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医疗费,以及名誉损失之类的各项费用,我们都会承担。你想要多少钱,在合理范围内,我都会接受,只要你能跟我们达成和解。”
段凌波原以为所谓的“帮理不帮亲”是世间通用的法则,大家都是明理的人,知道是非对错,也分得清正义与邪恶,直到这人像个动物一样,单凭情绪护起犊子来,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可笑。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表示自己一点儿也不吃这一套。
男人看着她,继续说:“或者你开个条件。”
段凌波:“我只要道歉,真心实意地道歉,其他任何条件我都不会接受。”
男人听了眉心一皱,他刚开始也觉得道歉就能解决,说明事儿也不算闹得太大。奈何赵媛死活不同意,说什么都不愿意低头。没办法,到底是自己惯大的孩子,怎么着都得让身为父母的自己担着,他想了想,立即改变策略:“你没有做过父母,可能没办法理解我们的心情。没有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进监狱,能够表现得无动于衷的。说真的,你们本质上就是闹了一点儿小矛盾,没必要置人于死地。我女儿也还是一名大二的学生,要是留下案底,前途就要毁了。算我求你了吧,体谅体谅一个父亲的心情吧。”
他不断地靠近段凌波,试图以苦情与距离压迫逼她同意,段凌波感觉很不舒服,恍惚间,她都快以为自己才是施暴者了。没等她回应,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嗤笑,手被人拽住,段凌波回头看了眼,陆生尘给了她一个眼神,一把将她带到身后。
“这位先生,拜托你搞清楚状况好不好?在这演什么苦情戏呢?有这功夫,怎么不过去好好劝劝你的宝贝闺女啊?把人打伤了,搞得自己多委屈似的,这世上可没这道理。你也说你看不得自己孩子受委屈,那她呢?”陆生尘指了指身后的段凌波,“她也是别人的女儿,她受伤了,难道就不委屈、不难过、不会痛了吗?”
男人脸色一僵,讪笑道:“我说过我可以出医药费,价钱随便你们提。”
陆生尘笑了声,脸上的轻蔑显而易见:“你钱多是吧?真不巧,我们刚好呢不差钱。我也不跟你扯了,没完没了。伤情鉴定结果明天就能出来了,我手里还有你闺女挑唆别人打架的视频,全方位、无死角。要是她好好道歉呢,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要还是嘴硬,打死都不认错,那就不好意思了。爹妈不教,就让我来教她,到时候事情闹大,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听到他的话,男人登时怒了:“不是,我在跟她说话,你跟她什么关系,有你什么事?”
陆生尘看着他,短促地“啧”了声,冷着脸说:“你不用管我们什么关系,给你们三天时间,道歉或者被起诉,选择权在你们。我们有的是时间,但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向来没啥耐心。”语毕,他拉了拉段凌波的胳膊,将她带出了派出所。
赵媛父亲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直到二人走出大门,他的表情也没缓和过来。
派出所的门口有条宽阔的马路,道路两端都种着白杨。就像是正义代表似的,笔直地矗立在马路边。这个季节的叶子稀疏,透过枝干的缝隙,可以看到头顶高悬的月亮,又大又圆。
现在是春天,等到了秋天,叶子飘落下来,整条街道都会变得金黄一片。那时候,她应该见不到陆生尘了吧?段凌波想。
“我去对面找辆车。”等了半天,也没见着一辆公交车,陆生尘给了她一个手势,转而到马路对面叫出租车,段凌波站在树底下等他。
这附近的人很多,来来往往,脚步不停。段凌波忍不住朝他望过去,人群中的陆生尘照旧突出,背影颀长,大长腿快速地穿行于马路上,就像是动漫里头自带光芒的男主角,即使淹没人海,也会被她一眼认出。
没一会儿,他就喊来一辆车,让司机稍等的瞬息回过头来找她,目光逡巡一番在白杨树底下停留。树底下安静站着的女孩皮肤白皙,是那种带点儿病态的苍白。
她穿一身天青色风衣,长发披在肩上,衣摆随风荡漾,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清纯的水仙花,只是这花总给人一种忧伤的错觉。陆生尘微微皱眉,朝她招了招手。
段凌波往前走了几步,刚准备把手搭在副驾驶的车门上,就见陆生尘走过来:“你坐后面吧。”等她转身准备往后走时,听他贴着她耳畔轻声说:“女生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段凌波记得,之前和乔博闻一块儿乘车也是这样的,他们都会贴心地让她坐车后座,好像习惯使然,但她知道,这是骨子里透出的温柔。
她没多想,走到车后边,拉开车门、落座。
车内很干净,几乎没有任何摆件,只有后视镜上挂着一个粉色的小挂件,挂件上缀着一张一寸大头照。车子行驶的过程中,粉色挂件随车身左右晃荡。段凌波不由地多看了眼,照片上是个小女孩儿,约摸四五岁,女孩搂着司机师傅的脖子,表现得极为亲昵。
要没猜错,这女孩应该是他女儿。
段凌波定定地注视着这张大头贴,她又想起刚刚赵媛她爸对她说的话,那么理直气壮的,就好像,她没有爸爸似的。眼睛忽然酸疼得厉害,她有些看不下去,偏过脑袋,冲向车窗外。
陆生尘始终不放心,不断回头确认她的状况:“你没……”
“事吧”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车子猛地来了个急刹,因为惯性作用,段凌波一下子往前扑了过去,撞到副驾驶座的椅背上,贴得紧紧的,心脏猛地悬起。她用手撑了撑椅背,坐直身子,听到前座的司机恨恨地咒骂:“艹,不要命啦?”
