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芫麾从马上跳下来,站在火光中看了阿姩一眼,眸色熹微,随后环顾树林里的其他十几个散兵,问:“你们因何事逃到此地?”
“他们不是逃兵!”阿姩接话。
李芫麾第一次见阿姩如此维护旁人,语气中含着一丝责备,“是你把他们引到小树林的?”
阿姩辩驳道:“军队遭到老虎袭击,几个队尾的士兵为了抵御野兽,与前队失联了,正巧几个姑娘被受惊的马拖在地上,连人带马一同消失在这片树林里,我便请他们进林子寻找,没想到遇上秦王殿下。”阿姩拖着尾音,把最后几个字说得绵软悠长。
李芫麾听着“秦王殿下”四个字浑身起鸡皮疙瘩,数日不见,阿姩的声音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黏腻,难道是因为他很久没被这样叫过了,所以一时有些不适应?
李芫麾只是与阿姩对视了片刻,便觉得胸口有些喘不上气,他刻意避开阿姩的目光,转身上马,让几个掉队的士兵跟着大部队走。
阿姩还以为李芫麾好歹能招呼她一声,没想到等来的只是一个回避的眼神和快速离去的背影。
不过话说回来,她一个戴罪之身还能期许些什么呢?
阿姩和几个士兵结伴走着,半个时辰后天边启辰,一道日光从云层中刺出尖角,映红了数百里的行军队伍。
抓鸟的那个士兵一直在悄悄观察阿姩的神色,破晓时,他见阿姩的脸上浮起柔和的笑意,侧过脸问:“你喜欢日出啊?”
阿姩回过神,一歪脑袋,见士兵的脸离自己只有三寸的距离,她的笑意转瞬即逝,蹙眉道:“你离我这么近干嘛?”
士兵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很快与阿姩拉开了一段距离,等嘴巴跟上脑子的时候,他才壮着胆子反问:“我为什么不能离你这么近?我既不是坏人又不是色鬼,我又不会吃了你!”
士兵说着,往阿姩身边靠近了几步,“我都帮你救完那三位了,你就不能教教我,你是怎么训鹦的吗?”
阿姩往外挪了几步,再次与士兵拉开距离,“你一个打仗的,学训鹦做什么?”
士兵又往阿姩身边贴近了几步,继续道:“你可能不信,我姨母住在永乐坊,她本是个卖鸡蛋的,后来却改行做了斗鸡的生意,在院子里圈了几个小围场,每租出去一只鸡获利五十文,比卖鸡蛋赚钱多了,听说租客都是些达官显赫,常伪装成平民的模样去坊里斗鸡,赌注也大得吓人,有按千文结算的,也有按金银财宝抵押的,我也想回头开个什么铺子,等这场仗打完,我就回去当个生意人,最起码还能养家糊口。”
阿姩不屑道:“胸无大志!为民乐,为国安,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阿姩这句话引自屈原的《九歌》,是指战士的身体虽死但精神永存,就算化为魂魄也是鬼中的英雄豪杰。
抓鸟的士兵没读过几本书,自然不知《九歌》,但他知道家里有年事已高的爹娘需要照管,每逢战事,家里的庄家就变成了无人耕种的荒田,一场战役打下来,短则数十天,长则半年,除了供宿以外不发一毫一厘,征召一次穷一年,他不知折冲府的那些都尉和曹参军们是不是也这样。
“不教算了。”士兵生着闷气,“没想到美丽的外表下,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内里。”
阿姩用余光扫了一眼士兵,见对方真被气走了,索性委曲求全地跟在后头,让士兵换个报恩的条件。
士兵一听,低下头不好意思地问:“换个……那我就真换了,想问姝丽你……是否有婚配?”
阿姩喉咙一紧,嘴唇撇成八字。
士兵见阿姩不回话,便知她已有意中人了,瞬即脸色乌青地问:“我就知道,对方谁啊?商贾还是权贵?”
