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住在我梦里——斑筠【完结】
时间:2023-07-26 14:46:00

第25章
  心理学上说, 当你开始注意到某件事时,就会频繁遇到与之相关的事物,俗称“视网膜效应”。这一效应会使人对自身要求的东西分外关心, 并且对类似事情有极强的敏感度。
  段凌波觉得这个效应在她的梦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大概是白天走累了, 遇到的事也足够惊心动魄。这一晚,她始终睡不踏实,无数的前尘往事从脑海中翻涌而出,断断续续的, 像浪打浪, 一波接着一波,扰得她心烦意乱,做梦也一直拧着眉。
  先是梦到那场大雪,雪中模糊的两道背影,段凌波远远瞧着,忽然生出了勇气。她抬步朝前追去, 一把抓住陆生尘的胳膊, 对方脚步一顿。
  等他转过身来、准备同她说话时,梦境却骤然切换成了A大的主教学楼。
  曲清将她留下, 限她在两天内交出第二版翻译稿, 段凌波心道,两天怎么可能完成呢?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正准备跟老师解释,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恍恍惚惚地出现了一排竹木架子,架子上垂挂着许多粒大饱满的葡萄, 鼻尖仿佛能够嗅到隐隐约约清爽的葡萄味。
  那是很小的时候, 爷爷回乡下老家,她独自坐在书房里读《伊索寓言》。大部分内容都是过眼即忘, 唯独记住了《狐狸与葡萄》的故事。因为那时她突发奇想的,想要种一个院子的葡萄。
  那会儿父母工作都很忙,母亲听她说完,完全没放在心上,父亲也只是笑笑。
  可段凌波偏偏对这件事特别执着。
  父亲颇感无奈,抽空陪她来到一座位于城郊的花棚。
  那个棚里有各种植物,大的、小的、贵的、便宜的,都有。棚里特别闷,空气也黏糊糊的,段凌波依据小孩子的喜好,挑了10株葡萄苗,满怀激动与喜悦的心情抱着它们回家。
  过后,她日日期盼天气能够回暖,葡萄叶变得越发茂密,等到葡萄须长出来,一一爬上她搭好的架子,而她则躺在架子底下纳凉。
  段妈妈认为她是小孩心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坚持不了几天,便由着她胡闹。可段爸爸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来打击她,从始至终都在她身旁给予鼓励和陪伴。
  她那时候想,爸爸是真心爱自己的吧?不然谁会愿意陪小孩子胡闹呢?
  可是后来爷爷去世,父母离婚,他回房间收拾东西,段凌波预感他要离开,伸手拽住他,求他带自己走,她不想跟妈妈一块儿生活。爸爸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将她的手拨开,一言不发地走了。
  没有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
  她看着他穿过竹木架子,一寸一寸地消失在她的世界。
  那些架子上曾经爬满紫葡萄,好多好多年。他走的那会儿,只剩下了干瘪枯败的根须。段妈妈一瞥见就心烦,没几天便让人把架子全部拆了。
  那是冬天,空气凉薄,冷风飗飗的寒冬。她望着院子里被白雪覆盖的草坪,没了往日的藤蔓与竹木架子,月光洒在地上,如同世界消亡般空洞,好像人生也开始毁灭。
  她爸爸离开后,段凌波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处于抑郁的情绪当中,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她常常会梦到他,梦里他从未离开,可是每每醒来,又会发现,梦境总是与现实相反。
  他们离婚了,爸爸离开自己了。
  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她,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段凌波却不曾放弃,高考后,她将所有志愿都填往朔城,后来想想,也是为了能够再见到他吧。
  段凌波这个名字是她爸爸取的,他当年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读曹植的《洛神赋》,碰巧读到“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句,瞧见怀里稚嫩的幼儿,缓缓合上眼皮,便草草定了下来。
  随意得好像之后的人生一样。
  她常常会想,血脉相连的关系对于父亲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漫漫人生中不经意的一场错误,还是生命旅途里随时随地可以抛弃的东西?让他能够那么轻易地放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好像她和他,从来都没有关系一般。
  后来知道了真相,她找了许多以歌颂父爱为主题的电影,诸如《美丽人生》、《当幸福来敲门》……电影那么感人,她却是连一滴泪都掉不下来。
  窗外的鸟鸣声把段凌波从光怪陆离的梦中唤醒,她坐起来,一股强烈的疼痛感袭遍全身,她强忍着不适环顾四周,满目的白色与隔断帘,陌生而又熟悉,让她微微有些错愕。
  蓝色帘子被风吹得微微摆动,窗户外头刚抽出新叶的大白杨,昂扬地立在春日的阳光里。
  哪有什么葡萄啊?她自嘲地在心底笑笑。
  更何况,她已经不吃葡萄好多年了。
  “你醒啦,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听到熟悉的声音,段凌波嚯地瞪圆了眼睛,满脸倦容的陆生尘猝然映入眼帘。
  他看起来貌似没有休息好,神色倦怠,眼皮耷拉着,眼袋下有浓重的青色,一副接到电话匆忙赶来的样子。
  段凌波出于惊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一时半会儿没有接话。等看到陆生尘茫然的眼神,意识到他在等她回复时,才恍然惊觉,话直接脱口而出:“你昨晚没睡好吗?”
