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瓷瞧出阿紫不愿意讲,无意戳人伤疤,挂念魔化的事又不晓得该如何询问,只能觑眼身侧的贺川长老。
可他在听见“报应”二字时,面上便浮现股难言的复杂神情,夹点愧色,也是副陷入沉思的状态。
等过好久,昭瓷试探地出声:“贺长老?”
“哦哦,魔化是吗?”贺川陡然回神,收敛神情,笑着道,“这事你先不管,我会来处理的。除此之外,你还有旁的想问么?”
那倒没有了。
昭瓷摇头,将方才的每个字句都牢记心里,瞄着木门试探道:“我能走了吗?”
一秒都不想多待了。
身心双重折磨,阿紫说的话想不明白,还要被架在他们的视线里烤灼。
贺川颔首,一挥袖,木门便自然打开:“有事随时来找我。”
昭瓷用力点头,将圈椅推回原位,快步往外走,临了还记得要将房门关紧。
合门的刹那,她看见贺川面容严肃地同阿紫说些什么。周遭却落有结界,什么也没让她听清。
不该她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去探究。
这是昭瓷小小的经验。她甩甩脑袋,打定主意要忘记刚才那副场景,转而环顾周遭。
四下虫鸣喧然,远远的,似乎能听见窸窣的交谈,混在树叶沙沙声里,是阵阵不恼人的吵嚷。
隔着段距离,昭瓷一眼就瞧见枝叶掩映间的少年。
他正垂着睫,不知在想些什么,发辫的坠子流转金光。在阳光里,连轮廓都是分外柔和的。
昭瓷放轻脚步,提着裙子无声靠近。
少年仍低垂乌睫,一副毫无察觉的模样。
她嘿嘿一笑,用力扑到他背上,双腿勾着那截紧致的腰身,凑近道:“吓到了吗?”
眉宇间有点计谋得逞的狡黠。
“嗯。”薛忱反手托住她,弯着眉眼附和,“吓到了。”
“你又在模仿树懒么?确实挺像的。”他打趣道。
昭瓷靠近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知道了。
她那堆稀奇古怪的想法,什么扑上来吓他,什么用重量压垮他,都不知道哪儿来得。
想看她,又得背对着等她的恶作剧。
委实有点辛苦。
“那树懒也很可爱。”昭瓷撇嘴,揪着他的小辫子反驳。
“是是是。”薛忱轻笑应和。
山路时有崎岖,少年的步伐却依旧稳健。颠簸间,她偶尔稍许下滑,便立刻被拖着往上。
昭瓷原本没想要他背着,可能是阳光太大,也可能是她有点困,他这样她就是不想动、不想下来。
反正背对着,他也不会看到她脸颊那点红意。
“该睡午觉了诶。”她无端生点困意,好像从见完阿紫就是,打着哈欠道,“我要回去睡午觉。”
视线里,少年露出半截无瑕的侧脸。昭瓷有点儿手痒,抬手揪住。
倒有点明白他为什么总这样揪她,确实手感很好。
“大下午的,你是猪吗?”薛忱好笑地看她眼,“那堆草料是拿来喂你的?
昭瓷拧了下他的腰,轻哼道:“才不是。”
灵药山的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至少现在,这样一路走来实在算不得多远。但就在门口,聚着一众乌泱泱的人群,堵在她回房的必经之路,四周包围。
这、这是在做什么?
昭瓷直起身体,如临大敌般望向那堆人。
薛忱如果就这么背她过去,明天她是不是就能在青云宗里出道了?
有点想要别人都知道她和薛忱在一起,又不太想要别人知道后来围观。
昭瓷陷入奇怪的纠结。
突然的,“嗙”声巨响,青天白日里骤然腾起捧烟火,几乎看不太见。
像是回应她先前的困惑般,有些熟悉的腼腆男声响起:“涂师姐说,昭瓷喜欢烟花。那我们一看见她,就立刻放烟花给个惊喜。快学期末了,这回我一定要……”
后边的话他没继续说,只听见阵哄笑。
昭瓷微愣,半晌后严肃问道:“青云宗里还有第二个昭瓷吗?”
