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忍住心里的脏话,站在墙边,把玩着挂在墙上的奇珍异宝,“我身世不清白,家族籍没,刺字充军,只配在掖庭做些苦役,并不想连累你亡命天涯。”
小白脸跟过来,两手轻轻搭在阿姩肩膀上,“陪着你,天涯不算远,亡命亦不怕!”
“哦?”阿姩挑了挑眉毛,转过身来,一只手悬在小白脸的脖子上,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取下挂在墙上的犀牛角,“是吗?连死都不怕?”
小白脸猛力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就差点被犀牛角刺破喉管。
“阿,姩!”
这一声叫得很刻意,带着些轻蔑的意思。
阿姩手里的犀牛角离小白脸的血管还差一层皮的距离,却被李晟炎这一句突如其来的“问候”打乱了计划。
阿姩瞥了一眼“人贩子”道:“这不是齐……”话说一半,她的眸子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因为“人贩子”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李芫麾跟在后头,走到门口时,扫了眼房间里的两个人。
阿姩将犀牛角挂回墙上,刚向前迈了半步,就被小白脸抱起来怼到墙上。
“放开我!”阿姩用手推开小白脸贴上来的嘴,顺势赏了小白脸一耳光。
李晟炎一边往碗里倒酒,一边饶有兴趣地袖手旁观。
李芫麾眼疾手快,几步上前,用手卡住小白脸的脖子,五指一点点缩紧,直到小白脸额头冒起青筋,嘴唇逐渐发紫。
李晟炎看得入迷,手上的酒壶保持着倾斜的角度,底下承接的酒碗哗啦哗啦地往外溢着酒水。
小白脸一松手,李芫麾也跟着松了手。
李芫麾的眼中逼出一道杀气,他偏过头冷冷地问了句:“你没事吧?”
阿姩用手划着衣服,顺着胸口的气,喘道:“差点有事。”
李晟炎放下酒壶,取出瓶子里的花束,将桌面上的酒水捋到地上,“两位的切磋让我看得入迷,估计阿姩和本王一样还没尽兴,不如再请二位比比酒量如何?”
阿姩听得莫名其妙,嗔道:“与我有什么干系?”
“哼。”李晟炎发出一声闷响,他被一个婢子呼来喝去,心中很是不爽,全程愣是没给阿姩半分眼色,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命手下抬来两桶酱香白酒,两位貌似都是酒圣,不如现场比试一番,若是秦王赢了,我就让田英放了这丫头,可要是我这位小兄弟赢了,秦王就屈尊一下,为二位新人证个婚,如何?”
阿姩正要插话,却被李晟炎打断,“阿,姩,呀!”
又是这样的口吻,阿姩瞥了一眼齐王这个“搅屎棍”。
“你就不想听听二位的答案吗?”李晟炎缓缓抬起头,眼睛自下而上打量了一番阿姩,随后微微闭上眼,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耳边。
随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细碎,四个小喽啰哼哧哼哧地抬进来了两桶还未开封的白酒,酒桶用浅色的柏木制成,桶身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和酒香,阿姩盯着那两只半人高的酒桶,嘴唇微张,她想说些什么,但此时此刻,她更想听些什么。
小白脸先下手为强,直接掀开自己这边的酒桶,从喽啰手里拿过一只浅绿色的瓷碗,伸进桶里“咕咚”舀了满满一碗酒,然后埋头牛饮。
喝酒的间隙,小白脸时不时往李芫麾那瞄几眼,三碗白酒下肚,他见李芫麾仍端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便用袖口擦着嘴角,阴阳怪气道:“秦王不战而退,真乃君子风度,多谢成全。”
阿姩眸中一暗,像心头扎着的一根针终于被人拔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浑身又畅快了起来,或许拒绝才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李芫麾本应如此,等日后小白脸娶她的那一天,她也会拒绝,拒绝之后,她有可能虎口逃生,也有可能以命抵命。
