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忱抿唇,身侧指节些微蜷曲,错开了视线。
昭瓷本人没觉得怎么样,理理裙摆,将窗户合得严实,关切望着他道:“你好点没?”
“嗯。”薛忱应道,沉默刹那,又很快在后边补充,“好点了。”
但他瞧得可不太像。
昭瓷盯着薛忱不对劲的面色,眉头愈蹙愈紧。床边的木桌摆着个瓷盆,热气蒸腾,里头还放着几条帕子,约莫就是擦额头用的。
她走了过去,顺带掏出香囊,权当做探病礼了。
“这个给你——不能丢了,再丢真不给的。”昭瓷递给他,样式和他之前说的那个一模一样,“我放桌上?”
正要放过去时,她的手腕猛然给人扼住,是罕见的滚烫温度。
薛忱定定望着她,有点儿像在闹别扭:“给我。”
“喔,好的。”昭瓷收手,将东西递给他,又把人摁回床上,不太赞同道,“你得卧床休息啦——还不关窗,一点自觉都没有。”
“这个是敷额头的?”昭瓷问。
薛忱应了一声。
在现代时,昭瓷自个儿发烧的次数就不少,相当熟练地取出帕子、拧尽水。见瓷盆里温度不够,还贴心地丢个术法进去。
“你怎么突然发烧了?”昭瓷边给他用热帕子敷额头,边拧眉道。
会不会就是剧情偏离,所以薛忱才会生病的?
温热的指尖和湿帕一道,偶尔地抚过他眉间。
这么多年来,薛忱确是第一回 因受寒而发高烧,头晕脑胀的。他费力地撩起眼皮,姑娘家的面庞有些模糊。
薛忱毫不犹豫扣住身侧的皓腕,时轻时重捏着她的指尖,轻声道:“我自己弄的。”
昭瓷没信,以为他烧糊涂了,正想敷衍几句时,又听他说:“因为宋洹和我说,装病可以博取同情,然后你就会来看我了——但你又不想我骗你的。”
昭瓷:“……”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自己拧掉宋洹脑袋的冲动。
【这两兄弟真一点不靠谱,一点都不。】
【宋鸣教你当众送玫瑰花,宋洹教你把自己搞发烧。】
【绝,真绝,下回再来一个宋姓的可能就教你跳楼了。】
她抬手,将薛忱额前的湿发拨开,尽量心平气和道:“你喊我一声,我就会过来看你。”
而且像他这样,生病又不告诉她,若非涂珊珊提了嘴,等他痊愈她估计都不晓得。
“可是,”薛忱抬眸望向她,许是生着病,眼神有看起来些湿漉漉的,“我感觉你在生气。”
……谁在生气谁不知道啊?
昭瓷给他擦额头的力度不自觉加大,恼火道:“我又不是气泡鱼,哪天天生气呢。”
她情绪激动时,面颊总会有点泛红,像是夕阳时分晚霞的色彩。
薛忱别开视线,眼睫不自觉颤动,轻声道:“你就是。”
总是生气,之前就生气。
然后他生气的时候,又不管他。
薛忱抿抿唇,捏着她指尖的力度稍一加大。
昭瓷难以置信:“我不是。”
薛忱平静:“你就是。”
对视良久,昭瓷率先错开视线。
不和病患计较。
她撇撇嘴,勉强道:“好吧,那我下次不是了。”
薛忱“嗯”了一声。
瓷盆的热水温度渐渐淡下去,昭瓷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温度不若之前那般烫,这才松口气。
床上的少年轻阖双目,那点泪痣都不如之前有精神。
昭瓷将手里的热帕子放回盆里,正想蹑手蹑脚离开,冷不丁的,又给攥住手腕,攥她的那人另只手还紧握个香囊。
他陡然睁眼,望向她,面无表情道:“你不能不理我了。”
许是真病得糊涂了,薛忱讲话的语调,听着总给昭瓷点秋后算账的感觉。
“我哪有啊?”昭瓷难以置信,细思片刻,倒是隐隐约约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确定地问道,“是在湖边的那次吗?我不和你打招呼是怕你不理我。”
还有之前在路上见到的时候。
薛忱看她一会儿,又挪开视线,声音闷闷的:“我什么时候不理你过?”
