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小时候第一次见长莞是在御膳房。
那时你因背不出书被兰君罚一天不准吃东西。
后来饿得紧了,便偷溜去御膳房。
是素昧谋面长莞,顶着被掌事嬷嬷杖责的风险,为你偷拿了一盘梨花糕。
你说那是你此生吃过最好吃的梨花糕,长莞也是你第一个信任的人。
那时的你当真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姑娘。那便被发现后,打得半死。也只是说那梨花糕是自己偷吃,不将你供出。再痛也笑着对你说:“殿下,不哭。”
可是过往终究是过往……这一切早就变了。
那些梨花糕是我喂给她吃的,她的两只手早在审问时被废,只能要别人帮忙。
她一边吃一边咳嗽着,嘴里都是血。大概除了血腥味也尝不到什么味道了,可还在不停的吞咽。和着血,和着泪,不管不顾。
最后,我起身将走……
她哑着嗓子与我说:“殿下她很信任你,太傅一定要好好待她。”
“我知道,自然会的。”
“不…你不知道,殿下她…虽小,却是欢喜着你的。你……”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却在我心中惊起巨浪,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出声打断。
“住口!殿下所想岂是你能妄加揣测!”
“你不信也无妨,走吧。我不过将死之人,你就当我疯言疯语入了魔瘴好了。”
我也不敢多想,快步走出天牢。
你站在雨幕之中,撑着把伞等我。
这样小的孩子,又懂什么是情爱呢?一定是我多虑了。
你走近扯了扯我的衣袖,把伞柄递给我,仰起满是泪痕的脸:“事情办好了吗?”
“好了,殿下不必担心。”你攥住我衣袖的手徒然一紧,又松开。
“走了就好。”
梨花糕的毒,今晚就可以让长莞走向黄泉了。
长莞的明日刑罚是五马分尸,你用了一个最体面的死法让她死去。
你倒底是残忍还是温柔?
我看不真切。
第14章 祁诩卷(五)
我站在重安殿的百年梨树下,看你一袭红衣,剑锋一扫,带下无数白色梨花花瓣;腕间银镯与手端长剑在阳光下发出凛凛光芒。
那银镯是我送你的十四岁生辰礼物。
阳光透过花瓣洒在你的眉眼,美得令人恍惚。你侧身问身后的我:“祁哥哥,我的剑法如何?有进步吗?”
我像似被什么牵引,走到你的身后,将你的手抬高。
“再高些,稳住剑。出剑还要更快,高等的刺客不可能给你出剑的机会。你要比他们更快,才可以护住自己。”
我教得认真,回过神来,你竟一直抬头看我,笑得明媚:“嗯,谢谢祁哥哥。”
我才惊觉,不知何时,我早已习惯了与你这般亲近。如此样近也不觉逾越。
你舞剑十分凌厉,看着被剑气逼下地纷纷梨花,我不由得忆起初见,梨花纷纷中,你赠我一枝独秀。
二十岁,寻常世家子弟都该有妻室的年纪,我仍孑然一身。
我视你为我的责任,恐怕直到你登基为帝,我才有可能顾虑娶妻这样的事吧
“皇上驾到~”
小安子细长的声音,堪堪将我的思绪扯回。
我道:“参见女皇。”
你道:“拜见母皇。”
华丽的宫装,端庄的妆容,这个国家的至尊,一如既往,让别人臣服其脚下。
“免礼吧,朕今日来,是想看看晗儿的功课如何?祁爱卿,近日来你教了些什么?”不怒自威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思付了一下才道:“除了治国之道,便是一些防身的剑术。”
“看你们都身着劲装,腰间配剑,想必刚刚是在练剑。既是如此,便看看剑术如何了。”
“儿臣遵命。”
寻得一处荫蔽处,小安子替陛下摆好桌椅,陛下入座后,你便开始舞剑。
本也无事,可我没想到,会有意外。
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但你因为求快,没有握稳剑。在甩出一个剑花后,剑也脱离手心,直直向陛下刺去。
想到这一剑刺过去,你的后果,我以平生最快速度拨出腰间的剑去挡。却不想,这一挡,剑转了方向向你飞去。
我又一个转身,冲过去一把揽住你的腰身,悬空而起。
那一刻要失去你的恐惧,支配了我所有行动。
心跳得极快,你我堪堪躲过一剑。
我呼吸未稳,便匆匆将你放开,向陛下行礼:“陛下,臣身体不适,先退下了。”
一句都未解释,我便回到偏殿。在救你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喜欢你,与我想的完全不一致的喜欢。
长莞的话无疑在我心中种下一个种子,我怕你喜欢我,刻意与你保持距着离。却被年岁消磨了所有戒心,自己动了心。
及冠之年也不取亲,也不是为所谓责任,只是为了一份深藏心底的欢喜。
而在往后岁月中,这份欢喜于我,当真是酷刑。
你十五岁及笄时,我送了一份亲手打制的五彩琉璃坠给你。
当夜陛下传我去她的寝宫。
辉煌的殿宇中,她坐于榻前,长发未束。时光并未带给这个女人多少伤害,她仿佛如昨日年轻,只是眼角的细纹轻刻岁月:“来了?”
