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无异,坐在桌前用铅笔在纸上唰唰勾勒。
蒋临西的嘴就好像没停过,程亦实在听不到他在念些什么,没忍住起身走了过去。
步伐很轻,没打扰投入的两人。
刚好能听清蒋临西声音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她大概一米六的身高,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线衫,黑色的头发到耳下,整个人很慵懒,走起路是缓慢的,笑起来特别温柔,很温柔......”
他把温柔这个词重复了两遍,可所有的形容都不是宋望舒现在正在画的重点。
她在画人啊,你说穿衣打扮的怎么画脸?
程亦想,这人也太给小月亮添难度了,半天说不到一个有用的,再过分一点可别怪他不体面咬人啊。
下一秒,他听到宋望舒头也不抬的温声道,“继续吧,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
蒋临西便继续说着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的画面,说她如神女天降,递了一张干净的白色手帕给蹲在街头狼狈的自己。
那一瞬间好似世界都变得虚无,两人被关进了鲁比克方块里,什么都被打乱了,变得杂乱扭曲,连同心跳一起。
描述很抽象,宋望舒安安静静画画,程亦在后面轻轻笑了一下,难得和人共情到一丝情感。
他大概很爱他口中的‘神女’。
“她很喜欢向日葵,常说希望我们都能向阳而生。”
蒋临西说完这句后沉默了好一会儿,表达歉意,“非常抱歉,我实在难以用精确的语言描述她模糊遥远的五官。”
宋望舒抬起头笑了笑,“没关系。”
说完看了眼他身后的程亦,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低下头继续动着手。
片刻,她把画纸推到蒋临西面前,“你看看,哪个脸型轮廓最接近她?”
画纸上整齐排列好一排女孩的各种脸型搭配身体,连轻微细节她都没有潦草,把人体各个常见比例列举。
蒋临西眼睛一亮,细细看过来,很快选出一个脸型和一个身材,“是这样的。”
五官呢?
程亦等着宋望舒问,可她只是和蒋临西温声道,“我大概知道了,会尽快画出成品,若不满意,到时候再做修改,可以吗?”
蒋临西喉间一动,点了下头,没有任何质疑的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程亦拿上宋望舒的手包,简单和二人告辞离去。
蒋临西忽然在身后喊住她,眉目温暖,“宋小姐,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那片向日葵花海。”
她微笑,“好。”
程亦:“......”
他不气,一点都不气,男人不能太小心眼子,不然会被小月亮嫌弃的。
某位大度的大心眼子刚出门就体贴的揽着她问,“刚刚还好吗?”
“嗯,放心吧,没有任何不适。”
或许是心中轻松,或许是蒋临西一直在旁边说话,她神智很清醒,画的比平时还迅速。
上了车,宋望舒望着窗外沉默着。
“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位蒋先生的爱人。”
程亦发动油门,“如果不好画咱就别画,就他那形容,就算你能精准画出来也累。”
宋望舒侧目看向他,说出心中所虑,“我总觉得这个蒋先生在哪里见过。”
“苏昱说他是个钢琴家。”
钢琴家......
“啊——我听过他的演奏会。”宋望舒总算把脸和名字对上,“刚去国外就被老师推荐去的,他有一曲《天鹅梦之声》我特别喜欢。”
“喜欢的话,请他当面为你独奏一曲怎么样?”
宋望舒没有拒绝。
醋王心中暗暗咬牙,又听她低声琢磨着,“程程,我总觉得,他所描述的爱人,其实并不存在。”
...
苏昱第二天就接到了宋望舒的电话,惊得不行,“就......就画出来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苏昱没忍住低低爆了声粗口,“初月大神我膜拜你!你是我的神!”
宋望舒:“......”
蒋临西一大早就坐飞机去了隔壁市,苏昱便替他来取画。
他开车来宋家门口,一幅尺寸四尺三开的画被布包裹住,宋望舒站在画旁浅笑嫣然。
“让他看第一眼吧,若不满意,退回来我也不太丢人。”
苏昱笑道,“行,听初月大佬的,我不偷看,先给他送过去,昨儿画了几小时?”
“有点久,加上今早,快五个小时。”
苏昱默默把自己理解的‘久’咽了下去。
真的,她不成神谁成神?
二人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些关切的问候,没有任何前未婚夫妻关系带来的隔阂。
苏昱上车离开时忽然将头从车窗伸出来,朝她神色飞扬的挥手,“加油小月亮!”