这才发现,前面有人闯红灯过马路。
“你没事吧?”陆生尘又问了一遍。
段凌波也抬头朝他看过去,双手扶在前座的椅背上,摇摇脑袋:“没事。”但是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受了伤,加之一整夜没睡好,身体状态不行。猛地急刹过后,段凌波感觉胃里泛起一阵恶心,脑袋跟着晕晕乎乎的,情绪也变得分外敏感。记忆一下子就飘回了早晨的梦里,那道远去的背影,周遭不断飘落的雪,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她不愿再想,深吸一口气,脸再次朝向窗外的街道,这一偏头,目光径直闯入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因为遇上闯红灯的紧急刹车,此刻正侧头往这边看,眸子漆黑,眼神中掺杂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只是一瞬间。
段凌波感觉自己的脖子仿佛生锈的老式电风扇,固执地定在一个方向,怎么都转不过来。她呆呆地注视着对面,很长时间过去,才失魂落魄地垂下脑袋。
她知道,他也看到她了。
车子重新上路,司机好似确认般又问了他们一遍:“是去A 大吧?”
未等陆生尘回复,听后排的女生说:“去师大。”
师大和A大可以说完全不是一个方向,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相距甚远。
段凌波余光瞥见副驾驶座犹疑的眼神,她眨了眨眼,说:“忽然想吃点东西。”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莫名的不想回学校。
陆生尘疑惑地侧眸看她,倒也没说什么,由着她。
司机显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只简略地回道:“好。”打了把方向盘,开始往右拐。
第28章
汽车很快停靠在师大后街, 这里有一条美食街,常年喧嚷热闹,各色小吃摊子层出不穷。
“我们去吃烧烤吧。”段凌波飞快地跳下车, 全然没有受伤的状态, 她抬起胳膊,随手指了一家烧烤摊。
跟着她下车的陆生尘顿了顿,想起在医院时那个护士的提醒,他指了指她的额头和手指: “我觉得, 你还是吃点清淡的东西比较好。”
段凌波看了眼手指, 不提还好,一提就感觉钻心地疼,她想了想:“那我就吃蔬菜好了,吃蔬菜总可以吧?”
陆生尘没再说什么,走向那家烧烤摊,还真就给她点了蔬菜。
大概是周日的缘故, 烧烤摊人很多, 他们挑了个角落的位置,清清静静的, 无人打扰。
烧烤上得很快, 一份接着一份的被端上桌。满盘的蒜茄子、锡纸金针菇、烤韭菜,上面洒满孜然及辣椒粉, 光是看着就能够激发食欲。
陆生尘拿起一根竹签,用筷子将签子上的食物全拨到碗里,连着拨了四五串, 才停下来, 把碗递给她。
段凌波迫不及待地想要抓起桌上的筷子,但是她的右手实在是伤得太严重了, 只有大拇指和食指是完好的,好不容易夹起一筷子菜,一直摇摇晃晃的,一个哆嗦,又全部落回碗里,根本使不了筷子。尝试过几次后,段凌波索性放弃,抓过一旁的勺子,两根指头捏紧,艰难地舀起一勺金针菇,一口塞进嘴里。她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在享受人间美味。
这个金针菇做得特别入味,蒜香浓郁,鲜美至极,只是略微有些辣。段凌波又舀了一点儿茄子,也很好吃,就是辣得她脸上直冒汗。但她不在意,像是吃断头饭似的,只剩下最后一餐,不住地往嘴里送。
随着胃被填满,胸口郁积的情绪仿佛没有存放空间,开始慢慢消散。
陆生尘看她吃了一会儿,才拿起桌上的烤串,只是没多久,他又站了起来,走到店内。出来时手里握着一瓶牛奶,是常温的:“给,解辣。”
段凌波伸手接过,小声道谢,用吸管戳开瓶口,慢慢地吸,她注意到对面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脸上,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开心?”
段凌波拿筷子的手蓦地一顿。
要是在早几年,如果有人这么问她,有人站在她这边,特别是像陆生尘这样的人,她兴许会因为无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向人倒苦水。
只是时间过得太久,她在漫长孤寂的岁月里,自愈了一次又一次,心底的疮疤反反复复,已经逐渐适应了那股子疼痛,不过是曾经的难过再经历一遍罢了,她已经习惯了,也不再需要向别人诉苦了。
段凌波偏开视线,不再看他,握住牛奶瓶的手略微加大了力道:“没有。”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镇定,表情也毫无破绽,只是眼神躲闪,想让人信服都难。
段凌波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好演员,撒谎的时候总是漏洞百出,她顿了顿,还是诚实地说出:“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但我可以不说吗?”
