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有些忙,一刻不停地在打电话,等段凌波走近, 才慢慢放下手机。
桌上早已布满各色粤菜, 豉油鸡、肠粉、奶黄包、虾饺,都是她以前喜欢吃的。
桌上煮着茶水,水还未开。
段凌波在他对面坐下,将包挂在椅背上。这家店生意特别红火,整个大厅几乎坐满了人,周围欢声笑语的, 段凌波静坐着等水烧开。
邻座是一家三口, 孩子还小,咿咿呀呀地吵着要吃糖果, 不肯吃饭。父亲一边耐心地哄着, 一边往她嘴里喂饭。孩子挥手拦开父亲递过来的勺子,含混的嗓音里只剩下糖果。
段凌波抿了抿唇, 真好啊。她小时候,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一段时光呢?执拗地想要争取某些东西,恶劣地对待父母, 无止尽地消耗他们的感情?可她记不清了。
段凌波慢慢转过脑袋, 盯着面前的男人。
他看起来和之前并没什么变化,头发照旧剃得很短, 只是鬓角有些微白发,脸上也爬上了几条皱纹。
面对段凌波,他似乎有些尴尬,很长时间过去,才出声道:“你最近还好吗?”
段凌波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脚直窜到头皮。她平静地注视着他,左手手指使劲掐着掌心,让疼痛的感觉暂时麻痹自己。
来见他之前,她幻想过许多久别重逢的画面,开口第一句应该说的话,诸如“你看起来成熟了”、“变漂亮了”之类,独独没有想过他会说出“你最近还好吗”这种生分又疏离的话。
心脏好似被挠了一把,火灼的感觉异常明显。
段凌波端坐着:“还好,你呢?”
“我也挺好的。”段志锋说着给她倒了一杯茶。
茶水是滚烫的,汩汩流下时像是泪水一般。紫砂壶里煮的是罗汉果茶,放了两颗罗汉果,应该会很甜。
段志锋大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口道:“你弟弟最近常常在外奔波,晒得可黑了。当初拼命劝他不要学建筑,他吃不了这份苦,可这小子偏偏不听,拗的啊,唉。”
关于这个弟弟,段凌波直到上大学才知道他的存在。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她的联系方式,隔三差五就会给她发来几条消息,关心她的日常与生活,段凌波偶尔扫过两眼,却从不回复。
段志锋今天能够这么轻松地提起这个弟弟,段凌波感到心情复杂。就好像,他并不觉得这是个错误,非常坦然,甚至于有些理所当然。
她盯着杯中的罗汉果茶,微微抿了口,尝不出一丝甜味,接着装作闻所未闻地问他:“他叫什么名字啊?”
“段澄明。”段志锋说,“澄澈明朗的意思。”
澄澈、明朗,一听就是带有某些期盼与希冀的,不像她的名字,起得过于草率。
段志锋往她碗里夹了几颗虾饺,问她:“你现在在学什么?辛不辛苦?”
“葡萄牙语,还行。”
段志锋点点头:“小语种也不错,你爷爷就念的外语,他如果知道你也读外语,应该会很欣慰。”
段凌波没说话。
“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这一行就业率怎样,我身边学语言的朋友很少,我也不知道你们未来的发展方向。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建议你辅修一门别的专业,像是建筑之类的。毕竟语言是吃年轻饭的,不是长久之计,小语种可能还不好找工作。像你弟弟,学建筑虽然苦了点儿,但是不愁找工作。”
段凌波静静地听着,手里捧着罗汉果茶,茶水是滚烫的,她却感觉掌心的温度越来越低。
“我暂时感觉还好。”她说,“毕竟,这世界上又不止建筑这一条路。”
段志锋察觉出她语气当中的情绪,讪讪地笑了声:“当然,还是看你自己选择。澄明我也没过多干涉,都是他自己选的。我不会过于干涉你们的未来。”
何止不会过于干涉,你是压根就忘了我的存在吧?要不是那天意外撞见,你还会记得有我这个女儿吗?段凌波忍不住这样想。
“澄明今天也想过来见见你的,但我没让他来。”
段凌波微微点了点头:“下次有时间的话,再见吧。”
澄明澄明澄明,说来也挺好笑的,他一直在找话题,可是话题不管怎么绕来绕去,总会绕回到她弟弟身上。
段凌波心想,她也是爸爸的孩子啊,怎么他就没有任何想问的,没有丁点儿关心呢?
