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凌波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进人家店里不吃东西,也不礼貌,她看着面前的菜单,随便点了一份红豆汤。
老板娘说:“好嘞。”
那天上海的气温直逼40摄氏度,热得人浑身难受。闷热憋挺的小店铺内,一个小电扇呼呼地吹着。段凌波忍着肚子痛,忍着即将翻涌而出的眼泪,拨弄着罐里的红豆大枣,一勺一勺往嘴里舀。
忽然生起一股子酸涩,她执拗地将脑袋望向窗外,心像是下了一场暴雨。
那碗汤,她喝得属实艰难。脸色苍白如纸,胜过店内刚刚粉刷一新的墙壁。
也是真的觉得难受,段凌波在最难过无助的时候,给她妈妈打了一个电话。
人好像总是这样的,惊慌害怕的时候会喊妈妈,悲伤难过的时候也会想起妈妈。
*
段妈妈在接到段凌波的电话时正在进行一个很重要的视频会议,陡然看到手机屏幕上闪现的名字,她的眼皮猛地跳了跳。
段凌波向来都很独立,凡事都靠自己解决,无论难事要事如若她不问,她都不会告诉她,也很少会主动给她打电话,更别提是在这种上班时间。
所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女儿碰上了事,而且还是大事。她赶紧暂停了视频会议,走到外头去接。
听筒里段凌波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脆弱又委屈,她问她能不能去上海陪陪她?段妈妈的心脏骤然收紧,也没问她怎么了,当即转告秘书,推掉了那个会议,快走两步进入电梯,去底下停车场取车,一路开到了上海。
见面时段凌波也没提自己的事,只是眼眶又红又肿,像是哭了很长时间。
“你怎么了?是不是签证出了什么问题?”段妈妈走到她的床边问她。
段凌波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是被人欺负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段凌波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缓慢道,“我就是......分手了。”
也是到这时,她才恍然明白女儿反常的情绪,一边安慰她这不是什么大事,感情的事向来很考验缘分的,一边又实在放心不下,让人去查了查,看段凌波在朔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段凌波是在九月初飞的里斯本,她妈妈去机场送她。那会儿宁江的天气依旧燥热,风吹在脸上都是黏黏腻腻的。
她们在机场大厅聊了好一会儿,值机柜台离安检处很近,那会儿人不多,段妈妈送她到安检区入口处,又叮嘱了好长时间。直到看到段凌波进去安检,她才转身离开。
段凌波提前一个月在OLX网站上找好了房子,房子相对于首都圈来说价格偏高,但是胜在位置好,离学校近。
房东是个和蔼的老太太,退休后一直悠闲地在家养花逗鸟。闲来无事时,便是坐在客厅安安静静地看电视,最常看的是体育频道。她喜欢看足球,经常跟段凌波聊足球,聊C罗。
偶尔也会邀请她去看比赛,C罗回国家队踢比赛的时候,段凌波跟房东老太太去看过几场。
她在找房子的时候认识了孙由,之后又因为同在一个班上课,彼此联络得频繁了起来。
学校离入海口很近,偶尔下课了她会去附近走走,潮湿的海风拂在脸上,让人心情平静。
地中海气候宜人,冬不结冰,夏不炎热,里斯本全年大部分时间都是风和日丽的,温暖如春。
但是自打离开中国后,所有城市于她而言,都没什么区别。她去过许多欧洲国家,南欧相对来说比较干燥,但是比不过朔城。北欧的天气寒冷异常,又没有宁江那般湿冷刺骨。
她经常会下意识地比较各个地方,但自己知道,只要不在国内,这些地方再美再好,都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是个外来人。
欧洲的甜品普遍偏甜,对于段凌波这种爱好甜食的人来说,也是难以接受的,她总感觉自己在吃加倍的糖,齁嗓子。
葡萄牙作为蛋挞故乡,但她却很少吃到好吃的蛋挞。有一家味道超好,虽然距离她的住处很远,但是偶尔嘴馋时,她也会打车过去。
她在那段时间体重涨了两三斤,曾经一直以为吃不胖的体质在里斯本遭到了打脸。那时她想,陆生尘总说她太瘦,现在的她,应该不算瘦了吧?
田李在科英布拉上学,每个月都会抽出一个礼拜过来找她。段凌波在葡萄牙的朋友不算多,所以偶尔有认识的人过来找她,她都会抽时间赶去赴约。
田李在A大时,就把朔城玩遍了。如今到了葡萄牙,在科英布拉地区,她也是吃吃逛逛走完了。但是因为不常来里斯本,对这边不熟悉,所以段凌波就会带着她到处吃喝玩乐。
到第四个月的时候,段凌波突然想起什么,问她:“你和马目这么分隔两地,感情不会受到影响吗?”
