵媛她爸去问警察能不能保释,警察说得等受害人的伤情鉴定结果出来才能决定。
说完,警察看到段凌波,将她带到一个办公室。
段凌波将事情始末如实告知他,见他一一记录下来,说:“其实打架这事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现在他们已经被拘留了,你是受害者,选择和解、接受赔偿,或者起诉,都由你决定。我是觉得啊,你们还是学生,有什么矛盾都可以私下去解决,没必要闹到警察局。更何况,留下案底也不是什么好事,闹大了,到时候连毕业证都拿不到,没必要,能和解最好还是和解。”
“我知道。我是受害者,我当时的第一想法就是不能把事情闹大,但他们并不这么认为。”段凌波想到昨夜的画面,那股掐在自己脖子上的力道,还有陆生尘倾力帮她做的事,非常认真地说,“我不会跟他们和解的,我也不需要赔偿。我手里有他们施暴的监控视频,我只要他们真心的道歉。如果他们不配合,一直拒绝道歉,我会选择起诉。”
段凌波听过许多公开庭审,知道该如何维护自己的权益。她其实也不喜欢把事情闹大,但看那帮人一副事不关己、拒不道歉的态度,她说什么也不能够轻易放过他们。
段凌波跟警察充分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从办公室里出来,在外等候多时的赵媛父亲过来找她。他看起来很平静,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就好像料定段凌波会同意他的条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