段凌波握紧手里的杯子,盯着杯中的茶水,热气袅袅升起,将面前男人的脸都给遮住,模糊成一团马赛克。
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段凌波感觉自己瞬间灵魂出窍,飘回到高中时期。
高一时,班里有个从县城来的女生,名叫陈多。用班里同学的话讲,陈多就是个怪人。她一天到晚就只顾着学习,埋头题海,不关心任何事物,也从不与任何人打交道,性格孤僻得很。
段凌波当时也没什么朋友,所以在体育课分组练习时,二人往往会被分到一块儿。只是练习却不说话,难免会有些尴尬,因此陈多偶尔会和她聊上两句。
后来因为期中考试换桌,成绩相似的组成一桌,段凌波成了她的同桌,两人聊得便多了起来。
陈多告诉她,她觉得自己的“多”其实是多余的“多”。他们家属于计划生育的漏网之鱼,在她上头,有一个刚出嫁的姐姐,下面还有一个比她小八岁的弟弟。
那时不管父母有意无意地纵容弟弟,亦或是只给弟弟买零食、水果,不给她和姐姐买,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因为还有姐姐陪着,有姐姐跟她一起承受这些。
直到姐姐结婚。
那天她学习累了,到客厅饮水机下灌水,听到父亲接起姐姐的电话,原本说话的语气还好好的,说着说着就急眼了。
事情的起因是姐姐和姐夫要买房,问周围亲朋好友都借了个遍,还差一点儿钱,想问娘家借一些,过几年还。但是她爸爸死活不同意,说那些钱是要留给她弟弟以后买房子的,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还说救急不救穷。
陈多当时听到“救急不救穷”这五个字,接水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开水溢出杯口,洒在她手上,立马红了一片。顾不得手背上的疼痛,那一刻,她只想往房间跑,躲起来,然后哭个够。
后来无论身边人怎么说,说什么女生不用学习太好,找个好丈夫才是关键,她都懒得搭理,她始终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只有离开那座小县城,她才能获得幸福。之后到了明怀,远离父母,并且拿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笔奖学金,她笑了,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
段凌波记得,那时陈多问她:“你知道父母偏心是什么感觉吗?”
彼时她还是独生女,没有体会过被人抢夺关爱的滋味,实在体会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现在想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偏心啊。
距离她们对话结束不到一年,她的父母就离婚了,没有给她任何选择的机会。他离开家的时候,段凌波还不满17岁,在面对未来,面对即将破败的家庭方面,她从未做过打算。
那时她总是会忍不住幻想,想他什么时候回来,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再次遇见他。会不会某天在街头闲逛,一不小心就遇到他了呢?到时候好好跟他说,他会不会就愿意回到她身边了?
她一直做着美好的梦,直到某天收到一封来自段澄明的短信,将这一切幻想击得粉碎。
她也曾放平心态,天真地想过许多次,她占据了段志锋近乎17年的光阴,而段澄明兴许只有这两三年,怎么说都是她赚得多。可是想到小时候他工作忙,常常出差个把月不回家,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幼稚可笑。父爱究竟谁占得多,谁又能说得清呢?
段凌波伸长筷子夹了一个奶黄包,听段志锋聊最近发生的事。也许是筷子频频出现在他面前,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想忽视都忽视不了。他开始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石膏,眉心一皱,停下筷子,伸手想要碰她。
手机在桌上发出“嗡”的一声,明明周遭热闹喧哗,这声音听起来却异常清晰。
那只手最终停在了半空中,没有再伸过来。段凌波看到了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喉头哽了哽。就好像想要垂死挣扎一番,她说:“我前几天被人打了。”
段志锋慌忙掐断了电话,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谁?怎么无缘无故打人?还守不守法了?你手怎样了?你妈妈知道这件事吗?”
他看起来真的很紧张,一口气蹦出许多话,并且语速越来越快,好像想把一辈子的担忧都给倾注在她身上。
段凌波刚想回答,一旁的手机突然发出急剧的震动声,一声接着一声,貌似特别着急。段志锋看了眼,抓起桌上的手机,冲段凌波说:“我去外面接个电话哈。”也不管她同意与否,径直走了出去。
段凌波目光追随着他,看他慢慢走向大门,走出饭店,走到一棵景观树旁,背对着自己。透过硕大的玻璃窗,只能依稀看到他模糊的背影,站在大红灯笼底下,在同对方说话。
她静静地注视着他,脑中浮现出许多过往画面,她忽然生出一丝悔意,今天就不该来和他见面的,她觉得自己有些待不下去了。
一个守门员站在球门旁,通过良好的身体素质与精准预判,守住了99个球,但却因为一时失误,丢掉了一颗。人们并不会因为他身手敏捷、反应迅速而赞美他那百分之九十九的胜率,被记住的,永远都是他那场因为失误而没能守住的球。
她父亲有一万种好,对父母,对子女,可她无法做到用他的一万种好来掩盖他所犯下的错误。他的好与不好,从来都不是能够相互抵消的。