阿姩本以为这场比拼就此结束,谁料李芫麾突然伸手向喽啰要了一只碗,用小白脸的方法灌满三碗酒后,又俯身趴在桶口喝了半口,随后抬起椅子“哐哐”几声将两个大桶砸的稀巴烂,酒水瞬间倾泻而出,房间里如大水漫灌。
等小白脸反应过来,两个木桶皆已裂成碎片,地上的酒水裹着浮渣和尘土,从门口涌出去,沿着石阶淌进了灌木丛里。
“可惜了……”李晟炎将目光从地上缓缓移到小白脸身上,摆出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可惜我这位小兄弟了,回头我一定为仁兄物色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阿姩不停地抬着两只脚,酒水浸湿了她的鞋履和裤腿,却将无穷的欣喜安放在她心底,“秦王可真是……”
她提起裤腿,盯着湿漉漉的鞋子傻笑。
第11章 动心
秦王一举砸坏了田英王宫里唯二的两只木桶坛子,小白脸让喽啰把碎木片收集起来,准备拿给自己的干爹告状。
李芫麾自然知道此事的利害,便抢先一步去田英那里道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田英听后一笑置之,说那两只木桶是从山下的村民家里抢过来的,一开始用作贮存蜂蜜和果酒,后来赏给手下人,那帮门外汉却用木桶去酿白酒。
李芫麾转念一想,既然村民住在山下,不如借着趁火打劫的名义逃出去,五千将士的营帐均驻扎在山下,只要能逃下山,便能朝着火光的方向找到大本营。
田英一听李芫麾自告奋勇去打家劫舍,不免心生疑惑,秦王以军纪严明俘获了获鹿县老百姓的拥护,如今却要自毁声名,实在有些逻辑不通。
李芫麾早就备好了一番说辞,“我既上山,就自然成了绿林中的一员,何况在此久居多日,身上的匪气已经人尽皆知,修道的有仙家术士,也有江湖骗子,成精的有魑魅魍魉,也有狐蛇神医,世人都以山贼盗匪为恶,可田王你不就打出了匡扶天下的旗号吗?”
田英不以为意,吃着油饼,不苟言笑。
李芫麾挪过椅子,靠着田英坐下,“我的意思是,想借田王的势力一用,如果田王答应,今后的天下必将有田王一份。”
田英盯着碗里的羊汤默不作声。
李芫麾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挂着一抹微笑,“田王在宫里吃好睡好,我就不打扰了。”
田英仍静静地坐在那里吃着晚饭,不是故作深沉,也不是临危不惧,而是脑子实在不够用,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李芫麾这番话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是打着反檩的旗号,反的对象是李家,可李芫麾一个名正言顺的李家人,他要反谁呢?
田英抱起瓷碗,将剩余的羊汤一饮而尽,碗底的“春”字顷刻间浮了出来,田英盯着那个“春”字,浮想联翩,直到放下碗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春”字在宫里,可不就是“春宫”的意思吗?
春宫就是东宫,即太子的王宫。
田英大惊,这秦王是打算反太子,好让自己当皇上啊。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刀剑拼杀的声音,田英知道大势已去,正准备从地下的密道逃出去,一掀开井板,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跳出来,用短刀抵住田英的胸口,睚眦欲裂,“田狗,你强占我妻女,还夺走了我祖母家养蜂的木桶,此仇不报我死不安息!”
田英高举双手,顺着墙角滑了下去,一双三角眼皱成核桃,“你要什么都给你,我地下有个箱子,里面有无数珠宝香料……”
话音未落,一只纤细的葱腕从井口伸出来,举着一颗幽绿色的夜明珠,“是这个吗?”
田英吓得紧捂双眼,以为藏在地窖里的女尸又活了过来。
“先别杀他。”阿姩用胳膊撑着窖口,从底下爬了上来。
田英透过指缝一看,“诶,你不是那个阿姩吗?我已经命手下人放你走了,你怎么又来了?”
“呸!”阿姩吐了吐嘴里的沙子,“你还好意思说?你手下人将我从这里丢了下去,一睁眼,我身边全是骷髅头!”