田李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马肉,一边说:“不会啊,我们每天都会联系的。他最近可忙了,在他妈妈的公司实习,从基层做起,天天忙着跑腿,可把这孩子累坏了。”
其实几天前,她有看过马目的说说,看到他吐槽了一堆,觉得自己的活真不是人干的。
段凌波认真地听着田李分享她同马目之间的趣事,一聊一个下午就过去了。但是田李从来不会过问一句,你和陆生尘呢?
他们没有对外宣布分手,不过从跟田李来往的几个月中,能够明显看出,她是知情的,所以礼貌地选择闭口不谈。
所有认识的人碰到她,似乎都会刻意地略过那个名字,就好像他本身就不存在一样。
只是他们不提,不代表她已经遗忘了。
后来有一次波士顿大学管理学院的教授来他们学校讲座,段凌波对管理学一窍不通,还是从朋友那里要来一张票,去听了一场。她也不知道自己抱着怎样的心理,就好像能够意外碰见他一样。
来听讲座的人特别多,各个种族的都有,整个大厅座无虚席。
段凌波的座位比较靠后,因此可以非常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她的眼睛四处晃悠,盯着眼前一个又一个后脑勺,有很多寸头,头发乌黑发亮的,但是没有一个是他。
她耐心地听完整场讲座,随着人潮一步一步地走出大厅。情绪也如潮流般,慢慢地退了下去。
一年时间过得真的很快,转眼就又到了她最爱的夏天。
田李最后一次来找她时,问她:“交换就要结束了,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啊?”
她们专业大四没开任何课程,只有实习和论文答辩,段凌波想了想:“我打算在这边找找实习工作,等到快要答辩的时候再回国。之后可能还会待在葡萄牙,继续读研。”
“你还真是喜欢这儿啊。”田李感叹了声,“但我不行,我得趁夏天结束前抓紧时间回国,到处玩一玩。毕竟,以后能被我随意挥霍的时间可就不多了。”
段凌波只依稀听到“夏天结束”这四个字,微微抿了抿唇。
其实,对她来说,她的夏天早就结束了。
结束于一场烈阳,一场蝉鸣。
她想到高中时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一个热烈的夏天,她的暗恋始于初夏,终于盛夏。
在一起时,段凌波总希望他爱自己如盛夏般热血滚烫,蝉鸣响亮,最后却落得个凛冬般暮色苍茫,一片悲凉。
爱情于她,终究是奢侈品。
第67章
七年时间匆匆而过, 曾经记忆深刻的人、事、物,都好像风一般,最后没入尘嚣。
这七年来, 世界变幻莫测, 科技发展速度比人的遗忘速度还快,电子交易平台开始大面积普及,聊天工具从Q.Q不断向微信转移,打车软件的出现也方便了大家的生活。
时间提醒着所有人, 这世界在变化, 在发展,在向前走。
而段凌波却好像待在了原地,在这样一个下雪的夜晚,意外地和陆生尘相遇。
当时于露多次邀请她来,她只觉得总是推拒不礼貌。再委婉的拒绝,次数多了, 也显得失礼, 所以答应了下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到他。
曾经在心里幻想过无数种可能碰面的场景, 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心如止水, 却发现,心情并没预想中那般平静。
窗外的雪仍在下着, 她仿佛能够清晰地听到雪花落在树上簌簌的声音。还有她的心跳声,猝然的,慌张的, 不安的, 独独听不到在座的交谈声,就好像耳朵生出了一个屏障, 彻底将他们的声音给隔绝了出去。
陆生尘本来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他还在倒时差,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多次跟江洋提过不参加,临下班时还是这么个态度。
但是也有意外,意外之于他,就是路过市场部办公室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于露提了某个名字,某个仿佛刻在他血脉里的名字,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但是真正看到她走进包厢,他的表情看起来其实也没多平静。
于露还在那边趁着酒劲儿发力吐槽:“男的吧,就是贱。对于那些主动追求自己的,就跟玩玩似的,毫不珍惜,所以女人就不能主动追男人。”
整个包厢的男人都被连坐了,江洋不自在地轻咳了声:“咳,你这话说的,可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啊,在场的还是有好男人的。”他捣了捣陆生尘的胳膊,“你说是吧?”
可陆生尘并没有理他,只是一味地注视着某个方向。
江洋也没在意,继续跟他们有的没的东拉西扯,段凌波却觉得如坐针毡。
其实这些年,她因为工作原因,参加过不少聚会,也见识过各种人、各种事,大部分时间都能保持一贯的淡然处之的态度,没有一个场合让她如此抓心挠肺、焦虑不安。
段凌波双手捧着一杯橙汁,眼睛紧紧地盯着杯内橙色的液体,一眼都不敢往陆生尘那边看,但却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的视线,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她身上般。原来目光也是有重量的吗?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让她备受煎熬。她甚至想,宁愿痛经痛到晕厥,也不该来这儿,她不断在脑中思考该找什么理由提前离开。
她在桌上一直保持沉默,杯中的饮料也没喝过几口,于露注意到了,刚开始以为她只是不喝酒,现在才发现她是喝不了凉的,问她要不要喝点玉米汁。
段凌波说不用麻烦了,但于露还是喊来服务员,要了一扎玉米汁。
其实桌上的菜都很合她口味,是她喜欢的粤菜,饮料也是甜甜的,但因为对面坐着的男人,段凌波始终提不起胃口。
大概是表情过于紧张,整个脸色都是煞白的,于露忽然问她:“身体不舒服吗?”