宋望舒没有再对他说自己不喜欢这个称呼,在风中摆手回应,“你也是。”
这是苏昱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神色坦然,笑容肆意。
曾经抱着想走进她心里的态度问自己能不能也喊她小月亮,被拒绝了。
这一次,是朋友之间最纯粹的鼓励。
他不知道宋望舒的具体情况,但真切的祝愿她越来越好。
一定要做快快乐乐的小月亮。
第76章 谢谢你能明白我
别看宋望舒画送出去时很淡定,其实心中也很忐忑。
昨晚画画时程亦一直陪在身边,夸她的话漫天飞,睡觉时又是唱歌又是讲故事的进行哄睡服务。
等她今早画好之后才匆匆赶去公司。
或许是一种渴望得到认可的心理,她连看手机的频率都多了起来。
苏昱说在傍晚前把画送到他手里了,但蒋临西那头没动静。
程亦赶来陪她吃晚饭,宋澄和宋寒商都破天荒的准时回了家。
四人围坐方桌前,两两相坐,不刺眼的光照耀头顶,竟有种家和的温馨景象。
桌上是宁姨做的与平日清淡口味不同的佳肴,连宋望舒食谱里一向没有的甜醋口味都有了。
宋望舒食欲真的比平日好些,多吃了好几块肉,被程亦哄小孩子一般夸,“真棒呢小月亮,来,再吃块鱼。”
宋寒商轻笑看着自家妹妹无力抗拒,又往嘴里塞了块鱼肉,欣慰不已。
宋澄全程静默没怎么说话,偶尔也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想开口又犹豫着咽下。
待吃得差不多了,对面的宋望舒轻柔启声,“妈,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那个一向姿态高傲的女人一顿,侧目就对上了宋寒商的视线。
宋澄何时想过,有一天会看到儿子对自己露出那种类似于鼓励的神情。
她心中别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有,多吃点,以后想吃什么菜都可以和你宁姨说。”
不再限制她吃什么所谓的营养餐了,只要她食欲能好一点,吃什么都行。
宋望舒简直有种受宠若惊的不适,缓了片刻,漾漾笑开,“知道了,谢谢妈。”
宋澄心中复杂酸涩,擦了擦嘴起身离开餐桌,“你们慢吃。”
宋望舒看着她的背影,唇线微抿。
程亦忽然喊了声,痞里痞气的笑,“妈,画可得还我。”
宋澄回头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嗯。”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事,程亦刚洗完澡的赤裸身体粘过来缠住她,“在想什么?”
宋望舒回神,瞥了他一眼,“程程,睡觉怎么总不穿衣服?”
“裸睡多舒服,要不你也脱了?”
“......”她脸一红翻了个身背对他,“我在想,母亲怎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程亦低笑,亲了亲她的耳垂,“哪里不一样?”
“还有,什么画啊?”
程亦不打算现在解释,“嗯......以后再告诉你,我们先来干点正事儿。”
宋望舒被他亲的脖颈痒痒,缩着躲开,“不要,在家呢。”
“那就改天在我们自己的家干?”
宋望舒只想先让他消停,胡乱点头,哪想程亦反手圈住她在床上滚了一圈就这么被压在了身下。
她想起林陌之前悄悄问自己,她这么娇娇软软的,程亦在床上是不是很禽兽?
忍不住红着脸骂脖颈间的人,“禽兽。”
程亦的声音带着情动的哑,低声喘息着,“再骂几句。”
昏暗灯光下,男人喉间性感至极的动了动,好似见到猎物般,蠢蠢欲动的上前撕咬,“小月亮,禽兽要开动了哦......”
...
清晨,又是一场大雪。
宋望舒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程亦已经穿戴整齐,正在镜子前打领带,听到她翻身的动静,走过来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温声细语的叮嘱,“我要走了哦,中午有场会议可能赶不回来,自己也要好好吃饭听到吗?”
宋望舒应了一声,闭着眼两秒后睁眼,清澈的眸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可爱的笑起来,伸出手,“抱抱。”
程亦心都化了,索性把她整个人抱起来腻歪了一会儿。
宋望舒起来送他出门,刚走到门口,宁姨放的广播新闻入耳。
“十一月二十五日,凌晨五时二十分,著名钢琴家蒋临西自杀于西郊的一片向日葵花海,据了解,他生前患有严重抑郁症与精神分裂,死时怀中紧紧抱着一幅画......”
宋望舒愣愣停下脚步,眼中尽是不敢置信。
程亦蹙眉,迅速做出反应,大步走过去去关了广播,揽住宋望舒摇摇欲坠的腰身,格外严肃道,“小月亮,不关你的事。”
宋望舒的手脚几乎是瞬间冰凉,好几日没发作的病如海浪席卷而来,眼前的空间顷刻间变得扭曲。
若不是程亦搀着,她大概就站不住腿软倒在地上了。
大脑剧烈疼痛,她无意识的抬手重重敲了几下,程亦见状,马上给陈执生打了个电话。
“小月亮,不关你的事,你别乱想,乖乖,疼就咬我,别打自己......”
