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的人。”谢清韵喃喃重复。
“薛家的人。”
“薛家的人。”
她每说一句,手便攥紧一分。
直到少年的脸渐渐涨成青紫色,谢清韵才忽然放了手。
“为什么就是死不干净。”谢清韵看着那少年。
少年流下泪来。
“我怕。”
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怕。
这么多年改名换姓,东躲西藏,最终还是逃脱不掉被锦衣卫抓住的宿命。
可当年那事发生之时,他才八岁。
他什么都不知道。
只因为他是薛家人,就注定要死吗?
少年凄苦地看着谢清韵,无助而绝望。
谢清韵一瞬间晃神,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
她脚下踉跄,后退两步。
低头看着自己双手,茫茫然。
“陛下。”云阳有些担忧。
其实他也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向谢清韵通报此事的。
因为润六说,可以一试。
烂肉不剜,伤便不好。
这是润六原话。
可看今日这情景,只怕又是一次伤口撒盐罢了。
谢清韵余光看见云阳腰间的绣春刀,迷茫中突然伸手一把将刀抽了出来。
刀锋凌厉,泛着寒光。
谢清韵将刀对准那少年的脖子,一刀挥下,却砍上了自己的手臂。
顿时鲜血如注。
“陛下!”
云阳瞬间慌了神,回头对手下大吼:“快去找太医!”
润六则飞快上前,夺下谢清韵手中的刀。
谢清韵这会儿已失了神智,虽被夺刀,却仍旧在用指甲不断抓扯着适才手臂上的伤口。
“薛家人不死绝,是韵儿无能!”
“韵儿无能!”
谢清韵痛苦不堪。
润六见状,将谢清韵环住,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陛下。”润六放柔了声音哄。
谢清韵无动于衷。
她听不见。
云阳这会儿已命人将薛家后人带离了牢房,见谢清韵这样,小心建议道:“不如将陛下送去天僧那里?”
润六藏下眼底的痛苦,点头。
谢清韵被带到静心殿的时候,她的手臂依旧在流血。
浸湿了润六整个衣袖。
大片大片的血迹如盛开的罂粟,触目惊心。
润六将谢清韵放在床榻上,急道:“请高僧帮帮陛下。”
太医们此时闻讯赶来,想要上前包扎,奈何谢清韵挣扎不断,根本近不得身。
润六需要用两只手一直按着她,才能防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天僧于是走过去接替过润六,伸出手,按在谢清韵的额头上。
挣扎中的谢清韵只觉得一阵清凉感传遍全身,适才似被焚烧的痛苦慢慢清减了,眼神也清明了几分。
天僧随即拿过太医的药箱,找出剪刀将谢清韵伤口处的衣袖剪开,撒上金疮药。
一套过程行云流水。
金疮药撒进伤口,疼得谢清韵泪眼婆娑看向天僧。
如一头受伤的小兽哀哀嚎叫。
天僧下意识放缓了手上动作,边上药边轻轻替她吹着伤口。
谢清韵吸吸鼻子,不哭了。
润六见谢清韵安定下来,识趣带着众人先行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二人。
天僧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切浮尘,诸幻化相,缘聚处生,缘散处灭,不过虚妄。”
“陛下这又是何苦呢?”
天僧怜悯地看着床上脆弱无助的谢清韵。
她的执念太重了。
重到哪怕是自幼便参透了众生欲念的他,都无法参透属于她的那份执念。
近乎成魔。
谢清韵在床上吃力抬起手,去拽天僧袍角。
天僧微微俯身凑近,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
下一秒,便有一双唇贴了上来。
冰凉,柔软,香甜。
然而天僧却如被滚水烫了似的,立刻直起身来。
他皱了皱眉。
这一次,她又在癔症里面将自己错认成了谁?
然而就听见床上的谢清韵开口,轻道:“和尚。”
“还俗吧。”
“还俗来朕的后宫,可好?”