她轻点棋盘,示意我坐下与她博弈。
许久,她才落下一个黑子,缓缓开口:“祁爱卿,你这一生杀过多少人?”
没想过她会问如此问题,我停顿片刻后:“不计其数。”
“谁会想到白衣绝代,温润无双的世家公子祁诩,会如此回答这个问题。”
面前的人轻笑,掌权者从容不迫的气度下,是运筹帷幄的信心。
第15章 祁诩卷(六)
在光明之处待得太久,人不由自主地忘了自己背负的是什么,又生于何种黑暗之中。
血隐,历代帝王才知道的王朝之中最隐秘的暗杀组织与情报机构。同时也是帝王制衡世家存在。
祁家世代为相,为世家之首。权势之大,早已被帝王视眼中钉。
从三代以前,祁家与皇族便签下契约,每一任家主,在后辈之挑选一个出色的人才,做为下一任家主,并入血隐煅炼。
从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沦为在角斗场浴血的隐卫。
死去,家族亡落;活着,锦绣前程。
而我则是祁家内定下一任家主,现任血隐隐主。
我幼年入血影,如今还活着,手上沾染的鲜血,早已数不清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陛下,是在十岁。
当时我被比我先入血隐的世家子弟打趴在泥地里,动弹不得,狼狈至极。
“祁家送来的孩子在哪?”伴随一道清丽又颇具威严的声音响起,是无数人的行礼声:“参见陛下。”
接着一双不染纤尘的金丝绣鞋出现在我眼前,我被人扶了起来:“你便是祁诩?”
“参见陛下。”我诚惶诚恐的行礼,恐怕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让我丢了性命。
“你伤得如此重,就不要行礼了。抬起头,让我看看你。”
“诺。”我抬起头,却不敢看她。
“芝兰玉树,魏晋风姿,不愧是祁家儿郎。”
“你过来,朕给你个东西。”她蹲了下来与我平齐,裙边被污泥染脏,从广袖之中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递给我。
“这是宫内治伤的良药,以后要是用完了,可以来寻朕。”
“多谢陛下。”我这才开始打量她,是个相当美丽的女子,华贵的气质,与我母亲别无二致,有些令人亲近。
只是我的母亲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她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浅笑道:“不必谢朕,如果没有朕,你应是白府众星捧月的嫡子,不该来此受苦。”
接着她又将一杖玉佩挂在我腰间:“这是朕给你的初见礼,希望你能在这如罗刹场的黑暗中活下去。”
这大概也是后来我对她百般敬重的原因。
毕竟一个人寒冷的时候,有点温暖,就会忍不住心生感激。
所以当她此刻说出:“放弃晗儿。”这句话的时候,我只是笑了笑,轻轻落下一子。
“陛下说笑了,如何是臣放弃殿下?是殿下该弃了臣才是。”
“你倒是聪慧。其实朕也无可奈何,如果晗儿不爱你,你做她的主君也无妨,毕竟你向来分寸得当。”
“可是殿下爱臣,所以臣便是弃子。”我笑着,只觉心中苦涩异常。
你爱我,我只会成为你帝王之路的阻碍,且不论我背负血隐暗杀的多少人命,有多不配不上你。我身后的世家势力,也会成为于外戚干政最大隐患。
或许你因为一时盲目的爱情,可以允许这种隐患的存在。
可陛下不会。
所以你我注定有缘无分。
“你不是弃子,晗儿还不够独挡一面,你不会是弃子。朕知晓你喜欢晗儿。定不忍心拒绝她,所以恶人皆由朕来做。今日你只需陪我演场戏。”
“诺。”
第16章 祁诩卷(七)
陛下起身,将斟满的酒杯递予我:“把这酒喝了吧,也许这样心里就不会太过难受。”
我怔愣片刻,便站起来接过酒杯,将其一饮而尽,呛得满脸通红。
陛下直直的看着我,笑到:“一杯酒就这样,还真像他。”
让人难以堪破内心的帝王,这一刻的情绪外露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可眼中的温情当真一览无余。
“可……臣不是他。”
喉咙痒痛,满嘴苦涩,我还是出声提醒到。
“臣是比不上大哥的,他为云国付出一生,献身沙场,臣不是他。”
可听到我的话,眼前人笑得更甚了,有些密不宣口的情感像是要从眸子里溢出。
笑到后面,慢慢归于平静,她将手中的酒倾洒在地上:“对,你不是他,他已经死了,不过是黄土下的一堆枯骨罢了。”
