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瓷对着铜镜,左右一晃脑袋,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薛同志,干得不错。”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剧烈咳嗽。
刚要开口使唤他,盛着清水的瓷杯便已经递到她面前。等她一口饮尽后,那杯水很快换成碗乌漆嘛黑的药。
“医修开的药。”薛忱解释道。
昭瓷接过,点点头。
上回在瓮城的时候,昭邹也给过她这样的药。估计也是调养身体的吧?
昭瓷没有多想,乖乖巧巧地喝着。刚喝完,放下瓷碗时,她的嘴里便被推了块蜜饯,甜滋滋的。
是她喜欢的口味。
昭瓷惬意眯眼,望着少年关紧装蜜饯的盖子。突然听见他喊道:“昭昭。”声音里好像夹点不明不白的东西。
昭瓷将蜜饯咽下去:“嗯?”
“你会想去哪吗?”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昭瓷以为他说现在,摇摇头:“不会啊,得准备期末考呢。”
“喔,你要是想带我去哪,”她顿了顿,掰着手指数道,“我也可以抽出时间的。笔记的话,之前也整理好了,倒也没有很大的复习压力。”
“我就随口一问。”薛忱笑着一指蜜饯,“喜欢吃就多吃点,就是买来给你的。”
才坐没多久,他就起了身,余光瞄眼窗外,弯腰,替她把被角掖紧,还搬来张床用木几。
“在这等我。”薛忱伸手理着她额边的碎发,长睫遮瞳,温温和和地问道,“不要乱跑行吗?”
“行啊。”昭瓷冲他一眨右眼,比了个“OK”的姿势。
薛忱看不懂,但也能猜着是好的意思,微弯眉眼,放下床帏后才往外走。
隐隐绰绰间,少年的身影逐渐模糊。
随着木门吱呀合上,昭瓷才收回视线,将书本和他的笔记一道摊在桌上,逐字逐句研究。
半晌,她倒突然想起点事,掏出玉牌,对着张纸条拨了通通讯。
“喂?昭昭?”那头传来个很悦耳的女声,是花芷。
良久的沉默。
昭瓷正努力把卡在喉咙里的台词往外挤。
“喂?有人吗?”花芷疑惑地又重复一次。
“有的。”昭瓷总算把字挤出来,明知她看不见,还是对着铜镜露出礼貌僵硬的微笑,“是我昭瓷。你有空吗?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玉牌那头的人似是一愣,随即轻快道:“有空有空,你说吧。”
开过头,后边的话说出来就容易许多,昭瓷立刻问询:“就是你是不是有支发簪?镶红玉的点翠鎏金银簪,簪身雕蟠螭纹。”
“诶,有的,怎么了?”
“方便问一下你是在哪买到这支发簪的吗?”昭瓷小心翼翼道,生怕没问好显得很冒昧。
万一有哪里弄错,她问得咄咄逼人肯定会让花芷觉着不快。
“不是买的啦,别人送我的。”花芷解释。
别人送的。
那可能真的是哪里弄错了。昭瓷稍许失落,又听见她“唔”了声,接着道:“我记得那人你应当是认识的,叫什么来着?昭邹还是邹昭来着,反正就是这两个字。”
昭瓷:“……”
认识,怎么不认识呢?
被花芷扯着闲聊几句,昭瓷笑得脸都僵时,才挂断玉牌。她没急着收起玉牌,转而拨通昭邹。
但许是他那店铺刚开张,忙活的事多,玉牌又响又震动,老半天了都没人回应。
昭瓷叹口气,只好放下玉牌。打算过会儿再打,他要还不接,便找个时间去他铺子里走一遭。
刚好如果花芷那支发簪是她的,要回来时,怎么也得搞支新的送过去。顺便去首饰铺里逛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青云宗为招揽新生都对外开放。附近好像……人山人海的。
昭瓷攥紧笔,分外沉重地叹了口气,该继续复习了。
余光里,她突然瞥见纯白的被褥上沾了丁点血色,愣住。
……呃,完蛋。
昭瓷浑身紧绷,丢了个洁净术,如临大敌般支起身体,脑袋竭力转过一百八十度往后瞧。
还好还好,不是亲戚来探访。
昭瓷松口气,却见她手刚搭上的地方,移开后,又是一点点红里透黑的颜色,不知道的以为是中毒呢。
但,哪来的血?