他极力保持镇定不停安抚着。
管家和宁姨急忙跑来站在一旁等着程亦吩咐怎么处理。
宋望舒的电话也在这时响起。
是个陌生号码,程亦管都没管扔到沙发上,抱起她往楼上走。
宋望舒除了刚刚打自己脑袋那几下,就没什么过激的反应了,只是小口小口喘着气,紧紧攥着程亦的衣服,“程程,我没事,接一下......”
她手机一般没什么人打电话来,知道的都是些亲近的,又是在这个时候,她觉得可能是和蒋临西有关。
说不定是他的家人来质问自己那幅画的事了呢?
她仍旧在极力保持理智,潜意识里依然不想让程亦看到自己发病。
但这次更多的,是不想让他担心。
抱着自己的手都在颤抖,她能感受到的。
她假装看得清程亦的脸,“程程,我真的没事,手机给我吧。”
程亦忍了又忍,无由来的想发脾气。
但他还是压下那股戾气,将她放到沙发上,自己接了电话。
“您好,请问是宋望舒女士吗?”
“有屁放。”
那头沉默了一瞬,“我是蒋临西先生私人律师,是这样的,蒋先生在生前委托我把他的私人遗产全部赠予宋望舒女士,请问宋女士这边有时间见面聊吗?”
程亦目光沉沉,留了句,“晚点联系你。”
他挂断电话的时候看到三条未读消息。
来自凌晨五点十分,陌生号码。
“很高兴能认识你,宋望舒,在此非常感谢你送我的画,掀开画布的那一瞬间,我前所未有的快乐。”
“我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自我折磨,世界上没有人理解我,谢谢你,谢谢你能明白我,所以我想赠予你这世间所有最美好的祝愿,如果可以,我不希望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死于自己的期盼,那片向阳而生的向日葵花海,是我最好的归宿。”
第77章 叭狗咬月亮
网上铺天盖地的新闻,皆在惋惜那位年少就被称为天才钢琴家之死。
格外令人好奇讨论的,是他怀中那幅用油画棒涂出的画作,有人甚至想重金买下,哪怕不知道出自谁之手。
那是幅和初月画风完全不同的作品。
男人女人的脸以黑白色调呈现出一对新婚璧人的关系,穿着婚纱的女孩被白色油画棒涂鸦得模糊,看不清五官,又好像能让人觉得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与二人色调完全不同的是背景形成强烈反差感,鲜艳明丽的向日葵好似在面朝阳光微微摇摆,连阳光都画出了刺眼一般的亮,令人忍不住想眯起眼睛。
女孩牵着那穿着西装同样模糊了五官的男人,提着裙摆和他一起朝着花海奔去。
是令人一眼就惊艳的完美作品。
程亦沉默了很久,昨晚问宋望为什么这样画时,她有条有理的分析出,蒋临西口中的爱人是空想出来的。
所以那么多画家没能画出来,就是因为五官和他心中模糊遥远的那张脸对不上。
宋望舒说,“他好像很痛苦。”
就和她曾经一样的痛苦。
所盼向阳而生,何尝不是一种自救?
这大概就是艺术家们的惺惺相惜吧。
程亦等陈执生来把药给宋望舒吃下后,才把短信给她看了。
她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自责哭,也幸好她没哭。
她只是轻声请求,“陈医生,我们尽快开始治疗吧。”
正式开始治疗的前一天,她去见了那位律师,知道蒋临西没有家人之后,让律师把所有遗产拿去做了慈善。
律师知道她不缺钱,但谁会嫌钱多啊?能眼也不眨的就把蒋临西数千万身家拿去做慈善,属实令人肃然起敬。
宋望舒对此只是笑笑,裹着程亦的大衣,来到蒋临西的墓前留下一束向日葵。
太阳从山上升起,试图融化满地的积雪。
“蒋临西,我替你看看春天的大雁归来吧。”
...
陈执生为她制定了最适合她的治疗方案,尽可能减少药物的使用,配合电痉挛治疗,有宋澄的全程配合,或许会比想象中顺利。
程亦也不能天天去找她,以免造成她的心理压力。
极致完美的小月亮,连哥哥都不被允许靠近她的治疗室。
程亦在这几天一直在处理林屿西的事,真正要搞垮林家和之前跟宋澄作对是不一样。
虽然林萱早就迫于家族压力,放弃找他要说法了,还有把柄互相掣肘,但他心里不舒坦,说要把林家吃下那就一定会去做。
人嘛,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一些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