第二十四章 边关沙
听见谢清韵喊的是自己,天僧有一瞬间的迟疑。
他不确定谢清韵是不是清醒的。
不过还是开口道:“陛下的好意贫僧心领了,只是贫僧一心向佛,早已不问凡俗之事。”
他说完,却听不见谢清韵回应。
再一看,原来已经睡熟了。
天僧松了口气。
还好。
不然他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
天僧走过去打开房门。
太医们已经离开了,润六独自等在门外,他的背挺得笔直,看上去透着几分单薄和萧瑟。
听见声音,润六转过身。
“陛下睡了,将她接回去吧。”天僧道。
润六哦了声。
站着没动。
良久,才道:“陛下虽贵为皇帝,但从不曾对人生出情爱。”
“许是因为她幼年的遭遇,让她不能相信他人的缘故。”
“今日我观陛下对您的态度,想必是动了真情的……”
润六垂着眼:“高僧,真的不能够还俗吗?”
天僧温和道:“润公公。”
“我自降生起,便注定了此生与佛为伴,还俗的话,请莫要再说了。”
润六应是,又道:“只是陛下如今情绪不稳,唯有高僧能救她于水火。我斗胆想恳请高僧,即便不能长伴,也暂时先不要离开。”
天僧沉思片刻:“陛下当年经历过什么?”
他虽自幼在山中修习佛法,但国号更改这种大事多少也听到一些。
将军叛乱,皇帝太子双双殒没,皇室仅存的幼女临危受命,登基为帝。
这段过往齐国人尽皆知。
但其中缘由,却无人能说得清楚。
润六沉默半晌,道:“叛乱的那位将军,姓薛,名川。”
“他曾经是陛下最亲的亲信,陛下那时信他任他,视他为自己第二个兄长。”
“薛川带人入京城那天,是陛下开的城门。”
“彼时先皇后刚刚逝世,先皇悲痛过度,不愿发丧。”
“薛川是应了陛下之请,带先皇后母家人一起,前来劝先皇发丧的。”
“殊不知他的军队就在京城百里外驻扎,时刻准备和薛川里应外合,一举攻陷京城。”
“只不过他的军队尚未打进城门,薛川便被陛下杀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薛川死后,京城中流言四起,说是陛下以先皇后之死为由,联合薛川谋反,事成之后为了掩盖实情,又将薛家赶尽杀绝。”
那段过去是如此惨烈。
如今说起亦令人心碎。
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的谢清韵,又遭亲信背叛,接连失去父兄。
原本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转瞬之间家人全部惨死,唯一活下来的自己却还要背负弑父杀兄的骂名。
润六每每想起,便觉心疼。
那一年,谢清韵只有八岁。
她亲手杀了薛川,也亲手杀了自己的过去。
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从那天起,死了。
天僧听罢,表情凝重。
他总算知道了,为什么谢清韵身上会有如此深的执念。
“我可以暂时留下。”
天僧道:“只是能不能改变,还要看陛下自己的造化。”
润六满是感激:“多谢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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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
这里是大齐的边陲,一道城墙,隔开大齐与蒙古。
顾小八裹着大氅,黑暗里立于城墙之上,向远处眺望。
云州天气恶劣,早晚温差极大,若是起了黄沙,一吹便是三天,即便白昼,亦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样恶劣的气候里作战,两军士兵日子都不太好过。
但好在齐国地大物博,后备粮草供应充足。
对面的蒙古兵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们是游牧民族,本就缺乏物资,之前一直靠抢为生。
如今两军开战,百姓被迁离此地,蒙古人抢无可抢,只能一天天坐吃山空。
所以蒙古人很着急。
蒙古人着急的话,他们就不着急了。
如今距离开战已经过去了三个月,顾氏父子始终死守城门,拒不迎战。
只每日派出一小队精兵前去骚扰。
他们在等,等蒙古兵彻底精疲力竭这一天。
而这一天,就是今天。
顾小八从大氅里掏出牛肉干,牙齿狠狠撕扯下一块,咀嚼着。
这会儿顾幽也爬上了城墙,看儿子独自一人眺望夜色,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舐犊之情。
“小八。”顾幽动容道。
顾小八回头,嘴里鼓鼓囊囊塞满了肉干。
见到这一幕,适才还父爱满怀的顾幽瞬间黑下脸:“好啊,老子说最近牛肉干消耗得厉害,原来是你这个小崽子天天偷吃!”
顾幽骂骂咧咧。
顾小八也不甘示弱:“吃你几块牛肉干怎么了?要不是你做老子的不争气,我用跟你跑来这鬼地方受苦?”
想当初在京城,虽然云阳对他呼来喝去,但至少少不了他一口吃。
如今呢?