田英心虚道:“那些蠢货们办错了事,侠女大可去找他们算账,与我田某可没什么牵连啊?”
大胡子听得气急败坏,失手将短刀刺进田英胸膛,田英大叫一声“来人”,随后口吐白沫,撅了过去。
“哎呀,你不要杀他!”阿姩跑过去,把手指放在田英鼻下,见人还没死透,便催促着大胡子抬田英下山救治。
正在此时,门口进来了五六个身披铠甲的檩朝士兵,用长剑架住了两个人的脖子。
紧随其后的是李芫麾,半个身子都被血迹染红了,一时诧异地盯着屋内两张熟悉的面孔。
阿姩第一眼便落到了李芫麾溅满血迹的长袍上,惶恐道:“秦王殿下受伤了?”
李芫麾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少许未凝结的血流还在顺着袖口往下淌,着实有些吓人,他将胳膊伸出门外,甩了甩挂在衣服边沿的血珠,淡定地解释道:“这不是我的血。”
阿姩的注意力还在李芫麾殷红的袖子上,一张深色的脸突然从门口探进来,环视一番之后,不合时宜地说了句:“哟,真热闹。”
阿姩一惊,怎么又冒出来个李晟炎?难不成这兄弟俩是做戏给旁人看?
李晟炎看了眼满脸凶相的大胡子,抬头问旁边的士兵,“你们不动手,是在等胡子自杀吗?”
“别杀他!”阿姩高声喊,“他是什纳的部下。”
李晟炎挤着半只眼,不明所以地问:“什么东西?”
李芫麾一只脚踩住门槛,把胳膊搭在膝盖上,弯腰问大胡子:“你叫什么?”
大胡子鼻孔微张,脸上余留一丝愤怒,“巴駼。”
李芫麾继续问:“那你知道什纳是谁吗?”
大胡子脱口而出:“什纳是戎沧可汗的外甥。”
李芫麾用剑鞘指了指阿姩,“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大胡子趾高气昂地反问:“殿下会不知道她是谁?”
阿姩感到大事不妙,赶紧抢过话头,向大胡子解释:“其实我本名是阿姩,‘女’字旁加一个‘年’岁的‘年’。”
大胡子一根筋,既患有脸盲症,又拎不清时局,在紧要关头依然直言不讳,将阿姩自救时编的谎话当真话给抖了出来,斩钉截铁地对李芫麾说:“她是你老婆!”
李芫麾倒吸一口凉气,用剑鞘敲着阿姩的头顶,“你这么跟他说的?”
李晟炎揣起胳膊倚在门框上,煽风点火道:“阿姩,你是何方的奇女子,竟敢觊觎我们秦王的美色,岂不知秦王已娶了荌莨郡主为妻,你就算再急,也得先排队等着吧!”
大胡子拨开李芫麾的剑鞘,护住阿姩的头,字字铿锵有力,“她就是荌莨郡主!”
李芫麾心底闪过一丝悸动,他细细地观察阿姩的眉眼,除了一种主观上的亲昵感,单从五官长相评判,阿姩和荌莨完全是两副不同的面孔,他一时半会无法说服自己,又问巴駼:“你有什么理由?”
巴駼气恼道:“理由?这张脸不就是理由吗?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她和荌莨郡主长得一模一样吗?”