薛忱也远远瞧见这番闹剧,一早停住脚步,温声笑道:“没有呢。”
笑意却半点不达眼底。
昭瓷“喔”了声,盯着远处的人群发呆,什么也没想。
倏忽间,指尖给不轻不重捏了下,也不晓得他怎么只单手托着她的。
“去我那吗?”薛忱蓦地出声。
补充道:“去我那睡午觉,定山居有挺多房间的。”
昭瓷骤然回神,望眼黑不溜秋的人群,又回忆他安静闲适的居所,转瞬做出决定。但她还记着要推脱一下,扭捏道:“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可以,真的可以。”薛忱侧过脸,看她没抑制住上翘的嘴角,挑眉道,“你哪是第一次去啊?”
指尖银光闪过。
昭瓷嘿嘿一笑,攀着他的肩膀,随他动作而转了方向。
身后,喧闹声更甚。
纷乱里,她只听见原先开口那人格外震惊地嚷嚷:“是谁买的烟花!怎么全都在地上炸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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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山居。
昭瓷站在院内,左右四顾,盯着空荡荡的四周震惊道:“你真把墙拆了啊?”
时下日光融融,清风阵阵,恰恰好些许柳絮飘落在她发间。
薛忱轻拨她的乌发,望着绵绵柳絮飘远,平静问道:“不然呢?”
“要等你哪天真从上边摔下来再拆?”薛忱揪住她,摁着她的肩膀转了个向,“这边。”
“那我再给你种点什么树把附近围一围?没有院墙,会很别扭吧。”昭瓷边往里走,边后仰着脸问,小声解释,“我不会修墙。”
“你要总来找我就不会别扭。”薛忱想都不想就应声。
说这话时,他还分外坦荡泰然,没有丁点不好意思。
这要怎么接话?
昭瓷捻弄手指,觉着面颊又开始发热,半晌才小幅度地一点头。
走到某间房,某间过于熟悉的房前,薛忱停下脚步。
昭瓷看着他推开门,迟缓眨眼。
就这一愣,薛忱已经不由分说地扯着她进来,摁在床沿。
“我去客房睡,你睡这。”他淡声解释。
“那不行。”昭瓷立刻道,从床上蹦了下来。
虽然之前确实占领过他的床,但清醒时,叫他把床让出来,肯定是第一回 。
“那肯定行。”薛忱扼住她的腰侧,又抱回床上,不满道,“这事听我的,就这事听我的。”
“我待客房就好,带你这肯定会添麻烦的。”昭瓷想挣出身体,力气却与他相差悬殊。
“怎么可能添麻烦?”他毫不躲闪地同她对视,微弯眉眼,“若非于你名声有毁,我倒真愿意让你从现在起,在往后每个日子,一直一直待在我这儿。”
薛忱俯身,摁住她放在两侧的手,连着纯白的被褥一道握在掌心:“我其实真挺烦那堆人无休止境缠着你,打扰你,或是抢走你丁点的视线和注意力。”
“只这一回,好不好?”他轻声问。
连唇瓣都是,停在她唇前的一寸处。
第093章
昭瓷隐约觉着好像做了场好长的梦, 梦醒时,什么也记不清。
头顶木床未刻花纹,左右纱帐垂落, 隐约间,能瞧见木桌上摆置的稻草娃娃。
是薛忱的房间。
是哦,她好像最终是答应在这睡个午觉。
昭瓷揉着脑袋起身,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打个哈欠,突然的,临近处传来“吱呀”的轻微声响。
房门被人推开了。
她还在发呆,直到玄黑绣金六合靴走到眼皮底下,从纱帐缝隙里显现, 才听见少年试探地喊道:“昭瓷?你醒了吗?”
“嗯,醒了。”昭瓷应声, 嗓子隐隐泛哑。
话音刚落, 骨节分明的手便撩开了床帏, 衣袖下滑,露出截冷白的腕骨。紧接着, 那只手探到了她的额头上。
“有哪不舒服吗?”薛忱蹙着眉问, 手转过向, 用背侧贴着。
“头有点疼。”昭瓷如实回答。
“还有呢?”
“没了。”
薛忱好似松口气, 收回手, 将床帏挂到两侧, 轻描淡写道:“头不疼才怪,你都睡三天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但医修看过, 说你只是心神受累。”
“三天?”昭瓷瞪大眼睛,立刻焦急地想下床。
薛忱眉心一跳, 赶忙把她摁回去:“你干什么呢?”