  陆生尘显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眼底,方才反应过来:“啊,临时接到通知,要交一份小组作业,还挺着急的,一时半刻也找不着组员,我就一个人做了。后来实在太困,一不小心趴桌上睡着了。”
  这么急还来看她,她听完只觉愈发内疚:“很急吗?我是不是影响到你了?”
  “不会。”陆生尘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话不假。
  凌晨时,看差不多收尾了他才眯眼睡的。醒来便收到了老四的消息,吓得他赶紧往校门口跑,匆忙拦下一辆出租车。
  大概是脸色属实难看,司机师傅一边开车一边问他:“小伙子,没休息好啊?”
  陆生尘本来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因为老四的短信,属实吓懵了,此刻精神得很,只是情绪有些糟糕。他望着前方空旷的街道,嗯了一声,又问司机师傅能不能再开快一点。
  司机从后视镜打量他一眼,大概也猜出了点儿什么,问他:“很着急?”
  “嗯。”
  见前边没什么车,司机说:“好,那你坐稳了。”
  陆生尘也没想到这个出租车司机这么猛,这飙车速度,简直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平日里大约30分钟的车程,他不到15分钟就给他送到了。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陆生尘慌忙从车上跳下来,扔下一张100元,也不顾司机在后头大喊“还没找零”,疯了一般往住院楼跑,之后又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段凌波的病房。
  他不过就睡了个把小时,眼圈黑是肯定的。
  但即便如此,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丁点儿恹恹的痕迹,他这人好像从来都没有丢脸的时刻。总是那么耀眼明媚,明朗得像天上的太阳。
  不像她,不论什么时候与他见面,都会显露出自己最为尴尬的模样。
  这次更甚。
  皮肤苍白,脸色憔悴不堪,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头部的伤口还贴着纱布,右手指关节上打着石膏,简直不堪入目。
  她算是发现了,当你越想要在一个人面前好好表现时,越努力,往往越容易丑态百出。
  段凌波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已经放弃挣扎了。
  好半天,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一直跟她待在一块儿的沈梓溪嘞?她怎么不见了?
  段凌波猛地抬起头,问陆生尘:“你有没有看到沈梓溪?她去哪儿了?她还好吗?”
  在她微仰脖子的刹那,陆生尘瞧见她白皙脖颈上明显的红痕,眉心瞬间拢作一团:“她昨晚陪了你一晚上,刚刚有事出去了。你放心,她没受伤,倒是你,我特别想问问,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满身的伤?”
  听到他问,段凌波才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
  她和沈梓溪一块儿回学校,路上遇到赵媛和一群穿着打扮特别社会的人。那些人一看到他俩,便将目光转了过来,脚步也跟着朝她俩这边移动。
  段凌波立马觉出不对劲儿,心想来者不善。她不想跟他们有任何接触,作为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也谨记A大的学生手册,寻事斗殴是要记严重警告处分的。她可不想辛辛苦苦上学多年,一天天地净往图书馆里钻,到头来却换个取消学位证的下场。
  段凌波拉上沈梓溪的胳膊,准备绕过他们。
  谁知她刚转身,那伙人就直接拽住了她俩的胳膊,并且一个力道就把沈梓溪给扯了出去。
  段凌波的心猛地一沉,她盯着沈梓溪的方向,听到拽住她的那个人问:“是这人吗?”
  赵媛说:“不是。”
  那人却没立即松开她,反倒笑着说:“都是一路货色。”
  段凌波的心皱缩成一团。
  下一秒,一只手便掐上了她的脖子,她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可怕的声音:“没事,先让我玩一会儿。”
  她再也无法保持淡定,用尽全力挣扎,然而力量悬殊,她根本挣不开。因为她的反抗,那人越发使了劲儿。死命挣扎的过程中,也不知是谁先松开了手,当时只觉重心不稳,身体如失重般往下坠落,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便再无印象。
  此刻身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反倒让人心情平静,她也有心开玩笑:“嗯……说起来,应该算是情伤吧。”
  其实来之前已经听老四说了事情原委,了解了大致情况,听说那帮人是混.道.上的,个个都跟地痞.流.氓似的,很难缠。现在听她这么一说,看起来情绪不错。陆生尘垂眼瞧她,喉间溢出一声笑,不轻不重的,但是异常清晰。
  好半天,段凌波又听他说:“情伤,你吗?”
  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心里嘀咕,怎么,我就不能因为感情问题被人弄伤?
