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韵却毫无觉察,依旧跟着那声音走。
随着离声音越来越近,她眼中的景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原本一片废墟的皇宫突然平地高楼起。
亭台楼阁,花鸟水榭,眼底开始有了生机。
耳畔也不再只是撕心裂肺的呼救。
谢清韵眨了眨眼,卷翘的睫毛上挂起一滴泪。
居然……安静了。
她的世界,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
谢清韵呆呆立在传出木鱼声音的院门前。
这里她来过,只不过是在那场大火以前。
这片土地曾经也不是这样,那时候的殿宇还要更加宏伟。
因为是她父皇的寝殿。
那时候这里是多么热闹啊。
多少太监宫女每日从这里进进出出。
那时候这院里还有一棵柳树,据说是开国祖皇帝亲手种下的。
那树生得极壮,枝繁叶茂,她与哥哥都喜欢在树下玩耍……
回想起这些,谢清韵眼底的光又迅速灰败了下去。
他们……都已经死了。
谢清韵走进院子,循着木鱼声来到一扇门前,毫不犹豫推门走了进去。
微弱的烛光下,只见到一位僧人席地而坐,面前放着一个木鱼。
那僧人生得美极,正在阖眼念经,周身散发出一层柔光,好似画中走出来的佛陀。
谢清韵听着僧人口中佛经入耳,突然心如止水,寂静了无痕。
痛苦,消失了。
“你是谁?”她问。
僧人没有回答,依旧在念经。
在新的经文里,谢清韵依稀见到了父皇身影。
她旋即着了魔般朝那僧人走过去,顺从跪在他身前,将头轻轻枕上了僧人的膝。
“父皇,韵儿好想你。”
泪水扑簌簌而下,谢清韵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来。
她开始哭。
一开始只是啜泣,渐渐转变成了嚎啕大哭。
哭得好不难过。
哭着哭着,谢清韵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她泪眼朦胧抬起头,就感觉到一只手温柔地为她拭去了眼角泪水。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温和的声音说着让谢清韵似懂非懂的话。
谢清韵懵懵懂懂,澄澈如稚童。
僧人口中依旧念着经文。
只是谢清韵眼前的人却由父皇转变成了母后。
谢清韵吸吸鼻子往前蹭了蹭,想要一个抱抱。
她拽着母后的袖子擦眼泪:“那些大臣都欺负韵儿是女子。”
谢清韵告状告得理直气壮。
“韵儿便将他们都杀了。”
“母后说过,世间男人多的是,不尊重女子的死几个不可惜。”
谢清韵继续诉苦,不知不觉人已经彻底粘了上去。
她想母亲还像小时候那般抱自己。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在自己蹭进母亲怀里的时候,母亲的身体似乎僵住一下。
谢清韵拽过母亲的手,环住自己的腰。
头则靠在母亲的臂弯里。
这怀抱如此温暖,叫人安心。
谢清韵忍不住伸手搂住母亲,脸颊在她胸口蹭了蹭。
嗯,有些平。
“母后清瘦了。”她头埋在母亲胸口,含混不清道。
谢清韵竟就如此睡了过去。
睡得沉沉,不知外界事。
天僧抱着怀中人,停止了诵佛。
轻叹一口气,将怀中少女打横抱起,轻放在床榻上。
视线扫到谢清韵仍旧在渗血的脚,想了想,跪下来替她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做完这一切,天僧才转过身来,朝向门的方向道:“阿弥陀佛,更深露重,施主进来坐吧。”
门轻轻开了,润六走进来,对天僧行礼:“打搅高僧清修了。”
天僧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谢清韵:“陛下可是有癔症?”
润六道:“是。”
“陛下的病需要时间,亦需要机遇。”
润六道:“愿求解。”
“机遇可遇而不可求。”天僧捻动佛珠。
润六沉思片刻,开口道:“世间能止住陛下癔症之人少之又少。”
“所以在下恳请天僧,今后能够取代现在国师地位,常伴陛下左右。”
“陛下的心病非我能所止,何言取代?”
天僧道:“她如今身心相外,各不相干,是以心所知,身不能觉;觉在身际,心不能知。”
“我也只不过是暂时用佛法止住了她的身,却并没有化解她的心。”
“此事你亦能做到,所以陛下身边有我无我,并无分别。”
润六追问:“那止心之人何在?”