“之前姚长老说过,休沐回来要期末复习。我有不少问题都没弄明白,等着听他讲。”昭瓷认真解释,一根根掰开他的手,“让我下去啦。”
薛忱叹气,松了手,什么也没说。
有好多事要干,光是整理复习课的笔记可能都要不少时间。
昭瓷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冷不丁的,一叠写满字的纸突然递到她面前。瞧着上面的字样,她愣愣抬头。
“都给你记下来了。”薛忱平淡开口,将她整个人塞回被子里,连脖颈都严严实实包裹。
“好好休息,不要四处乱跑。”他蹙着眉叮嘱。
“还有,姚长老说今天不上课,自己复习,然后有问题去问他就好。”薛忱将端来的瓷碗放在桌面,随手扯把椅子,坐了下来,“你可以直接用玉牌问,或者写下来我跑一趟也行。”
“假也给你请好了,不算旷课。”他又补充。
在她睡着的时候,他考虑得这么周全吗?
“谢、谢谢。”昭瓷愣愣开口,将那叠纸放在膝上,伸手,悄悄攥住他放在床边的指节,轻轻一晃,“你好靠谱,表扬。”
“没事。”薛忱回握她的手,笑道,“应该的。”
掌心里的温度明显比平日都低,快和他有的一比了。
天大地大考试最大。但现在又没旷课,又能复习,昭瓷整颗心立时松下来,有闲心管管自己这乱糟糟的状况。
想起他刚才的话,她蹙眉出声:“不过心神受累?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像没干什么啊。”
之前在瓮城时,好像也有次是这样。但那回,她刚探访那座古怪的山,还晕了,倒也很合理。
可这次,总不至于她玩得太累了吧?
许是刚睡醒,姑娘家的发顶稍稍凌乱,翘起的乌发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薛忱抬手揉了把,温声笑道:“小事,就说你最近没休息好。”
只字不提旁的事。
“真的?”昭瓷迟疑问道,总觉着浑身提不上劲。
“反正不是假的。”薛忱应声。
“靠过来点。”他突然伸手,将人往自己那带了带。
昭瓷思路就给这样打断,靠在他肩上,打着哈欠道:“做什么?”
手里给塞了个冷冰冰的东西,她垂眸,是面雕花铜镜。
“给你梳辫子。”薛忱持着梳子,一下下替她梳拢的乌发。
“喔……”昭瓷应道,很随意地往铜镜里瞧了眼,尾音骤止。
今天梳什么样的?配什么花钿?
薛忱正想着,突然听见姑娘家小心的、细弱蚊蝇的声音:“薛忱。”
“嗯?”他困惑挑眉。
“那什么。”昭瓷将铜镜对准他的面颊,眼神飘忽,“是谁帮我换的衣服?”
薛忱指尖动作一顿,垂眸,睨眼她姣好的侧脸,倏忽一笑:“你觉得呢?”
她觉得……
她觉得事情很不妙。
瞧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昭瓷默然半晌:“谢谢啊。”
反正她睡着了,那谁醒着谁尴尬。
不过,其实她也很有办大事的潜质吧?否则这种事这种时候,怎么还能淡定地诚心发问:“你想要我对你负责,还是你对我负责呢?”
姑娘家面颊还留点被枕头压出的红痕。薛忱抬手捏了一把,忍俊不禁:“你对我负责吧。”
又像想起点什么似的,笑吟吟补充:“是涂珊珊帮你换的衣服。”
昭瓷:“……”
铜镜里,少年乌睫低垂,唇边挂着恶劣十足的笑容。明显察觉到她的视线,眉眼弧度愈弯。
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薛忱!”昭瓷揪住穿过她发间的那只手,狠狠一握,恼火道,“你要再这样,从现在起我都不想和你说话了。”
“我怎么样了?”薛忱抽出手,转而捏了下她的指节,慢条斯理道,“那我确实想要你对我负责嘛。”
昭瓷扯住他的手指,丢到一旁,恼道:“那是刚刚。现在的话,你哪儿凉快上哪待着。”
“现在这就挺凉快的。”他锲而不舍地将手指放到她脑袋。
都说熟能生巧,放在薛忱身上是正正合适的。
就说话的这么点时间,他已然扎好个垂髫分肖髻,玉簪从正中穿过,垂落的发辫以枚银环扣住,于室内光影里,流转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