……好像是这么回事。
昭瓷眼神飘忽,不自在地绞着裙摆。
生病肯定是不舒服的。
昭瓷时常生病,来了这个世界,每回受点小感冒都难受。更别提薛忱这种几乎不生病的,估计烧得人都糊涂了,困乏阖眼,又勉强睁眼望向她。
“你好好休息。”昭瓷替他把被子掖实,“宋洹他……”
他净整馊主意,下回你一个字都别听。
昭瓷这么想着,才起了个头,便被打断。
“昭瓷。”薛忱勉强睁眼,漆黑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涂珊珊就算了,不要再提宋洹,好不好?”他迷迷糊糊地问,末了又重复一遍,“不要提他。”
第047章
碧朗晴空上, 形似马车的车架正徐缓驶过,拉车的是几匹长着翅膀的白马。外罩结界,并不会叫普通人瞧见。
这玩意儿叫飞车, 穿梭六界的速度同阵法差不多,也不会让人有头晕目眩的感觉。
昭瓷新奇地扒拉着车窗,俯视底下飞掠的场景。
像坐飞机,但又不完全像。
譬若飞机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将手探出去,勾两下云彩,任由它们散在手中。
“你怎么不走阵法?”昭瓷没转首,问车内坐着的少年。
薛忱的病来得快, 去得也快。
昨日还病恹恹的,今早又恢复正常了, 态度也好许多——反正应当不生气了吧, 昭瓷这么觉着。
薛忱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闻言平静道:“没有理由。”
没有就没有吧。
昭瓷没再问,也是从薛忱口中, 她才知道原来还有飞车这种东西。
她倒是以为薛忱也会走阵法呢, 毕竟快。
可来时是薛忱出的钱, 那于情于理, 她都得问一声。结果就是, 薛忱同她一道坐飞车回去。
景象来来回回就那些, 看得人有些腻烦。
昭瓷很快失了兴趣,侧首,目光落在薛忱身上, 盯着他那颗红痣发呆。
起初还能不放心上,再后来, 即使知道她十之八九在发呆,那视线依旧似有实体般。
薛忱浑身不自在,不自觉挺直背脊,蹙眉道:“昭瓷。”
昭瓷抬眸望去,困惑:“怎么?”
薛忱冲车窗扬了下颌,抿唇道:“看外边。”
“喔。”昭瓷依言照做,没过多久,又将脑袋扭回来,亮着双眸问道,“你看见我昨天的辫子了吗?”
薛忱“嗯”了一声。
昭瓷揪着自己编的发辫,又问:“哪个好看?”
薛忱不假思索:“都好看。”
【好敷衍哦。】
昭瓷有点儿不满,歪过脑袋想了想,自己下个结论:“我还是觉得昨天那个好看。”
这要怎么接话?
薛忱静静看着她一会儿,姑娘家逆着光,面颊笼罩于若有若无的阴影,长睫遮瞳,上撩的刹那闪着细碎的、讨人喜的亮光。
他顺着她的视线,落在那无甚新奇的景物上,温声道:“你什么样其实都挺好看的。”
少年说这话的嗓音干净澄澈,一字一句咬得极清,随着拂面而过的微风,一道落入耳内,俶尔消散。
昭瓷微愣,耳根子不自觉有些发烫。
他这话说得,可太好听了。
“那我下次还要找珊珊编头发!”昭瓷神情严肃。
薛忱猛地回头,狠狠一压眼皮:“为什么?”
“因为好看啊。”昭瓷难理解他问出这样的问题,极困惑,“包括你在内,大家都说好看呢。”
昨天的那个发髻,不单涂珊珊和石罂花,侍女见着都会夸上一嘴。
“那我呢?”薛忱眉头愈拧愈紧,“你不喜欢?”
他好像真的很认真在问。
昭瓷试图说得委婉些:“可能比涂师姐稍逊些。”
【你可能不记得你上次编成什么样子了。】
【放到以前,我加入葬爱家族那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薛忱轻啧一声:“过来下。”
“不要。”昭瓷警惕看着他,往角落挪了挪,板着脸道,“你是不是又要揪我头发?不行,绝对不行,这头发我真弄了很久的。”
恰在这时,飞车受气流波动,颠簸刹那。
昭瓷又在动,一个不稳,脑袋往窗上撞去,听见“咚”的一声巨响。
这声响听着就……
薛忱看她龇牙咧嘴,倒是不厚道笑了:“痛不痛啊?”