天僧摇头:“不知。”
或许那便是谢清韵的机缘。
即便是他,也无法看破。
润六似乎有些失落,垂首:“谢过天僧。”
后者道:“请将陛下带走吧。”
“若明日陛下问起,还请大人莫道出今夜之事。”
润六应是,不再追问。
抱起熟睡的谢清韵离开了。
静心殿里很快只剩下天僧一人。
他慢慢踱步到门口,与月相望,叹息一声。
“是缘是劫,我等凡人,终究避无可避。”
第十四章 丞相叹
谢清韵睡了个好觉。
一夜无梦。
清晨睁眼的时候,她甚至有些不敢置信。
润六在寝殿里侯着,见她醒,便抱了衣服过来:“奴才服侍陛下更衣。”
谢清韵哦一声,坐起身,由着润六给自己穿衣,边道:“朕昨夜睡得极好。”
何止极好,简直神清气爽。
见谢清韵状态无异常,润六罕见地露出一丝笑容:“那便好。”
谢清韵顺着润六的动作,将手臂穿进衣袖:“昨晚似乎听见有人在给朕念经。”
润六道:“是么?”
“是啊,莫非是国师这段时间日日给朕诵经,起了效果?”
谢清韵微微仰头,让润六为自己系衣领的扣子。
润六道:“或许吧。”
谢清韵笑,穿好了衣服,正准备下床去上早朝,却突然想起:“昨日朕不是在批奏折么?怎么批到床上来了?”
正说着,忽然足心传来一阵剧痛,谢清韵吃痛皱眉,下意识低头,就看见了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
她脸上的笑意很快消散了,变得有些沉默。
“润六……”
“朕昨夜,可是发病了?”
润六道:“是啊。”
“不过这次不同以往,陛下只是在宫中走了走,便回房睡了,无人受伤。”
谢清韵知道润六从不撒谎,所以当听见润六的话以后,她的情绪稍稍提起来几分:“难道真是国师的佛经起了作用?”
“或许。”润六答。
谢清韵看了眼自己的脚:“嗯,左右今日也上不了朝,朕批会儿折子,下午你便唤国师继续过来为朕诵经吧。”
润六应是。
扶着谢清韵到了起居室坐下,润六开始回禀国事:“顾氏父子明日一大早即将领兵出征,陛下可要召见?”
谢清韵喝了口茶:“不了,你替朕去送行吧。”
“另外张丞相一早便来求见了,陛下……”
未等他说完,谢清韵的脸先冷下来:“不见。”
润六道:“丞相说,陛下今日若不肯见他,他便要辞官。”
“?”
谢清韵气结:“谁拦着他辞官了?”
……隔了没几分钟:“把丞相叫进来吧。”
张叔岳是谢清韵的老师。
虽然谢清韵不喜欢他,但是朝中大事,若没有张叔岳把持,她便不能像现在这般悠闲自在。
听说当年祖皇帝在世时,怕大臣功高揽权,干脆废除了丞相,所有折子自己批,国家大事自己做。
结果年纪轻轻就累死了。
所以后辈的皇帝们吸取教训,又恢复了丞相制度。
到了谢清韵她爹的时候,朝中最多五个丞相。
每天叽叽喳喳,将朝堂硬生生变成了菜市场。
后来这五个丞相又继承给了她。
照旧每日叽叽喳喳,还时不时夹枪带棍嘲讽她两句。
谢清韵就将其中四个都杀了。
留下一个杀不得的张叔岳。
如今反倒成了香饽饽。
以前有五个丞相时,大家吵来吵去,吵没一个人也不紧要,还有四个能用。
如今丞相们没得吵,皇帝耳根子倒是清净了。
只是张叔岳一旦辞官,谢清韵就要像祖皇帝那样自己干活。
为了让张叔岳别走,她也只能纵容着他时不时拿辞官威胁自己一下。
张叔岳很快被召了进来,明明快八十岁的人,依旧健步如飞。
谢清韵这会儿正翘着两个伤脚不疾不徐吃早膳。
“老师怎么火气这么大?”
从一桌子食物里抬起头,谢清韵看了眼张叔岳。
“陛下!”
张叔岳明显有怒气:“请陛下收回成命,让锦衣卫撤出大臣们的家。”
前日大殿上谢清韵要同大臣赌命,不想今日便派了锦衣卫去守门防止人逃跑。
如今京城里那几个被记了名的大臣哭天抢地,都来堵他的门,要他做主。
谢清韵听罢,冷笑一声:“他们平日里人云亦云的时候好不痛快,怎么?如今知道怕了?”
张叔岳道:“陛下,您是九五至尊,一国之主。怎可还像稚童一般不识大体,斤斤计较?岂非失了帝王颜面,叫人笑话!”