在答应来和他见面并且坐下之前,她都觉得内心惶恐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在看到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的一瞬间,她忽然平静下来。
大概永远都原谅不了了吧。
第34章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窗边的盆景在大红灯笼照射下投下一个个孤独的暗影。
她独自坐在桌前,夹起一个奶黄包,塞进嘴里。
周围皆是欢声笑语, 每桌都在愉快地聊着家长里短、各种新闻趣事。
只有她是寂静的。
可是曾经不是这样的。
她第一次尝粤菜, 也是段志锋领着她去的,那时她感觉整个大厅的氛围都好像在热情地拥抱她。廊桥上的广式走马灯,布满大堂的绿竹,糯米鸡, 钵仔糕, 虾饺,凤爪,捞面……所有东西都是她喜欢的。或许那时候爸爸还只是她的爸爸,家庭也是幸福的,很多东西都不会细想,很多事即使出现了端倪也不会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是虚假的, 却也是天真的。
段凌波很耐心地品尝着这家店的手艺, 看盘中晶莹剔透的饺皮里包裹着饱满的虾肉,她夹起一颗、咬了一口, 鲜香充斥整个口腔, 仿佛周遭的喧嚷热闹都与她无关。
邻座的小女孩还是不愿意吃饭,手舞足蹈地死活不肯配合她的父母, 好说歹说都没辙。倏地,她好似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眼睛一亮, 用力挣开父亲的怀抱, 跳下椅子,跑到几米远的走廊上, 伸长胳膊去抓柱子上垂挂下来的葡萄藤,用力地拉扯。
段凌波无聊地看了两眼,撇过脑袋,她看到远处的屏幕亮光在一瞬间熄灭。接着,大门被人从外头推开。段志锋将手机揣进兜里,似乎有什么急事般,匆匆忙忙地朝这边走来,然后在她跟前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想要说些什么,在心里斟酌措辞。忽然手机“叮”的一声,有消息进来。
段凌波刚整理好的思绪被这突兀的声响打乱,一时恍惚,郁郁地掏出手机查看。
是沈梓溪发来的:【别太晚回来哦,今天有查寝。】
她盯着消息沉默了半天,心情复杂,好一会儿才在屏幕上敲出:【好。】
段志锋见她看消息看了好久,屏幕熄灭又摁开,反复几次,他犹豫着开口:“看你挺忙,要不,今天就先这样,我们改天再约?”
本还停留在消息界面的目光猛地直视过来,她看向他,说出了思考许久的话:“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吃饭是在哪吗?”
段志锋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这话,微微皱了皱眉:“......在哪?”
段凌波眨了眨眼:“也是在一家粤菜馆,吃完那顿饭不久,你和我妈就离婚了。”
段志锋失神地“啊”了声,瞬间哑然,好半天才开口问她:“凌波,你是在怨爸爸吗?”
怨吗?她不知道,更多的是被抛弃的难过吧。
段凌波眼底暗下来,她埋下脑袋,长睫掩住眼底的失落,她扯了扯嘴角,笑说:“那时候,我求你带我走,我不想跟妈妈,你压根就没理我,不是吗?”
“......我只是觉得,你待在她身边会比较好。”
“是吗?”段凌波收起笑容,“你有自己的家庭,带上我会妨碍你,我可以理解。但她貌似也不想要我呢。”
段志锋放弃她的抚养权那会儿,段凌波备受打击,因为她害怕她的妈妈,害怕她那满腔的控制欲、说一不二的个性。她觉得跟她妈妈待在一起,她会饱受折磨,所以一心想跟段志锋走。谁知,对她的抚养权,他们非常干脆地做出了决定,根本没有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
知道结果无法改变,段凌波努力平复心情,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适应只有母亲的家庭。只是万万没想到,她也不想要她。
离婚不久,她妈妈就找到了新的男朋友,段凌波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就看到家里不断多出陌生人的东西,鞋子、行李箱、酒水......被迫接受那个男人进入她的家庭。
那时她问她妈妈,能不能晚点再找男朋友,能不能等她成年后再那么做。
她妈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但你总不能阻止我追求幸福,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吧?”
听到这话,段凌波沉默片刻,内心仿佛下了一场雪,浑身湿漉漉的。
早些年,她母亲的生命里只有丈夫,生活的重心也总是围绕着丈夫,女儿只是其次,是她为了掌控丈夫的筹码。逼迫她好好学习、让她学各种乐器,打造一个优秀的女儿角色,都只是为了在丈夫心中塑造一个完美的妻子形象。
离了婚之后,她的眼里便只有男朋友,段凌波在她眼里就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是她定期的责任,放不下也甩不掉,仅此而已。
她记得有一回回家晚了点儿,才走到门边,就听到里头的说话声,那个男的不知道说了什么,段妈妈说:“其实我也不想要她,但是孩子她爸更不想要。”
怎么会有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呢?
大门口的段凌波只感到眼前在剧烈摇晃,身体不住颤抖,那感觉像什么呢?就好像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一不小心滑倒掉进冰冷的河水里一样。
雪上加霜。
那之后,她知趣地再也没有提过干涉她情感的话题,因为,她的确没有资格阻止她追求幸福。
“砰”的一声巨响,她听到好似陶瓷玉器骤然炸裂的声音,瞬间萦绕整个大厅,心脏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