李晟炎属实忍不了,看了眼李芫麾,急躁道:“还不动手吗?俩骗子而已,一个骗色,一个骗命。”
巴駼赫然挡在阿姩面前,怒问:“檩朝的王爷都是睁眼瞎吗?你看不出来,难道还感受不到吗?她就是荌莨郡主,郡主说她之前被邬鄯绑在帐内,邬鄯把她当作人质向东戎索要兵权,郡主有一只红鹰叫阿啸,被邬鄯拔光了毛关在笼子里,郡主身上有半块玉佩,与秦王身上的玉佩拼在一起刚好是一个完整的‘秦’字。”
李芫麾眉头紧锁,他望着阿姩微红的眼眶,竟第一次失去了辨识力,他对自己亲眼见到的产生了怀疑。
李晟炎见李芫麾游移不定,便知这两个骗子在搜集信息这件事上算是下足了功夫,“你们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是真是假,等大檩的兵打到西戎去一探便知。”
李晟炎命士兵将阿姩和巴駼捆起来,带到山下。
军队走后,田英从地上爬起来,拔下插在胸膛的短刀,撕开外层的衣服,检查了一遍里面的三层甲胄,除最上面一层被刀刺开外,其余两层都完好无损,他迅速收拾了一番,将藏在地下的珠宝箱子带上马,连夜抄小路赶往幽州总管的宅邸。
军队下山后,见驻地的帐篷凌乱不堪,数十只猎鹰抢食着锅里的饭菜。
李芫麾叫来校尉一问,才知昨夜军队造猛鹰侵袭,虽无将士死亡,但个个都被挠得血丝呼啦的。
阿姩被士兵押着走在队伍后面,双手系着绳子,她远远地朝山下望了一眼,见军帐外停歇着一群体型高大的褐色鸟,和她原有印象中的猎鹰不一样,这些鸟长着扁圆的脑袋,毛发一直延伸到脚爪,喙部的曲度更大。
它们显然不是鹰,而是雕。
雕的个头比鹰大许多,也比鹰更具有攻击性,所以不易被猎人驯化,言外之意是,如果雕被编成军队,很有可能临阵脱逃,或反戈一击。
“巴駼!”阿姩小声问,“你认识这群鸟吗?”
巴駼摇了摇头,他早就和戎沧断了联系,自从东西戎分裂后,他就逃到大檩来做生意了。
阿姩下山后被侍卫拴在树上,一个曾经和阿姩打过交道的小兵立刻认出了她,偷偷溜过去,蹲在树后与阿姩窃窃私语。
“你知道吗?”小兵拍了拍阿姩的肩膀,“那个李猫被大鸟扔进海里了。”
阿姩回头,见树后有个脸熟的士兵,“李猫是谁啊?你又是谁啊?”
小兵焦急道:“李猫就是抓鸟的那个,牙特别白,记得不?”
阿姩想起来了,点了点头。
小兵悄声道:“昨晚军营里来了成百上千只大鸟,你猜它们是怎么过来的?”
阿姩配合地摇了摇头。
小兵拍着大腿,“李猫那小子拿嘴吹来的!”
阿姩往树后挪了挪,追问:“吹来的?怎么吹,口哨还是笛子?”
小兵差点打了个趔趄,扶住树根,膜拜道:“你怎么知道的?就是用口哨,他当时连吹了十声,天边飞来密压压一片,那些大鸟的眼睛是真的好使,大晚上都能看清楚人在哪里,李猫就是被大鸟抓走的,然后……”
“你们说什么呢?”一个看守营帐的侍卫喊道。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阿姩,拴在另一边的巴駼为了给阿姩解困,把火力引到了自己身上,冲侍卫吼道:“说个话怎么了,长嘴不就是说话的吗?”
侍卫走过来,用刀背拍了拍巴駼的脸,“你再说一句?”
眼看巴駼就要被侍卫拿刀子刮花了脸,阿姩急忙冲侍卫喊:“我有办法指挥这群大鸟。”
侍卫咧着嘴,举刀走过去,对阿姩嗤鼻道:“你能有什么办法?我看你是……”
“让她试试!”李芫麾站在远处,向阿姩扬了扬下巴。
巴駼憎恶地瞪了眼李芫麾,嘱咐阿姩:“郡主小心!”
侍卫一边给阿姩松绑,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郡主?哪个郡的?”
阿姩并不理会,走到场子中央,将两只手掌朝上交叉叠放,将四指分开,掌心向下凹陷,四指对准虎口,将拇指放在食指关节上,然后对着指间的缝隙吹气。
第一声哨响,大鸟们只是短暂地停下进食的动作,定定地注视着阿姩,片刻过后,它们又像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埋头吃着锅里的熟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