电光石火间,昭瓷猛然意识到什么,转过手,迟疑地低头,果然在掌心里看见抹半干不干的痕迹。
是她刚刚……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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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不远的拐角处,薛忱靠着墙,目光时不时往紧阖的房门瞅去。
面前渐渐凝出道人影,成了薛芸的模样,是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人才能用的神魂投影。
他会在这等着,也是因为察觉到薛芸的气息。
“您之前在瓮城说过一回的东西,还得再来强调遍?”薛忱客气平静地询问,不带半分情感地同她对视。
“你要能长点记性,我自然会少说点。”薛芸说话的语气,倒是难得温和。话音刚落,她突然轻咳一声,面色苍白如纸。
“那您说吧,早点说完。”薛忱神情淡然得好似没看见她的不对劲。
薛芸拿帕子拭去唇角的血迹,冷声道:“薛家的百年夙愿,你记着吧?”
“嗯。”薛忱很随意地应声,漫不经心道,“推翻天道,您已经念叨过成百上千次了。”
“记得就好。”薛芸面上终于浮点笑意,“薛家人等待千百年的时机终于要到了。若是这回能成功,我们、亦或这个世界便再不会被天道玩弄于股掌之中。”
“哦。”薛忱平平淡淡应道。
不知从何时起,薛家上下都保守着同样的秘密。这里的整个世界,都是由天道提前定好运行规则。
而他们薛家人,是没法选择自己人生的,注定要在合适的时机出生,再在必然的时机里死去。所作所为,都将成为天选之子成功的垫脚石。
昭瓷之前的心声里,怎么称呼他或者他这样的人来着?
反派。那他们整个薛家都专产反派。
也不晓得是谁先发现的,总之就是有天,有人不满到极点,质问天道凭什么非得是他们去死。
天道没有回应,只在当夜降下场差点导致灭族的雷罚,以示小小惩戒。
那之后,可能不单是想逆改命运,还存了点复仇的心。薛家传承百年的夙愿都是推翻天道。
但说实在的,这些事,薛忱其实不太在乎。
即使没有天道,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桎梏,他这一生其实也在很早就能看到尽头和结局。
“薛忱,你是薛家最后的希望了。”薛芸伸手,似想要抚过他的脑袋,却被躲开。
她倒也不在意,收了手平静道:“你最近也觉着记忆不对劲了吧?还有杀不尽的魔物,和数量骤多的天选之子,这些都是天道沉不住气的证明。”
“它想要抹杀会挑战规则的东西。”薛芸一挑唇角,环紧披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我实在希望你不要叫我失望。”
听见这番比往日都温和的话语,薛忱却没有多少反应,打了个哈欠,连应都懒得应。
出来见薛芸,只是因为如果不见她,她会弄出很多烦人的事情。
“我要说的就这些,还是那句话,不要忘记你该做什么。”薛芸的笑意稍纵即逝,背着手,又恢复平时严肃的做派。
听那么久,就这段话最动听。
薛忱直起身,没有半点停顿就往回走。突然听见身后薛芸唤住他:“对了,还有件事。”
“里头那姑娘家,她不适合当你的道侣,”薛芸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你们也不是一路人。趁早放手罢,这是我以娘亲身份给你的唯一劝告。”
薛忱开门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转身。
“家主,娘亲。”他弯着眉眼,目光里却一片冰冷,“从前不需要的东西,现在当然也不需要。”
说着,门便已经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合上。
开启间露出的屋内之景,也被一早布好的结界遮挡着,不露半分。
正伏案桌前的少女听见声响,放了笔,迅疾转身,垂落的乌发在空中划出急切的弧线。
“薛忱。”她眉眼弯如月牙,挥挥手,“你回来啦。”
“昭……”薛忱也笑了下。话到嘴边,却突然没法再接着说下去。
就像一场该直下三千尺的飞流,被骤然关了上游的阀门,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她叫什么名字?