段凌波怔愣了一瞬,继而摇摇头,然后话题便不自觉被绕到了她身上,有人问她:“段翻,听说你刚回国,忙完这个项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啊?”
段凌波抿了抿唇,说:“接下来应该会忙一些笔译工作。”
她大学时参与翻译的那部小说,后来因机缘巧合认识了原著作者,她又写了续作,跟国内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协议,由段凌波负责翻译。
“不休息一阵吗?听说你们这行挺累人的。我感觉语言很难诶,我当初为了准备托福,简直去了半条命。人家一个月就能刷出好成绩,我花了半年都还那样,跟英语简直有仇。”江洋无奈道。
“学语言不能着急,最重要的是语感,然后掌握语法就行了。”段凌波说,“我感觉葡语翻译还行,不过每一行都不轻松吧,像你们忙收购,不也得加班加点的跟进项目吗?”
“这倒是。”
她随便说了几句,话题又绕回了项目上。
饭吃得差不多时,于露大概是酒喝多了,起身要上厕所,段凌波见她站起来了,赶紧跟上去。
她其实没喝多少东西,只是想找个地方喘口气。
她对着洗手间的镜子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发现自己的围巾有些乱,立马解下来,对着镜子整理。正巧于露从隔间里走出来,往她这边扫了眼,忽然两眼放光:“哇塞,段翻,你竟然还有纹身诶。”
段凌波看到刚卸下围巾后变得光.裸的脖颈下,露出丁点儿边角的墨色痕迹,手指轻轻地覆了上去,仿佛能够感受到当年的疼痛,她淡淡地点了点头。
于露又往她这边瞟了眼,好奇地问:“纹了什么啊?”
“没什么特别的,就两个字。”
她说得平静自然,于露却并不觉得这两个字寻常普通,联想到今晚的话题,下意识地问:“是前男友的名字吗?”
段凌波的眸子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嗯。”
“啧啧。想不到啊,段翻,你还挺长情的。”
段凌波的目光落在镜子里的那处刺青处,微微扯了扯唇角,然后不动声色地重又系上了围巾。
于露忽然想到什么,告诉她:“刚忘了跟你说了,你可能不太习惯我们的企业文化,我们都习惯了。你不用太把我们领导的话放在心上,他就是开玩笑。”
“什么?”
“就是说找你这样的女朋友。”
段凌波轻笑了声,没说话。
等于露走后,段凌波又站了一会儿,她对着镜子,重新理了理围巾,将锁骨完全遮住,才从洗手间里出来,慢慢地朝包厢走。
刚走到拐角处,段凌波的步子猛地一顿。
陆生尘正倚在包厢门口的墙上,穿着一身裁剪合适的黑色西装,一只手垂在身侧,一只手握着手机,手指时不时地拨动两下。
西装里头是立领的白色衬衣,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他那象征男人味的喉结。他的侧脸轮廓锋利,像是一把刀具,如墨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手机屏幕。
曾经的少年感一去不回,换来如今的成熟稳重。
整个画面仿佛是静止的,段凌波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站在这个地方,心里没来由地萦绕上一种紧张感。
她很快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试图远离他。
可陆生尘就好像在计算着时间似的,等待她一步一步地靠近。
终于,见她走到自己面前了,段凌波想往旁边挪动,他好像料到一样,故意走出几步,挡住了她。
段凌波的心脏开始狂跳,身体僵硬了两秒,她侧过身子准备绕开他,陆生尘突然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拽住,逼至墙角。
她被他抵在墙上,右手握住她纤细的腰,左手固住她的手腕,膝盖分开她的双腿,用力抵住。
距离太近了,近得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声还有强烈的心跳声,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植物味道再次缠绕了上来,她下意识地挣了挣。
陆生尘的眼睛深邃,眸子如墨,此刻看起来就像是带着一层凛冬的雪,覆着深深的寒意。
廊外悬着一排广式走马灯,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可段凌波却好像惊弓之鸟一般,猛地一颤,她在柔静光线下看见了他眼里强烈的情绪以及微末的温柔,段凌波迅速低垂下睫毛,不敢乱动。
陆生尘被她的反应刺了一下,明明曾经更亲密的事也一起做过,现在仅仅是皮肤接触,就让她感到如此害怕。可他并未打算放过她,手上的力度也没有减轻半分,笑着说:“躲我吗,波波?这么多年了,还在生气吗?气性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