话音刚落,一袋沉甸甸的热食从天儿降,不偏不倚地砸到阿姩的臂腕里,阿姩顺手解开绳子,见袋子里装着五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
她顺着袋子扔来的方向望去,半张含笑的脸隐在队伍里,座下一骑赤色马闪着流光,手中的长戟在指尖绕过几圈后斜倚在背上,与身上的鳞甲碰出细碎的声响。
抓鸟的士兵瞠目结舌地看着李芫麾远去的背影,而后又回过头指着阿姩,嘴里半晌蹦不出一个字。
第10章 天降
檩军入幽州时,听闻当地有山贼掳掠成风的习气,白日有盗寇屠城,夜间有蛮夷抢人,李芫麾遂在军中约法三章,若有杀人、抢劫、放火和嫖赌者,格杀勿论。
檩军定驻幽州三日,当地百姓无不沿官道叩拜,李芫麾也因此名声大振。
李晟炎每日带数千将士周转于穷山恶岭间,很快就与当地的草头王打成一片,每逢傍晚便借口村里酿的白酒性烈,十碗下肚头晕目眩,非得在山上躺一夜才能清醒。
李芫麾知道李晟炎靠不住事,但没想到一个代表大檩皇室身份的王爷,竟能在山上与恶霸称兄道弟,实在有损皇家颜面,李芫麾忍了几日,见李晟炎仍待在山上饮酒作乐,当即率两千射手于夜里上山捉贼,顺道把李晟炎绑回来。
两千射手刚爬至半山坡,便听见身边不时冒出窸窸窣窣的杂声,李芫麾本不想把李晟炎看作一个残害手足的宵小之辈,可如今兄弟之间已生分到如此地步,防人之心也不可无。
于是,李芫麾命两千射手作抱头状从山上滚下去,以免被敌方的暗箭射伤,不料口令刚下达,山底便涌上来一批手持砍刀和铁盾的山匪,个个身强体壮,牙呲目裂,大喊:“活捉秦王!”
李芫麾心底有数,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先命两千骑兵原地不动,自己单枪匹马出列,冲山下的贼群喊话:“我乃秦王李芫麾,愿跟你们上山见一眼大王。”
山匪们的喊声逐渐消弭,领头的大胡子下令放慢脚步,站在与李芫麾相距三丈远的地方,扬言让李芫麾卸甲下马,扔下手里所有武器。
李芫麾照做不误,将鳞甲与长戟一并抛弃,只身一人走到山匪的队伍里,见众人头戴红巾,便从最外层赭色的长袍撕下一块布角,也照葫芦画瓢地缠到头上。
大胡子见秦王主动示好,便让手下的山匪们收起砍刀,成群结队地朝另一面山头走去,嘴里哼着调子怪异的山歌。
李芫麾前脚刚走,留在原地的两千射手便遭到埋伏在深草里的士兵的袭击,五百射手牺牲,剩下的一千多人用盾牌护身,缩成团状从山上滚下去。
伏兵并未尽兴,而是一路沿着射手滚落的方向追去,他们本以为余下的射手都是些落荒而逃的散兵,早已乱了阵脚,不料山底还暗藏两千后备军,以十五丈的距离分布左右,与山上的射手形成凹槽状队形,从三侧包拢,带队的校尉向山上的士兵放话:“只要放下武器便饶你不死。”
被围的士兵纷纷丢盔弃甲,跪地求饶,校尉上前一看,这些士兵虽然身穿檩朝戎装,一开口却都说的是幽州当地的方言,盘问后才知他们都是番上的士兵,本来是折冲府派遣到边关戍守的,但最近北岸边境战事连绵,东戎与北部的铁勒诸部打得不可开交,西戎又趁火打劫,将战火烧到檩朝边境。
西戎的兵擅长回闪战术,一遇见大檩的兵就往回撤,待风平浪静后又开始制造骚乱,几个礼拜下来戍值的士兵已是疲惫不堪,加上百余只披甲的猎鹰在塞上鸣叫数晚,东南风盛起,弓箭命中猎鹰的几率大大减低。
校尉将这些不利的战况报告给左右卫,左右卫派出两名骑手回檩都传讯,同时商议着如何出兵救秦王。
校尉突然想起十余日前行至紫金山时被猛虎袭击一事,当时虎群前有两只鹦鹉带路,鹦鹉每叫一声,就会从深林里窜出几只吊睛白额虎。
左右卫听后觉得十分稀奇,让校尉将那两只鹦鹉捉过来。
校尉哪会捉什么鹦鹉,只记得军中有个叫李猫的小兵,有一回用绳子捆住鹦鹉的翅膀给他送了过去,他想都没想就让那小兵把鹦鹉给放生了,现在想来,自己当时真是愚蠢不已,就算那鹦鹉是帝后的宠物,既然现在飞出宫外,就有所谓的“鹦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法。
校尉又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想让回京报信的骑兵将宫里的其他鹦鹉都引出来,像西戎那样组建一支鹦军,每晚潜入西戎的毡帐内叫一宿,让草原兵也尝尝檩军被叨扰的滋味。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个叫李猫的小兵过来了,深棕色的皮肤,衬得眼白出奇的亮,一双乌黑的眼珠转个不停,总觉得他在思量些什么。
校尉拍了拍李猫的肩膀,“你之前是怎么捉到那两只鹦鹉的?”