她抬眼望我,平静无澜,仿佛刚刚是另外一个人。
“陛下,你醉了。”
我说着,便去扶她。
“是啊,朕醉了。”
她靠近我,抚摸我的脸颊,而我放任她的动作,手虚抱她的腰。
“陛下……”
“嘘~,她来了。”
我的心在一瞬间下沉起浮,在陛下吻上我的那一刻,头脑中闪现出你的身影。
后来,我想过许多次,如果我不是祁家公子该如何。
可思来想去,答案皆是不如何。
如若我不是祁家公子,我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认识你,更惶论喜欢上你。
那晚,我将陛下当做是你,骗着自己,跟随本能。
唇齿间纠缠,呼吸迷乱,我满脑子是你。
瞥到屏风后露出的紫色裙裾,我知道,你站在那儿,看着一场由我与你母亲上演的荒唐戏码。
我可以想像出你伤心的模样,你流泪的模样,也知道你再也不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在我怀里哭泣。
可我无可奈何,我身后有世家,有血隐。
就这样吧,你我之间再无情爱可讲。
自从这件事后,你与我就渐行渐远。双方都刻意回避对方,明明在同一屋檐下,却有时月余未见过对方一面。
你开始批阅奏折,协助陛下处理要务,有时长期待在奏书殿。
而我则深居简出,偶尔夜深,完成血隐任务。
再趁着月色,偷偷去看一眼你。看你低敛眉目,认真处理那些冗杂的折奏。有时天边渐白,我才反应过来,又在树上待了一夜。
偶尔在重安殿的回廊之下碰到一次,你拉住我的袖子唤我:“祁哥哥。”似有很多话要与我讲。
而我却将你攥我衣袖的手扳开,躬身打断你道:“殿下已经及笄成人,也当注意言行,叫臣太傅比较妥帖。”
我笑着低下头,假装看不见你眉间哀戚,用一言一行伤害你,也折磨自己。
岁月流逝,无言而静默。
转眼又是一年。
你十六岁遇刺时,我挡在你面前,表面上是我忠心护主,但其实我知道杀手的目标本来就是我,谁派来的我也十分清楚。
不仅如此,我甚至有挡下那一剑的能力,可我并没有那样做。
因为倒在你怀里那刻,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心,听你为我嘶嚎,我当真觉得,够了,起码我一生之中,有你爱我。
我不是没有靠近过你,我甚至可以用生命换取与你近一点,哪怕一分。
奈何我们之间所隔太远。
你看不到我的扎挣,我无视你的付出。
第17章 祁诩卷(八)
雪君视我为眼中钉的原因我相当清楚,你因我与陛下不合。
陛下因宠爱雪君,你出生时,便将你立为储君。
虽然你是陛下唯一的子嗣,但旁系皇族的虎视耽耽你不得不防。
如果失去陛下的庇护,你极有可能被推下台。皇族旁系子孙中人才辈出,你的劣迹又名扬在外。如果陛下不支持你,权臣的天枰倾向于皇族旁系,你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
你在养精储锐,你的父君自然也不会闲着。
你的父君,当年云国的第一才子。
你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陛下与我的事,恐怕通过你,也早已落入他的耳中。
为了你,他要除我;为了自己,他也要除我。
承元十七年,又是三年光阴,你如今十九岁,我也已二十又六。
又一次将暗杀你的刺客杀死后,我望着凝重的夜色粗喘着气,将尸体快速的处理好后,便飞身进入偏殿将衣服换下。
这三年,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飞速成长,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为你除去荆棘。
你未纳后宫,我孑然一身。
说来可笑,我让你爱我不得,我亦爱你不得。
月光透过窗台,洒在书桌上。
不知为何我就忆起了我刚刚成为你的太傅不久的事情。
那时候你还小,是个粉团子。
清晨我来授课,发现你躺在桌上呼呼大睡,脸上全是墨渍。小安子站在你身侧左右端的是一脸为难。
那时,我站在门外看着清晨的阳光洒在你嘴角酒窝上。耳侧风过,鼻间淡淡梨花香,只觉万分安心。
你明明一副满脸墨渍的狼狈模样,我却觉得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可爱的姑娘。
恍神间,我竟走出了房门,来到奏书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