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周莘心里不宁静,和卫玘站了半刻才挤出来一句话,“不若,我们趁夜…”
话还没说完,卫玘就转头看她,目光里都是探索的意味,“不好奇这背后的人是谁?”
其实周莘对这个还真不感兴趣,她顶多和越国有仇。越公不必说,天玄若是要杀人,何必都这么大个圈子,想想也知道这些人和画舫宴刺杀的是一波。
周莘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问道:“难不成你早猜到,在这周围布了庆阳军,等着他们跳这个大坑?”
卫玘摇摇头,“这些人从樊阳就开始跟我们了,若我带了人,他们必定不会这么轻易露面。”
明显这些人是冲他来的,他带着庆阳军招摇过世还不如他一个人作饵,这些刺客一直试探在他身边不敢出手,无非就是怕他安排了庆阳军的高手,从出樊阳城到现在已经三日,等确定只有一个周莘跟着她,那么今夜无非就是最好的时机。
这个镇子前不着鲁地后不到汾州,周围山林茂密,绝对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周莘笑意僵住,一面是惮于招惹这些祸事,一面是蠢蠢欲动的想练练手,长生剑在她手上还没出过鞘,好歹卫玘于她也有些情意在。
周莘想起画舫宴那夜的杀手,个个身手都厉害的很,单是在小船上和她拉扯的那个就不是普通人。
她在叶府成亲的事,有心人稍一查就知道,她已经和卫玘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索性且看看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想到这里周莘释怀了,越过卫玘就去开门,卫玘喊住她,她才一本正经的回头答道:“侯爷,不亲自下去收网?”
两人攀谈不过一刻,下楼来大堂里仍是那两桌人吃喝,老板娘看她二人入座,殷勤的上来倒茶招呼,招牌菜一样上了一盘才退下。
屋里灯火昏暗,屋外是寂静的林夜。
等菜齐了,周莘吃了几筷子,心里不甚痛快,那两桌人的目光恨不得都快黏在她和卫玘身上,小二和老板娘在柜台前三不五时就要抬头看他们一眼。
到底还是卫玘沉的住气,将几次坐不住的周莘摁下来多喝了两杯茶。
大堂里忽而安静下来,一个飞蛾扑在烛火里,滋啦一声,烛火微微晃动,飞蛾就已经没了声息。
卫玘茶盏轻落在桌上,他镇定的抬眸轻笑,周莘只听见他语气中夹杂一丝危险的气息,“怎么?还不动手么?”
这话一出,满堂燃上肃杀之气,柜台后的老板娘慢慢走出来,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长刀,眉目间横生狠厉,放下抹布的小二和那两桌人,都抽出武器立在她身后。
周莘将无相花根收好放在怀里,婚书如卷轴一般,她用绢布裹起来挎在肩上,顺势就慢慢摸上缠满鸦羽绫的长生剑,沿着云纹往上握住剑柄,漫不经心里还带着些期许。
身后的窗户破开有不少人翻了进来,卫玘从宽厚的织金腰带中抽出一把软剑来。
周莘稍作惊讶,随即恢复状态将自己折了个面和卫玘靠着背,长生剑直指方才窗外翻进来的黑衣人。
“南晋其实并没有什么卫家旧部吧。”卫玘敛了笑,等那群死士神色各异,他持软剑指地,凛然杀意丛生,“有命来无命回,倒是…忠心的很呐!”