李猫不知校尉意在何为,便装作口吃的样子回答:“小……小的也是歪……歪打正着。”
校尉听后,嘴唇微微上扬,眼角却没有一丝笑意,“现在军中有大事托付给你,你务必将那两只鹦鹉寻回,然后带入军帐。”
李猫一屁股坐地上,怯怯地说:“小的……小的只是随手一抓,那鹦鹉不知现在在……在何处,小的无能为力,还请校……校尉直接以军令处置。”
校尉伸出两只手揪住李猫的臂膀,将李猫从地上提了起来,“秦王现在受困,那两只鹦鹉能引猛虎,这兴许是救出秦王的唯一办法,你给我像个男人一样,支棱起来。”校尉说着,拍了拍李猫身上的灰,“速去速回,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得给我带回来。”
李猫战战兢兢地迈出校尉的营帐,第一个想法就是叛逃,但他逃走前还想再看一眼阿姩,自从他跟随秦王的部队出兵平叛,真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秦王带兵军纪严明,不像齐王。
齐王每次都会将抢来的财宝一个不留地分给诸位将士,还会收走田里的耕牛,让家里种稻谷的士兵直接牵走,要是遇上失散的妇女,齐王也会将她们配给军队里的单身汉。
李猫一想到阿姩喜欢秦王,就觉得浑身刺挠,这么人美心善的一个姑娘,却心甘情愿地跟了一个眼里只有名誉而毫无真心的铁腕,阿姩要是嫁进秦王府,怕是得独守一辈子空房吧。
李猫路过兄弟的营帐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哭声,他连忙窜进去看了一眼,结果是一个营妓在跳舞时打翻了烛台,因烫伤了自己的手而哭泣。
李猫被兄弟们嘲笑了一番。
“猫子,你是不是想阿姩小娘子了?”一个士兵端着酒碗笑道。
李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你们知道她在哪个帐里吗?”
士兵摇了摇头,“反正应该不在你帐里吧。”
众人又哄笑一番。
李猫自讨没趣地走了,现在营里仿佛都知道他喜欢阿姩,谈恋爱这事在部队里真是藏不住一星半点。
他坐在燃尽的火把边,望着乌七八黑的天空,今晚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更没有……
他叹了口气,下意识想起阿姩吹口哨的手势,便开始凭着模糊的印象学了起来。
他将两只手掌朝上摊平,交叉叠在一块,然后对着指缝吹气,吹了半天都没个响,他索性改用小时候吹口哨的方式,将拇指和食指圈成孔雀的眼睛,然后放在舌尖下,舌头向内微卷,抿住嘴唇,最后对着天空吹出一声嘹亮的哨音。
兴许是他吹得太用力了,导致哨音响彻军营内外,几个将军也闻声从帐里走出来,以为是敌军放的暗号。
“李猫,你干什么呢?”
“李猫这小子,该不会是个奸细吧?”
“他不会以为吹了口哨,阿姩小娘子就会过来吧?”