“废话。”昭瓷恼火。
她方才是真的撞得用力,抬头时,乌发又被窗框上的钩子挂了下,扯散大半。
昭瓷霎时垮脸,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扯掉发带,边理着乌发,边喃喃道:“到底是哪个大聪明在这放钩子啊?对我也太不友好了。”
“你自己撞的还怪别人放?”薛忱好笑地看着她,伸手将人往旁边捞了下,“离窗远点吧——不管醒着睡着,你都很喜欢往旁边撞。”
说话间,钩子和窗边都被层难察的银光包裹,谨防还有人撞上。
昭瓷想起来时她脑袋叩车壁,霎时心虚,盯着角落的木纹发呆,没敢接话。
就这愣神间,发间骤然有股若有若无的力度,接着是冰冷的触感。
完蛋辽。
昭瓷欲哭无泪,拍拍拽着她乌发的那只手,试图逃离。
薛忱挑了下眉,轻微一扯,视线里的姑娘家立时停了动作,规规整整地坐那。
半晌后,才回头,丧着脸冲他道:“轻些,给我留点头发啊。”
/
“又换新发髻了?”
涂珊珊落在她发顶闪着亮光的花钿上,促狭一笑。
因着飞车速度慢,昭瓷回青云宗后,将行李收拾好,便得刚忙拿着书去上课。
昭瓷用力点头,冲她晃晃脑袋,展示自己的新发髻:“好看吧?”
“好看。”涂珊珊挺喜欢她脸上那点肉感,掐了一把,笑道,“又是薛师弟编的?上次那个也很好看。”
……诶。
昭瓷愣了下:“你知道那个是薛忱编的?”
要不是薛忱给她编,她都不知道,得一直以为是涂珊珊编的。
“我又不瞎。”涂珊珊撇撇嘴,又冲她嘿嘿笑道,“我还看见他抱你回来呢。”
所以她第二天睡醒才不在凉亭里。
但这话,听起来就有点怪怪的。
昭瓷陷入沉思,正想着怎么回复,又听涂珊珊问:“不过,你和他关系不差,干嘛送碧螺春啊?”
昭瓷困惑:“送碧螺春怎么了?”
“你不知道?”涂珊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拍拍她脑门,“薛师弟对碧螺春过敏。”
那他之前还说好喝来着,甚至说挺喜欢碧螺春的口感。
昭瓷愣了愣。
涂珊珊算着时间,再过没多久便得开课,赶忙扯着她往课室里走:“别发呆了,不然等会迟到得罚站去。”
姚渠长老在上边讲得起劲,但昭瓷头回,破天荒地走了神。
她在想着薛忱和碧螺春的事。
肘部突然给轻轻一撞。
“昭瓷。”涂珊珊小声喊道,见她没反应,又喊了一声,“昭瓷!”
“姚渠长老喊你回答问题呢。”涂珊珊提醒道,将书本画了行线,指着递给了她。
昭瓷赶忙回神,起身,照着读了遍。
“不错。”姚渠长老本就是提醒她不要走神,也无意为难,笑着挥手让昭瓷坐下了。
一如既往平淡的一天。
挨完早上的课,昭瓷与涂珊珊勾着手往饭堂走去,叽叽喳喳的,像两只小鸟似的黏在一处。
倏忽间,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泼下。
昭瓷浑身湿透,乌发滴着水沾在面颊,不自觉打个哆嗦。涂珊珊比她更惨,几乎是正面挨着那盆凉水。
两人都像只落汤鸡一样杵着。
“涂师姐,昭师妹,不好意思。”那是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女修,站在树边,手里蓝色的光骤然暗淡。她局促不安地解释:“我在练习控水,但……”
她背着手,欲言又止,重复了一次:“实在不好意思。我住芷汀居,师姐师妹不若来我这换身衣裳吧?啊啊,我叫冯萍。”
“不要紧,你也是无心的。”涂珊珊没觉得怎么样,笑道,“而且捏个诀就解决的事,小问题。”
说话间,昭瓷确实捏了个诀往两人身上丢。
修仙确实就有这点好处,吹风机都不用,这会儿就浑身干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