这一段周莘听了个七七八八,什么旧部消息,不过都是给卫玘作圈套,想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致他于死地。
为首的老板娘亮了刀,随即整个大堂刀剑声厮杀成一团,卫玘软剑纵横,在众人之间婉转游刃,一时控了整场。
周莘褪了剑鞘,便是鸦羽长绫都遮不住长生剑的锐气,剑声铮鸣,光影层叠间,周莘挥剑将黑衣人的刀剑齐齐砍断。
周莘和卫玘没由来的默契,刀光剑影里两人来回挪腾,仿若无人之境,手中寒光飞旋,众多死士一时拿二人不下。
到底是人数压制,倒了一批就有另一批补上,周莘渐渐有些吃力,两人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死士等着他们,只能一步步往二楼挪动。
卫玘跃上二楼台阶,挥剑瞬间腾出手握住周莘的手将她拉了上来。
周莘飞身间隙,有个眼尖的死士长剑挑了周莘肩后的婚书卷轴,周莘回身伸手,剑影侧她掌心而过划了空。
周莘眼睁睁看那婚书在空中展开被刺成几片落在地上,瑰红描金扎的她眼疼,幸而卫玘反应快,下来半个身子俯身将她揽上二楼。
两人一退再退,周莘面颊沾了血,神色严肃,她知道今夜免不了一场恶战,却不知这派来的死士多如牛毛,一波接一波,如山影倾覆,叫她应接不暇,等上楼喘了口气才知道方才捡了条命回来。
周莘转眼看卫玘,二人身上都染了不少血,卫玘眸色更深,两人对视瞬间就领悟其间之意,飞身破窗跃下,落在后院马厩。
院子里仍旧藏了不少死士,见二人下来,就有身影鬼魅上前,周莘伸了长生剑接下,锋刃交错刹那,火星自剑尖淬亮。
卫玘轻巧执软剑划过,直击敌人命门,有死士破襟瞬间,周莘和卫玘都瞥见那人胸前一抹青绿的藤蔓印记。
两人均有些脱力,这样的人海战术,便是两人剑术高超配合默契,也难以抵挡自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死士。
周莘先认的输,过卫玘身侧时气喘吁吁的急道:“卫玘!跑吧!”
卫玘领会,转身间就有剑气迎面袭来,卫玘眯眼偏头,剑尖削断他耳后几缕发丝。卫玘极速后退一步,握住周莘的手腕,两人一左一右长剑翻转,自后院突破向外杀出一条生路来。
林中夜风簌簌,刀剑声早已落下,只剩人影浮动。
为首的周莘卫玘在林中穿梭,身后是大批的黑衣长剑,月下光影令人心生寒气。
周莘毕竟是个女子,跑了不过半刻钟有余,渐渐落在卫玘后头。
死士也是铁了心叫他们交代在这里,贴着二人的步伐紧跟在后面,见周莘体力不支,瞬即就手中的铁链甩了上去。
那铁链精细无比,轻易甩出立时就绞在周莘右脚踝上。
“唔!”周莘吃痛跪倒,长生剑陷在土里划出长长一节,周莘顺势在地上滚过一圈,单膝跪在地上抽过长生剑将铁链一分为二。
卫玘听声回头,手中软剑疾速飞出,直中甩铁链之人,他挺挺倒下,铁链松在地上,
铁链布满尖刺扎近脚踝,血从裤脚渗了出来,卫玘眉峰紧蹙,嗓音沉灼道:“再撑一撑。”
随即半蹲解下周莘脚踝上的铁链,顺手从她手中接过长生剑,将她胳膊架在肩上,长臂绕过后背扣紧她的腰将她扶了起来。
身后黑衣人紧追不舍,周莘右脚根本使不上劲,风声过耳,她整个人架在卫玘身上全由卫玘一人撑着跑了大半段路。
自鲁国樊阳到南晋汾州,中间有处断云崖,高耸之下云层断成阶梯状,由此得名。往来商者都是左右两端绕行,所以即便两国相邻,也要□□日路程。
周莘和卫玘也是空了两日去绕,却没想到此刻正在断云崖上面。
两人这一路跑来,历经方才的打斗,立在崖尖上狼狈喘气,夜风中二人染血的衣角翻飞,转身对上大批举着火把追上来的死士。
周莘被卫玘箍的稳稳的,她侧目看了眼卫玘,深夜昏暗的火光下,血已经在他脸上氲开,本就白皙的脸色此刻更加苍白,卫玘嘴角淬着笑,映着他的眼眸愈加明亮。
周莘一时怔住,这个人地位崇高,十三州多少人惧怕庆阳军,可危险却如影随形。