一大早就听人在耳边指责自己不像个皇帝,谢清韵也有些恼火:“老师要批评朕之前,何不公正些,先看看那些人都做了什么?”
“又何不先在他们同朕针锋相对之时也站出来为朕说上两句话?”
“不过一群吃着皇饷的废物,杀便杀,朕若真是九五至尊,便连这点儿权力都没有吗?”
谢清韵将筷子摔在地上,清脆一声响。
吓得宫人们跪了一地。
端着茶水刚走进来的天盛忙“哎哟”了一声:“陛下这是做什么?”
他将茶水递给宫人,过去张叔岳身旁低声劝:“丞相大人今日且先回吧,陛下昨日刚刚发了病,这会儿可生不得气。”
听见这话,张叔岳怔了怔。
他看着谢清韵,突然怒气全消,只剩下胸口的酸涩:“陛下,又发病了?”
天盛道:“是呢。这不最近边关战事起,陛下顾着黎明百姓,昨日操劳一夜,怕是给累着了。”
张叔岳不语。
谢清韵叹口气,也消了气,挥挥手:“罢了罢了,听丞相的,先将锦衣卫撤了吧。”
“但是帝王的话一言九鼎,向来没有收回一说。”她话锋一转,看向张叔岳,不怒自威。
“若顾氏父子此次赢不了,那些大臣一个都别想活命。”谢清韵的话掷地有声。
然而张叔岳却没再同她争论,只垂眼道:“陛下,国事虽重,但还是龙体要紧。”
他是关心谢清韵的。
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既为师又为臣,这么多年,谢清韵虽做事极端了些,却绝非昏君。
只是如今朝中大臣越杀越少,而自己又愈发年迈。
他实在有些着急。
皇帝嗜杀,大臣也不是傻子。
如今参加科举的人越来越少,朝中为官的亦有不少称病辞官。
他实在担心自己百年之后,谢清韵会无心腹之臣可用。
张叔岳叹了口气,拱手道:“老臣,告退。”
临走前想了想,道:“听说慈宁寺的素膳有清心祛火的功效,若陛下有时间,不妨请僧人到御膳房做来尝尝看。”
谢清韵这会儿还在气头,别过头没理。
天盛陪笑:“丞相有心了。”
待张叔岳退出去,谢清韵才终于转过头来。
看着一桌子的菜,再提不起半分食欲。
看起来下次召见丞相要等饭后。
谢清韵道:“将早膳撤了吧。”
天盛应是。
谢清韵又道:“这两日差人给丞相送些人参燕窝什么的过去。”
她今天给丞相气得不轻,可别气病了,日后没人给她干活就得不偿失了。
谢清韵揉揉眉心。
“陛下可要唤国师来?”天盛小心翼翼问。
谢清韵点点头,又摇摇头:“待会儿吧,朕还有些折子要先处理。”
第十五章 挡利箭
谢清韵说有些折子要处理,没想到这一处理就是一整天。
等慧诚得到召见到皇宫的时候,时间已近黄昏。
然而谢清韵还在批折子。
天盛小声道:“陛下,国师来了。”
谢清韵哦一声。
直到一刻钟后,她才终于抬起头来,指着批好的一摞折子:“给润六送过去吧。”
天盛应是,抱着折子走了。
留下慧诚眼巴巴看着谢清韵。
谢清韵从繁忙中回过神,端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不紧不慢道:“国师,昨日朕好像梦见你了。”
慧诚道一句阿弥陀佛,有些好奇:“陛下梦见贫僧什么了?”
“似乎只是在诵经。”
谢清韵慢慢回想着并不深刻的记忆:“只是那经文神奇无比,朕听见了便觉心安。”
听她这样描述,不知道为什么,倒是让慧诚第一时间想起天僧来。
天僧诵经,便有令人安心的效果。
难道自己如今也同天僧一样了么?
慧诚不动声色压下心底那一丝窃喜,温声道:“既然陛下喜欢,贫僧这便为陛下诵经吧。”
谢清韵嗯一声,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下书案,到美人榻上躺下。
长舒一口气。
劳累一天,始终支撑她继续批折子的,便是国师今晚要读的经文。
慧诚席地而坐,摊开一如既往的那本经书。
谢清韵一开始还听得颇为认真,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经文似乎不似先前,竟无论如何也入不了她耳。
再想起昨日梦中所听经文,谢清韵更是在疲劳之上又添烦躁。
大抵是自己今日累过了头,才会连国师诵的经都不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