陆生尘认真地看着她,想到刚刚在车上,她一直扭头看向窗外的街道,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他以为是派出所的那些事:“当然,说不说都是你的自由。”
“谢谢。”
六七分钟后,周围的人变得愈发多了,谈笑声不停,给人的感觉异常聒噪。热闹裹挟着热闹,繁忙簇拥着繁忙,他们就像是热闹与繁忙的中心,显得异常格格不入。段凌波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问陆生尘:“我想喝点儿啤酒,可以吗?”
陆生尘本想说,你受了伤,不宜饮酒,看到她失落的眼眸,喉咙好像被石头堵住似的,到底没能够出声制止,只说了声:“少喝点。”
“嗯。”
很快,服务员就将一箱啤酒提了过来。
段凌波一点儿都不像是要少喝的架势,熟练地起开一瓶酒,倒满一杯,用筷子搅走白沫,仰头一饮而尽。
陆生尘握着啤酒瓶,手指扣在瓶盖上,在心底想,这女孩酒量还挺好啊。
他也开了一瓶酒,往酒杯里倒,透过玻璃杯,看到面前的女孩在喝完第二杯后,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眼神也逐渐迷离开来。他刚想制止,忽然瞧见眼前人捂了捂额头,接着不受控制地趴在了桌子上。
陆生尘想,酒量好这话就当自己没说过吧。
*
夜深了,四周笑闹不停的人群一一散去,喧嚷环境逐渐变得安静下来。
陆生尘喊来服务员买单,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见她没有半点将醒的意识,他略微蹲下身子,一手架住她的胳膊,一手搂在她腰上,将她扶起来。
段凌波还保持着刚才趴在桌上的姿势,一不留神被人搀起,全身瘫软无力,身体重心全都倚靠在了他身上,软绵绵的。
出了烧烤摊,她反倒意识回魂般,抬手就要挣脱,陆生尘使了使力,没让她挣开。她好像有些生气,开始拼命挣扎,怎么都不愿让他碰。陆生尘无奈,只得放开她。
挣脱开陆生尘的段凌波表现得十分亢奋,兴奋地往前跑了几步。
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精麻痹了小脑,她一路晃晃悠悠的,像一个旋转陀螺,仿佛随时都会被风给刮倒。
陆生尘生怕她摔伤,赶紧上前几步,将其扶稳。然而醉酒的女生此刻终于不再隐藏情绪,面露不悦,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扶。
二人在街头拉扯了半天,段凌波嫌他烦,不愿让他碰;陆生尘觉得她醉得太厉害,不知道怎么两杯酒就把她给灌倒了。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只得俯下身子,一把将她背了起来。
背起的那一刻,心头猛然一震。
这姑娘平日里到底在吃些什么啊,怎么这么轻?
背着好似没有重量般。
陆生尘感到心情复杂。
往前走了几步,他慢慢感觉肩上泛起湿意,温热的感觉透过棉质衬衣向肌肤传来。以为下雨了,抬头看见满目的星星,月色皎洁。
困惑间,陆生尘停下了脚步,他听到背上传来哽咽哭声,死命压抑着的。他刚想问她怎么了,背上的女孩忽然说:“没有一个人要我,大家都跟踢皮球似的,以为我就很愿意跟你们在一起吗?我就很愿意待在这个家吗?我一点儿都不愿意!”
陆生尘其实很少会对别人产生探究欲,也不怎么关心旁人的事,但他始终想不明白,段凌波究竟怎么了。明明在医院那会儿还好好的,刚上车那会儿情绪也还算稳定,怎么这会儿就哭上了呢?
他试图从记忆深处抽丝剥茧,一点一点追寻真相,寻找到诱发她情绪崩溃的关键因素,万恶的源头,奈何怎么都想不起来。段凌波情绪失控得厉害,夜间的风将她头发吹起,发丝拂到他脸上,伴随着压抑的哭腔,仿佛连头发都是悲伤的。
“可是为什么啊?既然这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将我生下来呢?”说着说着,她的语气愈发酸楚,“你们一个个都不爱我,都不爱。”
陆生尘心口一紧,好像能够感知到对方的痛苦般,心脏绞作一团。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脸蛋:“谁不爱你啊?”
听到他的声音,醉酒的女孩更加难过了,她一把挥开他的手,死死揪住他的衬衣,哭得越发委屈:“你!你们,你们都不爱我!一个个连假装都不愿意,骗子!全都是骗子!”
他怎么就成了骗子了?
陆生尘再次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试图从一个醉鬼嘴里套出话来:“我骗你什么了?”
然而身后却不吱声了,像是睡着一般。
陆生尘无奈地笑笑。
本来打算打车回学校,但不知为何,这一带车辆稀少。偶有碰着一两辆,也因为太晚不愿再接客。加上段凌波实在是醉得厉害,要是回去被宿管发现,肯定要上报批评。 陆生尘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将她带回自己在朔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