北晋帝王总有忌惮,卫家咒诅未解,这些死士摆明了要他的命,就算幕后敌手都未曾现身,可他却浑不在意,只有周莘听得清他此刻的笑声。
周莘收回视线,搓了搓被夜风吹凉的指尖,感慨良多,前面是数不清的死士,身后是万丈深渊。
她的婚书早已被刺烂,长生剑的鞘不知遗失在何处,夜里也没有星子,所有的方向都黯淡,她苟活到如今,现在就要到头了。
卫玘拢着她的腰,两人被死士逼着退了好几步,等到崖尖碎石滑落下去,那抹临死的真实感才从心底爬了出来,她听见卫玘低头和她说话,他语调沉沉,说的是,“小周姑娘,嫁给我委屈你了。”
周莘叹气,这时候他还有闲心说这个,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还真是亡命鸳鸯要同赴死了。
下一刻她就感觉卫玘双手抱紧了她,周莘顿生惊恐,立刻回抱住。
卫玘抱着她往后挪了几步一跃而下,失重的感觉叫周莘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只能紧紧搂着卫玘的脖子,捏紧他的衣领,卫玘的力气很大,箍的她心口生疼。
第47章 、青玉玺(二)
呼啸的风声穿过周莘的耳朵, 她不敢睁眼,心头仍在颤抖。
这处断云崖深渊从未有人跳过,这趟下来大抵也没命了, 不知道落在地上的时候尸体还健不健全, 有没有人给她埋骨,周莘想的多了,人也有些不清醒。
本那半夜打斗下来,周莘就已经招架不住, 这下整个人失重,更加昏昏沉沉。
她眼皮沉的睁不开,昏倦的疲惫感袭来, 揪着卫玘衣领的手指有些松, 仍由那些风灌进她和卫玘之间,她额头蹭过卫玘下巴,卫玘的声音顺着风传进她耳朵里,她听见他恶狠狠道, “你敢睡!就将你垫在下面摔成烂泥!”
周莘有些清醒,卫玘总能轻易一句话叫她生气,手指沿着卫玘衣领掐着他的后颈, 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算是回应。
跳崖真不是个寻死的好做派,纵使这七八月里,越往下坠风越冷,周莘感觉眉间都布了霜, 意识也在那刻涣散。
断云崖往下冷的紧, 峭壁上密密麻麻的生了许多树, 卫玘抱着无意识的周莘一同坠落, 他将身子垫在下面,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重重砸在崖底长出来一大截的树干上。
树干断了些许,尖端划破卫玘的袍子,卫玘脊背生疼,手扣的周莘腰身更紧。两个人顺着树干就滑了下去,扑通两声,两人先后落入深潭。
崖底是一处寒潭,大抵是周围树木映照,潭水在深夜都浮上翠色,往上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往下是深不见底又寒冷刺骨的潭水。
阵阵寒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等水灌进周莘的口鼻,她才稍稍清醒点,就算她会凫水,此刻精疲力尽的她也只能越挣扎越往下沉,绝望和潭水一同拉着她坠下去。
她想起漫天火光的周府里,铺天盖地的血色从周府的墙头涌进,一点点从她的脚踝到腰际将她淹没,周莘闭眼不再反抗,忽然有只手划过她的脖子拽着她的领口,将她从沉溺的血色里提出来。
碧绿的潭水里,卫玘抓着周莘的领口,一点点挪到岸边,等脚沾上了实地,才将人放在地上,带着急促的气息在她耳边喊她。
周莘呛出几口水,她仰在地上大口喘息,半只身子还在水里,就算冷的她发抖,她再也不想动了。
发上的水滑她的眼际,她睁开眼,黑夜里卫玘的眸子格外清亮,刚刚在那一瞬里,她已经放弃了自己,闭上眼就不想醒来,是卫玘将她那片血色里拽了出来。
夜色沉的可怕,好在他们二人已经活了下来,周莘无力弯了弯嘴角,昏沉了过去。