  可面前的人越发过分,表情带着玩味儿,一边眉毛微挑:“打算怎么解决,需不需要帮忙?”
  听到这话,段凌波眸子一顿。
  在宁江,段凌波住的那个小区可以算是富人小区,住户尽是名流富贵人家。可陆生尘那个小区,却是有钱也未必能进去的。
  她高中时便常常听人说起,陆生尘的父亲是某上市公司老板,母亲是名画家,外公从政,手底下的人脉遍布全国各地。
  那时人们常说:“他这人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相貌、家世、才学,所有人艳羡的东西,他一样不缺,仿佛生来就是遭人嫉妒的。”
  也常有人酸溜溜地说,如果自己有一个上市公司老总的老爹,有他的关系网,陆生尘现在拥有的,他也能轻易得到,并且能够保证做得比他还好。
  段凌波那时只觉得他们痴人说梦,但是不得不承认,陆生尘是真的特别优秀。
  陆生尘理科好,尤其擅长生物,高中时经常在竞赛上得奖;体育成绩也拔尖,足球场、篮球场、各类田径赛,总是少不了他的身影;他还喜欢弹钢琴,校园文艺汇演没一次见不着他。众人常常议论的那张脸,反倒是他全身上下最为普通的一个优点。
  段凌波那时只觉得这人离自己过分遥远。
  人在仰视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觉得人家高你一等。任何附加在他身上的标签,都好像一把尺子,在一寸一寸地丈量着他们的距离,给人的感觉好似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如今听他这么问,就好像她曾经不断努力想要靠近的人,突然伸出手,试图将她拽过去。
  他想要帮她。
  不过说实话,段凌波还没想好要怎么解决,事情涉及到沈梓溪与林景,让她有些不好办。加上这是同龄人之间的事,她不太想动用上一辈的关系。
  “我想等梓溪那边解决了再说。”
  见她一副不欲追究的模样,陆生尘微微皱了皱眉,好看的脸庞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要是她不打算追究,你也打算放过那些人?这可是一起恶.性.事件。”
  “那不会。怎么说我也是听过好多场公开庭审的人,知道如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陆生尘笑了笑:“是嘛,那你打算如何维护?”
  段凌波见他脸色复又恢复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劲儿,不再严肃,她想了想:“实在不行,我会找律师的,反正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他们。”
  陆生尘大笑起来,笑完又说:“有意思,段凌波,你总是这样吗?”
  她不解:“怎样?”
  “时刻都能保持理智,保持客观公正。”
  她摇头否认:“那可不一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打击,我也是会失去理智的。情绪控制只是暂时的,因为还没发生令自己绝望的事。举个例子吧,就拿千古难题来说好了。你母亲和女友同时掉进水中,问你先救谁,你能保持客观公正吗?”
  陆生尘想了一会儿,挑起嘴角:“这个问题显然不存在客观与公正性一说。因为无论偏向任何一方,另一方都会受到伤害。最好的做法呢,就是让女朋友和母亲都提前学会游泳。”
  段凌波用那只完好的手冲他竖起大拇指。
  陆生尘挑了挑眉,有一丝难掩的得意劲儿:“你会游泳吗?”
  “不会。”
  “啧,那真是太可惜了。”
  什么可惜,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段凌波暗自揣摩他的心思,又听他问:“吃苹果吗?”这话题转得可真够奇怪的。
  她看了他两秒。
  又垂头扫了眼自己不太方便的手,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
  陆生尘似乎读出她内心的想法,拿起一个苹果:“我给你削。”
  “好啊。”这会儿,段凌波倒也不跟他客气了。
  陆生尘唇边闪过一抹笑意,他一手拿苹果,一手握水果刀,佛珠在她眼皮子底下以分钟为单位移动。他的目光专注,好像削苹果是一件精细的手工活儿,在那儿精雕细琢。
  段凌波想起自己曾经对他的夸赞,称他为上帝用爱意精心雕制出来的艺术品。此刻上帝精雕细琢出来的俊俏儿,却在为她精雕细琢一枚苹果。
  好像做梦一样。
  段凌波痴痴地看着他,看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那儿削水果,忍不住想笑。倏地,她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唉,断了,可惜了。”
  段凌波愣了愣:“怎么了?”
  陆生尘左手提着果皮,不甘心地将其丢进身旁的垃圾桶,右手伸过来,将苹果递给她。段凌波这才发现他想给苹果皮削成连贯的一条线,刚刚手一抖,不小心给弄断了,表情颇为遗憾。
  像是玩抓娃娃机,眼见着胜利就在前方,夹子偏生把娃娃撇下的那种遗憾。
  段凌波顿时觉得陆生尘好幼稚,下一瞬间想到只有自己见识过他这样的一面,又觉得特别开心。
  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让她自我膨胀到无法自持。
  反正啊,就是特别开心。
第26章
  护士通知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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