士兵们交头接耳,时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不一会儿,天空传来一阵鸟鸣,这次的鸣叫声格外不同,既不是大雁的低鸣,也不是鹦鹉的尖声,而是像一支离弦的箭矢一样,瞬间刺破苍穹,回荡在漫山遍野,第一声的余波还在回旋,第二声就接踵而至,一声又一声逼近李猫的耳朵,像在腊月的皇城里听到的烟花,但又比烟花多了份摄人心魄的力量。
李猫在暗夜下看见了一只白色的大鸟,比之前见过的鹦鹉高了三倍,两翼平展时,比鹦鹉宽了三倍不止。
随着大鸟俯冲下来,与李猫之间的距离不断缩近,他才发现这只鸟的长相极具攻击力,两只眼睛似狼眼一样,在火光的照射下发着亮光,身上的毛发在夜风中立起,像一席厚厚的斗篷,两只利爪逐渐张开,朝他的脸伸了过来。
“啊!”李猫大叫一声,背过身趴在地上,浑身瘫软无力,惊慌失措地向兵营爬去。
众将士也吓得后退了几步,纷纷拿起武器,向大鸟步步靠拢。
那只鸟异常庞大,像个人一样站在李猫身上,见李猫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子,它瞬间起了兴致,挥动翅膀,飞在离地两尺的高度上,像逗弄田里的青蛙一样用喙啄着李猫的头,用爪子刮着李猫的背,眨眼间,李猫的身上就多了无数条红色的道痕,铠甲被刺穿,里面的衣服碎成一块块布条。
校尉突然想起戍守边境的士兵说,西戎有猎鹰,身高半丈,鸡眼凤爪,翱翔云天时如鲲鹏展翅,嗜肉嗜血,食人吞蛇。
“鹰!那是西戎的猎鹰!”校尉大喊。
“众将听令!”左卫大将吼道,“能活捉那只鹰的人,赏黄金十两!”
“是!”所有士兵摩拳擦掌,一窝蜂地扑向那只巨型白鸟。
骑兵上马,飞奔过去用长枪捅鹰,结果身下的马匹被猎鹰毫不客气地啄瞎了眼睛,骏马跪倒在地,把骑兵从身上甩了下来。
骑兵护着骨折的半条胳膊,向其他士兵喊道:“大家小心,鹰嘴上有铁具!”
射手搭上弓箭,正准备放箭击穿鹰的翅膀,被鹰爪一钩子刮过去,抓伤了手。
其他士兵更是无能为力,长矛和大刀够不着,只能捡起地上的石头投掷。
李猫站在一边,想起自己刚才用哨声唤来了大鸟,应该可以用哨声让它重新落下来。
他鼓起勇气,将布满爪痕的手指放在舌下,忍着唾液侵蚀带来的疼痛感,再次向天空吹响哨音,这次,他连吹了数十声。
北方渐渐响起一片密集的鸟鸣,所有将士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上的动作,望着天际线处移过来的一顶幕布,如天兵压境,成群结队的大鸟在夜空下拍打着翅膀,如风吹海浪,一层赶着一层涌了过来。
如果阿姩在场,她可能会比现场的任何一个将士都兴奋吧,但不幸的是,她完美地错过了这场天降神兵的表演,被李晟炎关进了山贼田英的王宫。
田英的癖好独特,只喜欢离过婚的妇人,或死了丈夫的寡妇,对阿姩这种小姑娘并不感兴趣,李晟炎将阿姩送给田英,田英又转手送了出去,送给了一个细皮白脸的山匪。
这个山匪是田英众多干儿子中的一个,因能说会道,凭三寸不烂之舌和千杯不倒的功力,成功说服了幽州总管尉迟嘉铎与田英联手,在萆山掀起了割据势力,田英对其视如己出,赏赐金银美人更不在话下。
小白脸一见阿姩便迈不开腿了,每日跟在阿姩身后喋喋不休地纠缠着,阿姩恨不得抬起酒瓶子送他去西天,可他却想在去西天的路上和阿姩比翼双飞。
“阿姩!”小白脸急得跺脚,“我若说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小白脸说的“真话”是指他要带阿姩远走高飞,去异乡做一辈子寻常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