困倦中周莘仿佛听见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有温暖靠近她为她驱散身上所有的寒意,周莘又困又累,穿肩伤不知何时隐隐疼了起来,愈发清晰的疼,她不得不清醒过来。
洞外滴滴答答的雨滴声,昏暗的火跳动,隐隐绰绰的影子晃着,周莘睁眼看清他们在一处山洞中。
她正有气无力的靠在卫玘肩上,身上的温度大半都是卫玘传来的,淡淡的乌木沉香夹杂烘干的味道,将她包裹其中。
周莘抬头就能看见卫玘尖瘦的下颌,眨眼瞬间看见卫玘一丝跳动的脉搏映着红紫色,周莘再看时并无异样,她笑自己已经眼花。
周莘肩膀微微凉凉,她侧头看时发现自己整个左肩都露在外面,拥着她的卫玘面容正色,右手上握着一把缚魔锦,他从中扯出好长一节,掐断之后就往肩膀上一道道缠着。
缚魔锦上的经文是着墨写的,两人落水那会,缚魔锦上的字迹就已经晕开许多,山林精怪不少,卫玘寻到山洞的时候还赶走了两个没化形的。
周莘就算是昏迷不醒时都皱着眉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生了火烤了外袍给周莘垫着,隔着浸湿的衣物看到周莘肩头渗出的血,剥开衣服才发现她的缚魔锦已经没了作用。
他清理完周莘身上的缚魔锦,抽了些自己身上的,捡着还能看清楚的烤干之后都绕在周莘肩膀上。
卫玘似是没有觉察到她已经醒了,仍旧是专心的替她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又小心,周莘肩膀被蹭的有些痒,耳边只有卫玘微微的气息,周莘一时轻了呼吸,只觉得气氛异常暧昧。
她的伤口泡了太久,又没有缚魔锦,已呈溃烂之势,一节缚魔锦落在伤口上立刻就渗了红,周莘疼的倒抽一口冷气。
“醒了?”卫玘系结的手指一顿,像是松了口气,话语里带着关心。
周莘咬牙哼了一声,没接他的话。
“嗯?”卫玘眉梢微皱,目光比起寻常时候柔和许多,低头轻声问她怎么了。
修长的手指又抽了一节再次往她肩头绕,周莘这会儿醒了自是不敢劳烦他,稍在他怀里起身欲接过缚魔锦,却被卫玘轻易躲过。
“我知你气什么?”卫玘垂着眼眸直盯着周莘的肩头看,周莘往下只着了件白色裹胸,卫玘视线未曾下移,他一边捋直了缚魔锦一边解释。
“今夜之事,是我自以为是,原以为能引出幕后黑手,却不曾想死士如此之多,我自己应付不及就算了,还连累小周姑娘,实在是我的错。”
卫玘语气听着诚恳至极,火光在他眼里跳动,周莘倒也舒缓了几分心情,顺着他话接道:“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顿了顿又不禁问道,“不过究竟是谁,花费这么大功夫都要来杀你。能调动这么多死士,此人一定位高权重,保不齐就是你们北晋朝廷中的人。”
卫玘目光沉静,喉结微微颤动,虽然没说一个字,周莘大抵也知道什么了,试探着问,“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还是你认识的人?”
“萧烨。”卫玘说的轻描淡写,眼神毫不忌讳的看着周莘,在她肩上系了最后一个结。
明宗帝,萧烨。
周莘微愣,脱口而出就是为什么。
她与明宗帝无甚交际,唯一的印象里还是在叶家大婚时的那封诏书,人人都说给了卫玘至高的荣耀,现在看来极像是捧杀。
功高震主,这才是君臣之间最大的忌讳。她父亲周廷乃至整个周家,都死在这四个字上。
周莘并不太懂,卫玘五岁袭了侯爵之位,庆阳军旧部大多随卫长风死在赤霞关外,剩余旧部伤的伤散的散,卫玘出生后竟一个有名号的也没见上,如今所有的庆阳军都是卫玘一手培养的。
要是论功高震主,卫玘比之当年其父卫长风有过之而无不及,明宗帝都应该更忌惮卫玘才是。
原来不只是越国,北晋朝廷风云诡谲,暗藏重重猜忌。
当然,这些都只是周莘的猜想。