薛忱惊异于自己竟然会在想这样的问题。以前觉着能记一辈子的东西,须臾间,就差点从指缝溜走。
昭瓷等过半晌,都没听见他接着往下说。晃晃脑袋,不解地开口:“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窗外日过树梢,鸟鸣阵阵,枝叶晃动着在沿边投片斑驳的光影。
阳光落在桌前的稻草娃娃上,落在锦被上,还惦念着落到她的乌发和穿过的玉簪。
“没有。”薛忱笑了下,走过去合紧窗,连窗帏一道拉严实。
“那就好。”昭瓷松口气,指指桌面的瓷罐道,“过来时顺便捎个蜜饯给我呗。”
她指的是那罐他起了大早、排两个时辰买来的蜜饯。
薛忱眉眼愈弯,颔首应道:“好。”
阀门到底还是给拉扯开,洪流摧枯拉朽般一泻千里。
薛忱走近,依言将拾了块蜜饯递给她。等她要拿时,他却抬起手,仗着身高的优势错开她的动作。
窗外,虫鸣与鸟叫依旧喧闹。阳光明媚,枝叶簌簌,所有的所有都蛰伏在种过分平静的祥和中。
面前的少女仰起脸,怒目圆睁,好似随时都能气得喷火,神情鲜活异常。
“昭瓷。”薛忱笑着轻唤,指尖一推,将那块蜜饯塞进她嘴里,“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很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很喜欢了。”
第094章
碧空晴朗, 远处纱状的云雾袅袅飘过。雀鸟发出阵阵不知倦怠的鸣叫,穿窗入室,带的风稍稍吹动床榻垂着的厚实帷幔。
隐约间, 能看出里边模糊的人影似是个姑娘家。
黄衣裳的医修正立在前边,敛神屏气半晌,松口气,收了阵法道:“身体无大碍,就是最寻常的心神受累罢了,静养即可。”
他扭了头,同一旁环胸靠墙的少年对视,好笑地宽慰:“薛师弟, 你倒也不必如此担心罢。不用多久,昭师妹就又是活蹦乱跳的了。”
“多谢师兄。”薛忱颔首行礼。
吹入的风稍大, 卷起角床帏, 露出姑娘家搭在沿边的数根指节, 莹白纤细。
医修暗暗纳闷,看过这么多病患, 这还是头个连面都见不着的。
但医修看病, 与寻常医者有所差别, 无需望闻问切, 仅靠阵法即可, 所以他倒也没多问。
“不过昭师妹怎么在你这啊?”只这事他好奇得很, 八卦的目光来回晃悠。
“路上遇着,她身体不舒服,晕了。”薛忱言简意赅, 很随意地补充,“我不知道她住哪。”
“原来如此。”修真界民风本就开放, 他又这般解释,医修点点头不再怀疑,赞道,“看不出你还有这等古道心肠。”
薛忱但笑不语。
两人的对话透过层层帷幔传入床榻。
多是医修叮嘱些注意事项,少年认真地应好。
昭瓷正趴在床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将手里的书册翻过新一页。心想要在现代也是这么看病,天天看也不是不行。
不说话,不露面,也不用总闻消毒水的味道。
吱呀一声,木门被合上,两人的步伐逐渐远去。应当是薛忱把人送走了。
周遭刚恢复宁静,她脑海里立刻响起石罂花的声音。它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什么,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薛忱给你喝的那碗药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