想吃块肉难如登天,还要偷偷摸摸爬城墙上背人吃。
顾幽冷哼:“你以为你老子我想来啊,若不是那个锦衣卫的后生用你性命相威胁,老子宁愿这辈子就待在刑部大牢,也不来这苦寒之地打仗。”
他说起谎话眼睛眨都不眨,理直气壮。
顾小八也懒得拆穿他。
咽下最后一口牛肉干,顾小八道:“我走了。”
今日他们攻营,顾小八需要先带上一小队士兵像往常一样前去骚扰蒙古。
待他们撤离,顾幽才会带大部队前去攻营。
骚扰蒙古这件事顾小八早已轻车熟路了。
只是今日不比以往,若顾小八不能在开战前逃离,一旦两军开战,身处蒙古军营的他必将第一个丧命。
想到这些,顾幽多少有些沉重,人也跟着严肃不少:“小八,你等等。”
顾小八不耐烦道:“干嘛啊?”
顾幽道:“为父知道自己亏欠你很多,你年幼时我在外面打仗,你长大一些我就进了大牢……”
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也没尽到做父亲的职责,没给过你太多关爱。”
“……”
顾小八看着这样的顾幽,仿佛见了鬼。
只听顾幽继续道:“这次你带兵前去,必然是九死一生。如果你还有什么银票,别揣在身上,爹给你保管。”
顾小八:“?”
他还没死呢。
顾小八冷着脸,就要走。
顾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了一丝严肃:“小八。”
“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第二十五章 辩对错
谢清韵睡了整整两日。
第三日醒来时,状如往常,先前发生的事竟是提也未提,只说着今日要做的事。
“昨日刑部的几个折子朕还未批,早膳前给朕送来。”
谢清韵边由着润六给自己更衣边道。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被裹得厚厚的手臂:“朕可是又发病了?”
润六手下一顿,应是。
又补充:“但是陛下不曾伤人。”
谢清韵轻笑一声应好。
听说皇帝醒了,云阳那边早早就侯在了门外。
等着问那个薛家后人该如何处置。
却没等来谢清韵,只等来了润六。
“陛下不记得那日诏狱之事了,你回去吧。”
“忘了?”
云阳急道:“那牢里关着的人怎么办?杀了?”
润六思索片刻:“你确定这是最后一个薛家后人?”
“肯定是。”云阳斩钉截铁。
其实这个都算不上是薛家后人。
他是薛川堂兄的外室所生,名字根本没入族谱。
若非有人举报,他们断然不会查到这人头上。
润六道:“且先将人关着吧,不必再动刑审问。”
毕竟这是最后一个薛家后人了。
若想彻底解开陛下心结,恐怕还会有用到他的一天。
润六吩咐完,便听谢清韵在唤他。
忙匆匆转身走回谢清韵身边。
谢清韵向外看了一眼:“云阳来做什么?”
润六道:“来问候陛下的。”
谢清韵哦一声。
聪明如她,猜到了一二缘由:“朕这次发病可是很严重?”
润六也没瞒着她:“是。您昏睡了三天。”
谢清韵嗯一声,不再询问:“去上朝吧。”
三日没上朝,一定积攒了很多事要处理。
令谢清韵没想到的是,今日上朝的大臣格外多。
先前打赌过后,那些当时抬头的大臣很多都称病告假,不来上朝了。
今日又出现了。
想必是顾氏父子打了胜仗的缘故吧。
谢清韵本以为那父子俩还会再用一些时日的。
不过胜了也好。
早些让逃亡的百姓归家。
果然不出谢清韵所料,早朝刚一开始,兵部尚书韦宿便报:“边关大捷,顾氏父子如今打退了蒙古,正在一点点收复失去的几个城池。”
谢清韵点点头,问:“如果朕没记错,现在蒙古首领应该是赤博格吧?”
韦宿忙回:“回陛下,正是。”
谢清韵笑笑:“他不是有个弟弟么?”
“让顾幽找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前去谈判,不要理赤博格,找他弟弟。”
“说如果他有心思,我大齐可以将他扶持为蒙古新的首领。”
“只要他肯臣服于我,我不但助他夺取首领之位,还可以在宗室里选个公主嫁给他。”
韦宿忙垂头应是:“臣这就传书给顾幽。”
群臣里有人点头,发出赞叹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